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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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终是妖邪难胜正贞名赢得至今扬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是冯梦龙根据《清平山堂话本》中的《陈巡检梅岭失妻记》改编的。两则故事情节几乎完全相同,都是叙述陈从善偕妻子张如春赴广东上任,途中张如春被猢狲精摄去,后得紫阳真君援手,夫妻团圆的故事。此故事渊源很古,张华《博物志》第三《异兽》、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回《欧阳纥》、《类说》卷十二《稽神录》“老猿窃夫人”条、《广东通志》三百三十四回《杂录四·南雄州》、宋元戏文辑佚《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均有类似的记载。

经冯梦龙润色后的这篇故事,可读性大大增强,人物形象更为饱满。比之唐传奇和宋话本,此文塑造得最生动的人物,应该是张如春这个形象。虽然她没有鲜明的个性:既不追求婚恋自由,也不寻求男女平等,甚至也不是出轨、失贞的“坏”女人……但是,正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女性,却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体现了时代精神。

其一,比之仕途名利,张如春更看重的是夫妻厮守、情比金坚。

一日,(陈辛)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

张如春并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鼓励丈夫参加科举,虽然她的理由只是怕丈夫“命运不通”,但我们可以试着读出她未说出口的话,与崔莺莺劝张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相似。“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在张如春和崔莺莺看来,仕途再怎样光明,都是虚名,总不如夫妻恩爱相守来得重要,这就与千百年来女子鼓励丈夫谋求仕途的行为大相径庭。张如春冲破了传统礼教的束缚,努力追求爱情,是宋代女子思想进步的一个缩影。

其二,张如春对待爱情的态度是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与崔莺莺不同的地方是,张如春会表达自己的态度,同时尊重和支持丈夫的决定。陈从善参加科举,张如春虽不情愿,却没有太多埋怨,丈夫中举上任后,她也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

张如春不畏惧路途险难,在困难面前,她选择了陪在丈夫身边。这种相依相伴,让陈从善“心下稍宽”。即使放眼今天,张如春的行为也是令人动容的。对待爱情,她不但理智,而且聪慧。

其三,面对威胁,张如春勇敢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尊严。

张如春被申阳公这个猢狲精掳到洞中后,虽然是“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如雨下”,但仍然拒绝申阳公欲行云雨的要求,表示“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阳公无奈,只好叫另两个被掳女子牡丹和金莲来劝说她。面对同是受害者的劝诫,张如春先是哭诉了自己的悲惨遭遇,然后表达了抵死不从的决心,接着痛斥了金莲屈服于申阳公的卑劣行径。因为不屈服于恶势力,张如春受到了虐待,她自思:

欲投岩涧中而死,万一天可怜见,苦尽甘来,还有再见丈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宁为困苦全贞妇,不作贪淫下贱人。

在拒绝申阳公无理要求的同时,张如春的形象变得更为饱满。尤其是与牡丹、金莲相比,张如春并没有像二人一样屈服于恶势力,而是勇敢、刚烈地捍卫自己的爱情。牡丹和金莲失去的不光是贞操和爱情,还有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二人每日如行尸走肉般生活,已变得和妖魔无异。相比之下,张如春虽然变成了赤脚挑水妇人,饱受身体上的酷刑,内心却闪耀出人性的光辉。

或许有人会说,张如春之所以有这一系列苦痛遭遇,是因为她撵走了暗中帮助她的罗童(即大慧真人),因而没能逃出上苍安排的“千日之灾”;而最终她和陈从善团聚,也是因为紫阳真君的帮助。这里更多体现的是道家的宿命观念和劝诫作用,与冯梦龙崇尚佛道的思想一脉相承。

确实,本文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佛道提倡的因果报应及其对世人的劝诫作用。但同时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张如春用巧妙的智慧和刚烈的性格实现了“自我拯救”——她对爱情有着正确而清醒的态度,她体谅和支持丈夫的决定,她用心经营爱情,她坚决捍卫自己的贞洁……这一切使得陈从善在她遇难后没有变心,而是努力地寻找她,夫妻双方的共同努力是克服磨难最重要的原因。张如春在坚定地拒绝申阳公的同时,也在暗中寻找申阳公的弱点,这为后来她告诉丈夫去寻找紫阳真君的帮助奠定了基础。以上种种证明,与其说是紫阳真君的帮助,不如说是张如春的自救,才是冯梦龙要表现的重点。

这也是冯梦龙版与之前同题材故事的明显不同之处。之前的故事,如《陈巡检梅岭失妻记》里的张如春是等着被救,不管施救者是丈夫还是紫阳真君;而冯版的张如春,就多了份担当和智谋,自我拯救的意味浓烈。当然,在表现张如春的智慧与刚烈的同时,冯梦龙也多多少少宣扬了道教的清净,劝诫世人不要淫乱。

明代是提倡思想解放的朝代,肯定人欲。但冯梦龙仍然写了张如春这样从一而终、誓死捍卫贞洁的女性形象,这是否与当时的时代风气相背离?她是否不如“三言”中那些大胆追求情欲的女性形象光辉、典型?

“三言”中,虽然有许多敢于冲破礼法藩篱、大胆追求情欲的女子,但总体而言,书写遵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女子还是占了多数。这与时代风貌有关:虽然明代出现了触动封建统治的新思想,但封建礼法仍占据主导地位,人们接受新思想的程度不同,有的能勇敢追求爱情和欲望,但多数人还是更多受到传统的熏染,贞操观念深入人心。同时,冯梦龙本人也是处在两种思想的漩涡中,他一方面肯定情欲,一方面又受礼教的束缚和制约。因此,“三言”中,充满了矛盾和异同,书写像张如春这样的女子,并不是对时代风气的无视和背弃,而是恰当地体现了时代变化、思想交锋时期人们思想转变的过程和状态,以及作者的情感倾向。另外,我们也并不能笼统地否认“从一而终”等思想,天长地久的爱情历来是人们期待的完美结果。张如春反抗申阳公,并不是简单地被陈腐的封建贞操观念操纵所致,而是源于她对爱情的追求和坚守,她不但捍卫了爱情,更捍卫了自身的尊严,体现了人性之美。

(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