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学生品读“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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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福祸相倚事难料悲欢离合一念间

见于《醒世恒言》卷三十四的《一文钱小隙造奇冤》,是一个因一文钱而起、牵连了十三条人命的惊心动魄、发人深省的故事。小说以“一文钱”为线索编撰故事,制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奇冤”,于是乎,金钱及其衍生出的金钱观以及对物欲的追求,便自然地成为了这个故事的显性主题。

小说叙述了江西景德镇窑户家一个做手丘乙大之子丘长儿因一文钱与邻居家的孩子刘再旺厮打,其母杨氏“一时不明”,再加之心烦气躁,于是“秽语骂人”,引起刘再旺之母孙大娘的愤怒,情急之下,她掀出了杨氏的私情,致使杨氏被丘乙大嫌弃,自杀而亡。杨氏本想在孙大娘门前自杀,不料却误死在打铁匠人白铁家门口。白铁怕事,便将尸体移至开酒店的老人王公家门口。王公半夜见尸,亦害怕牵扯到自己,便与小二一道将其抬到河边,制造了一桩无头案。

此时,本镇大户朱常恰巧与邻县大户赵完因争田而聚众械斗,朱常设计将在河边捞到的杨氏尸体,伪装成械斗中被赵完一伙打死之状,以此诬陷赵完。赵完大惊,“急得身色一毫不动”。然而,“物极而反,人急计生”,赵完情急之下,听从了儿子的计谋,顿生恶念,与儿子合谋,在心腹赵一郎的帮助下,先后将自己年迈的表兄以及正好看见几人行凶的庄户田牛儿的老母田婆,相继用斧头和棒槌残忍地害死,以此推罪于朱常。结果双方互告到官府,县令一时不明真相,致使朱常及其手下卜才被判死刑。

就在赵完父子以为平安无事之际,曾帮助二人移尸的心腹赵一郎开始谋划与赵完之妾爱大儿私奔。赵一郎欲以掌握赵完父子杀人隐情相要挟,让二人遵守当初报恩的承诺,以趁机将爱大儿占为己有,却不料得知二人正谋划将自己毒死。于是,赵一郎联合田牛儿将赵完父子告到官府,案情终于大白于天下,但赵一郎与爱大儿偷情之事也随之败露,四人一并被依律处决。至此,已有九人丧命。

以上是小说双线叙事结构中的一条情节线。另一条情节线则是,王公家的小二因帮家主躲过了祸事而向王公索取报偿,并以报官相要挟。不料王公是个“悭吝老儿”,“说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在二人的争斗中,小二将王公打死,自己也因此惨死狱中。而铁匠白铁自移尸后,因受惊和染风寒而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再加之新病好又费劲唇舌为自己的清白折辩,终至劳碌过度、跌倒而亡的孙大娘,因“一文钱”勾连十三条人命的“奇冤”已显出其大致的构架。

在这个故事中,金钱以其巨大的威慑力和对伦理秩序的侵蚀支配着人物的命运,影响着情节的变化。它仿佛“一道道浮动着的经典警示符”,贯穿、牵引着整部作品,除了提醒世人不要因小钱而惹大祸,还不忘告诫我们,贪欲可能酿造不可预知的苦果。钱财不仅可以联通人际关系,也可以使之迅速“崩离”,因此,对待它须格外谨慎。

除了首段谈到的显性主题外,本篇小说在人性、伦理道德层面的探索也达到了相当的水平,这可以看作是故事的隐性主题。孟德斯鸠在其著作《论法的精神》中说:“中国人的生活完全以礼为指南,但他们却是地球上最会骗人的民族。”虽然这只是印象性的结论,未免有失公允,但也并非无中生有之说。首先,在《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骗局”成为了小说的重要情节模式,并以其独具的“畸变性”效果来推动故事的发展,揭示人性的弱点,并使作品透出一种悲剧意味笼罩之下的“新奇感”。赵完父子设骗局欲引赵一郎入套以将其毒死,朱常和赵完用死去的人来设置骗局、最终受到惩罚等,都在提醒世人,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骗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本篇作品在叙述骗局时,采用“先道破机关,再一一叙述缘由”的手法,带有倒叙的性质。

其次,小说没有追求极端至善的道德,而侧重于给人们以警示和思考。值得一提的是,其在对人性和心理挖掘的深度上,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比如,丘乙大从默默忍受流言蜚语到怀疑妻子、质问妻子、将妻子赶出家门,再到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为妻子的死而悲伤难过等,这个人物的心理流变,实际上是人性的再发掘过程和道德的发展过程。从妻子失踪到真相大白,他的内心必然有过矛盾、挣扎、痛苦和反思,有过对自身的审视、对生活的思索,从而使自己的心智更加成熟。从丘乙大弃妻中,我们还能透视出道德和情感的矛盾,这也是至今人们不断探求却仍然无解的两难问题。他爱他的妻子,但他无法忍受妻子的不忠贞;也许他后悔过和妻子争吵、把她逼得上吊而亡,但在那种情境下,他又能如何选择呢?

此外,对下层小人物的关注也是本篇小说的一个亮点。王公家的小二这个人物,原本只是帮助家主移尸以撇清王家的责任,后来见钱眼开又求而不得,情急之下,错手杀人,最后连自己也惨死狱中。这样的人物,可能只是故事中不起眼的小配角,只因一念之差,害了别人,也送了自己的命。而白铁,则更为凄惨,原本做自己的小生意,过安逸的小日子,谁料命运的玩笑使他最后因受惊和重病抑郁而终。较之朱常、赵完之流,小二、白铁这些下层人物的死,似乎更值得人们同情和深思。

本篇小说以“一文钱”为诱因,断送了十三条人命,称作“奇冤”丝毫不为过。然而,是否过于“奇”了呢?有人将该篇看作是“成功运用偶然性”的代表,而有人则认为这是“滥用偶然性,追求奇怪情节的失败之作”。对此,笔者比较赞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即“偶然发生的事件,如果似有用意,似乎也非常惊人。例如,阿耳忒斯城的弥堤斯雕像倒下来,砸死了那个看节庆的、杀他的凶手,人们认为这样的事件不是没有用意的”。的确,许多偶然事件,看似脱离常轨,实际上又在情理之中。它可以使故事在离奇曲折和烦闷冗长中发生“突转”,或迅速“紧凑浓缩起来”,同时也让一些超现实手法的运用显得更加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小说中“勺水兴波”法的运用也十分成功。“勺水兴波”法是金圣叹在评《水浒传》时提出的结构作品的三法之一,即“以具体的、细小的、带有一定偶然性的生活事件为导火索,辗转生发,繁衍铺排,引发出波浪接天、波峰触天的故事情节的结构技法”。而这篇小说中的导火索很明显就是“一文钱”,由此生发开来,一幕幕悲剧接连发生,让人触目惊心。

同时,这篇小说还符合美国汉学家韩南提出的“愚行小说”的概念,就是“从一个人愚蠢或错误的行动开始,引起某种后果,然后又像连环扣一样,引起自己或别人的另一件愚蠢行动,如此环环相扣,形成一条紧密的因和果的链条”。小说中杨氏一时不忍,引起孙大娘的回骂,由此,整个故事开始朝“愚行小说”的方向发展。之后朱常伪装杨氏尸体来陷害赵完,导致赵完残忍的杀人行为,以及王公吝啬之极,以至于和小二双双丧命等,都在这条“愚行小说”的因果链上滑动,使整个故事情节环环相扣,真可谓“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林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