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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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弃妇嫠情安可诉中西遥望竟余悲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的故事情节:一个品行不端的和尚看中小吏皇甫松的妻子,遂设骗局离间皇甫松夫妻。待皇甫松中计休妻之后,和尚又串通一个婆子,将皇甫妻据为己有,最后骗局败露。这是中外小说叙事中一个常见的休妻故事模式。在这个模式中,共同包含着一个令人同情的人物形象——被丈夫抛弃的女性。不过在中国与西方的小说中,这个看似相同的弃妇形象又有着各自的特点,体现了中西文化传统和伦理道德观念的差异。

在《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当和尚设计离间他们夫妻时,妻子面对丈夫的怀疑与呵斥,承受丈夫在盛怒之下的掌掴,只是“……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当丈夫将她押上衙门,钱大尹用酷刑威胁时,她也只是说:“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最后皇甫松不分青红皂白,执意要休妻,被休的她无路可走,“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位逆来顺受的女性形象,面对丈夫的怀疑,她不是想要据理力争,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任由他人定个“莫须有”的罪名;面对丈夫在非理智情况下做出的休妻决定,她也只是默默地顺从,以流泪甚至是自我了结的方式作消极的“反抗”。由此可见,在封建伦理道德的控制之下,传统女性的自我意识还未觉醒,她们不单在精神上不是独立的个体,甚至在物质上也未能独立,尚与丈夫有着天然的依附关系,被休后就无法生存,足见其可悲之处。

而在西方的小说《十日谈》第六天第七个故事中的菲利帕太太,也是因为类似的事件被丈夫告上了法庭。不同的是,《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的皇甫妻是被人设计陷害,才被其丈夫误会而被送到衙门,最终被休的;而《十日谈》中的菲利帕太太是真的与拉扎里诺有私情,而且是被其丈夫撞见她睡在拉扎里诺的怀里,才被告上了法庭。并且,《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的皇甫妻再怎么悲惨,也仅仅是被丈夫休了;而《十日谈》中菲利帕太太与拉扎里诺通奸的事按当时的法律是要被判处死刑的,这就不仅仅是被抛弃了,而是生命也受到了威胁。面对这样可怕的判决,菲利帕太太的朋友都劝她逃走,可是她却觉得那样苟且偷生,有愧于她的情人,于是勇敢地接受审讯,说出自己的心声。面对丈夫在法庭上对她与情人奸情的指控,她不慌不忙,直接针对法律的偏失,向法庭提出一段慷慨激昂的抗辩之词:“大人,里纳尔多是我丈夫,那晚确实看见我睡在拉扎里诺怀里,我爱拉扎里诺是真,多次在他怀里睡过,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是,大人十分清楚,法律应该一视同仁,制定法律时应该得到遵奉法律的人的同意,而适用于本案的法律却不是这样的,它只惩罚不幸的女人,尽管我们女人比男人强,能满足许多男人的要求。再说,制订这条法律时并没有邀请女人参加,也没有征求她们同意,因此这条法律是不公平的。如果大人不顾及自己灵魂的安宁,硬要行使这条不公平的法律,置我于死地,我并无怨言。不过在判决之前,我请求大人答应我一件小事,也就是问问我丈夫,他每次有求于我的时候,我是不是从未拒绝过他,全心全意地满足了他的要求。长官,那我请问大人,既然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我让他得到了满足,而我还有富余该怎么办?拿去喂狗?拿去为一位爱我胜过他自己的绅士效力,总比白白糟蹋掉好些吧?”最后迫使法官修改了法律。这表现出与《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的皇甫妻非常不同的性格。《十日谈》中有许多关于偷情的故事,大多是男女两厢情愿,继而暗度陈仓,最终被女子丈夫或亲人发现。引人注目的是,这些女子在偷情之初,绝非懵懂无知,听随情欲卷人;奸情被发现之后,亦无后悔羞愧之心,她们既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愿意承担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她一方面认可自己作为人所应有的情感欲望,另一方面则清楚面对自己的选择所应承担的责任。菲利帕太太在法庭上的那番慷慨陈词,就是说明了她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独立个性的张扬。

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提到:“远在很久以前,我们就能在意大利随处发现一种自由人格的发展……一定程度的市民自由依然存在,有一个和拜占庭或回教世界不同的、不是政教合一的教会——所有这些条件无疑地对于个人思想的发展都是有利的……当权党派更换的次数越多,个人就越充分行使和享受权利。”《十日谈》作者薄伽丘生活在资本主义萌芽之初的意大利,其时封建中世纪向资本主义近代过渡才刚刚开始。《十日谈》正是站在新兴的资产阶级立场,向封建势力发起的进攻。他选择对女性的崇拜,来表达他反封建的决心:“我天生是个多情种、护花使者,从小时候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整个心灵献给你们(妇女)。”因而在《十日谈》中,我们看到了菲利帕太太敢于为自己的自由爱情而申辩,女性的声音已经独立于男性的话语权威之外。

与之相比,明代晚期绝无此种个人成长空间,政治上是高度的中央集权,经济上商业活动仍停留在低阶段发展水平。冯梦龙生长在中国明朝末年工商业较发达的东南地区,那时在封建社会内部发展起来的商品经济已经达到了较高水平,它日甚一日地侵蚀着封建的自然经济,瓦解着古老的宗法制度。在思想领域,民主主义思想正在萌发生成,但还不能彻底摆脱占统治地位的封建观念的羁绊。无论此前此后中国人的个体意识经历了怎样的发展,但表现在“三言”中的弃妇都还不是独立的个体。因而,我们从小说中所能看出的,是迥异于西方基于“个体”概念所形成的社会文化形态。

(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