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画未并没有完全闲下来,她全身心地投入她的绘本画家梦想中。
她每天赶在日出前就起床,吃过早餐,削好铅笔,背上画架,带上颜料包,去公园,或者去南山,或者去郊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写生。
她一画就是几小时,直到烈日当空才回来。她既累又愉快,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在进步。画画的时候,她并没有想“我要成为几米那样的绘本画家”或者“我要出版绘本赚多少钱”,她只有一个想法:把笔下的这幅画画好,运用线条、色彩、光影,恰如其分地表达她心中的热爱。
这时候,她与素描纸、铅笔、毛笔,以及眼里所见的景物,完美妥帖地融为一体。
这段时间,她的打扮也简单利索,头发随意挽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的橡皮筋扎着;上身穿T恤,下身穿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旧帆布鞋。她虽然朴素、清瘦,但青春葱茏的气息,却像果汁努力钻破果皮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绽放出来。
远远看去,正在绘画的她,也是一幅美丽的画。
六月底,于采薇来找画未,她一见到画未就笑起来:“哇,黑妞!黑泥鳅!黑小鸭!黑天鹅!”
“坏蛋,你再笑我就把颜料涂你脸上,涂你个大花脸!”画未端起颜料,作势要捉弄她。
“你不黑,一点都不黑,只是白得不太明显。哈哈!”于采薇连连摆手求饶。
“你来找我干吗?天气这么热,你让我很感动哇!”画未笑。
“我来跟你宣布,我要去找季明朗,要去跟他表白!”她一脸憧憬,画未才发现她背着大背包,“嗯,火车票都买好了,晚上就走。这一年我们都在通信通电话,时机已经成熟啦!”
“你爸妈知道吗?”
“他们公司组织新马泰一周游,我妈作为老板娘,自然也去咯,他们留下我看家,不过,我一定会比他们先到家的!”于采薇的眼里,热烈光彩在闪耀。
“你买了几张票?”画未问。
“一张啊!”她说。
“再买一张。”画未说。
“你陪我去?”她惊喜得喊起来。
“还要陪你回来。”画未笑。
于采薇跳起来抱住画未:“太好了!”
画未向冯小娥讲明实情,说于采薇要去看一个朋友,自己担心于采薇,所以必须陪她去。冯小娥看了画未几秒,给了她一些钱,说:“早点回来。”
画未感受到的冯小娥的那种信任,不仅是母亲对女儿的信任,还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的信任。
画未感到安心、感激,“谢谢妈妈。”她说。
从锦城到江南,铁路线的距离是一千公里,时间是十四个小时的火车。
晚上七点,画未和于采薇上了火车,火车在茫茫黑夜里穿行,两个好朋友摆满了一桌零食,一边大吃一边谈笑。
魏泽川寄来的糖还剩最后几颗,画未也带来了,她和于采薇分着吃了。
她们累了就肩并肩靠在一起,降低了声音放慢了语速聊天,最后都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时分,她们同时醒来,于采薇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们的火车开到了大海,四周海水翻滚,白茫茫一片,车厢里只剩我一个人,你下了车,坐在一条船上,我使劲喊你,怎么喊你都不应。火车一直在开,你越来越远,我觉得我要死了,好害怕,突然就惊醒了……”
她一脸委屈,像一个没睡醒的小孩。画未揽住她,揉揉她的头发:“梦是相反的啦!”
“你说,我们能一直不分开吗?变成老太婆也在一起?画未,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当然一直不分开,就算变成老太婆还一起坐火车去看你喜欢的男人。可以吧?”
“臭泥鳅!”
火车穿过一片田野,田野里种着大片翠绿的玉米,一抹蔷薇色的霞光微微展露在灰白的天际。
两个女孩微笑的面容,如清晨初开的蔷薇一般美好。
火车在上午九点到达,两人从汽车站转乘汽车,两个小时后抵达一个叫琴川的江南小城。这是季明朗的家乡,他和朋友经营了一间画室,教中小学生及社会上的绘画爱好者画画。
于采薇打电话给季明朗问画室的具体位置,季明朗只当她在开玩笑。
她们赶过去的时候,他正俯身指导一个孩子。
于采薇没作声,她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起身,转头发现了她,还有画未。
他眼里腾起两束星光,星光绽放成火焰。他迟疑了一秒,似乎想后退,但终于还是朝于采薇走过来。于采薇迎上去,说:“我满十八岁了,高考也考完了,我终于长到可以正大光明和你恋爱的年纪了,所以我来了。”
季明朗红着脸。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笑。
画未在远处,季明朗与她对视,但她目光平静,只微微一笑,没有与他沟通的意思。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于采薇正仰头看着他,带着千山万水的情意和无尽的青春热爱。
他的犹豫让人难以觉察,他握住了于采薇的肩膀,拥抱了她。
于采薇和画未在琴川待了三天。
这三天,她们走过了琴川古旧的街道、深深的小巷、季明朗童年生活的小镇,还去了长江的码头,在高高的芦苇丛中捉螃蟹,等着货船经过涌起潮水打湿她们的鞋子。画未陪于采薇到每一个季明朗去过的地方。
“这里有他的青春时光!”于采薇激动地说,“我来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他会不会接受我,我都一定要来一趟,感受他青春里那些我错过的时光。”
她们回去的时候,在站台上,于采薇吻了吻季明朗,季明朗也吻了吻她。她睁大眼睛,认真地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了?”
“如果你愿意,那就是了。”季明朗温柔地说。
“好,那就是了。”于采薇坚决又欢喜地说。
火车开动了,季明朗在站台上笑着挥手,于采薇哭起来。画未抱住了她。她轻声说:“我不是难过,只是恨时间太短,距离太远,不能多爱一点……”
“这才开始呢,青春很长,等你大学毕业,你们就能在一起了。”画未安慰她。
“嗯,等我大学毕业,我一定要与他在一起。”于采薇喃喃地说。
画未想,等魏泽川服完兵役回来,他们也能在一起了。他走的那一天,她就开始了两年730天的倒计时。
高考成绩公布了。
画未的分数在预料之中,超出一本线二十多分,选择很多。在得知自己分数的第一时间,她打电话给陆昊天,问他的分数怎么样。
陆昊天很失落:“勉强上了二本线。”
画未本来阳光灿烂的心情,顿时像遭遇了倾盆大雨,瞬间冰凉湿透。这意味着,他的清华建筑系梦想破灭了。她说:“你在哪儿?我来看你。”
“等我回来再打电话给你,我在乡下外婆家,外婆病重了……”
“嗯,好。”画未挂了电话,心里湿漉漉的、沉甸甸的。
画未给魏泽川写信,告诉他她的分数和她想考的大学。
填志愿这天,画未在学校碰到艾莉莉。
艾莉莉烫卷了头发,穿着粉色的雪纺裙,拎着一个精巧的小挎包,可爱又妩媚。“恭喜亲爱的,考得那么好!”她对画未说。
“谢谢,你呢?”
“我勉勉强强,差点上一本,不过我的目标也不高,华侨大学应该没问题!”
旁边一个女生插嘴:“艾莉莉,你分数也不错呀,上华侨大学有点可惜哦!”
“可惜什么呀?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去华侨大学泡侨二代!然后也混出国去,弄个侨民身份,人生就完美无敌了!”艾莉莉眉飞色舞,天真豪迈,仿佛美梦触手可及。
教室里还有很多同学,有人紧锁眉头很纠结,不知该填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有人隔着电话与家里商议争执;有人考得不好,草草地填了几个学校了事。
画未心中早有主意,她要去那个美丽的大学,走出后校门就能看见月光一般的沙滩。那样,她和魏泽川可以坐在沙滩上看星星。
填好志愿的同学都陆续走了,画未一个人走在校道上,校园里又一片空荡荡,冷冷清清,仿佛刚才的热闹繁荣,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冬天的花树关于春天的梦。那一张张笑脸,一个个身影,都消失无踪。
那么多人盛大的青春,如今只剩她一个人荒芜。
于采薇没有来学校填志愿,她是美术考生,跟他们程序不一样。
但她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魏泽川也和他们一样,才刚刚离开,树荫下还有他的影子,空气里还有他的气息,空中还回荡着他踢足球的声音。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足球场。
夏天阴天里的足球场,绿草疯长,寂静空旷。
这是他们的足球场。
她被王小帅骚扰,她来这里找他;
暑假里,她特意来这里看他;
在这里,他吹口哨给她听;
在这里,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送给她手指吻;在这里,他绝望孤独地趴倒在地上,她远远看着,无法靠近;……
她一步步走进草地深处,躺了下来。她全身放松,呼吸若有似无,天空是灰蓝色的。她默念他的名字,魏泽川,魏泽川,魏泽川。
她的胸口随着他的名字,一阵阵起伏。
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名字,能这样深深震撼她的心。
她双手交叠,手心放在胸口,闭上眼睛。
“你有多喜欢他,我就有多喜欢你。”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她不用睁开眼睛,也听得出这声音是魏一聪。
她坐起来,他就坐在她旁边。
“你考得怎样?填了什么学校?”她看似没听见他刚才的话,而是问正事。
“一般,随便填了几个学校,都在外省。”他说,“本来我爸送我到七中,是想我陪着我哥,顺便督促他,结果,我们喜欢上同一个人。”
“谢谢,谢谢你。”画未说。
“谢我什么呢?谢我压抑着心中的感情看着你黯然神伤也不靠近吗?还是谢我木讷懦弱不知道如何靠近你?”没想到不善言辞的他竟一口气吐出这么多气话。
“你是很好很好的男生……”每当这种时候,画未就词穷,“真的,谢谢你,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谢谢,不要你的感激,我不要!我哪里不如他?他比我无情,比我自私。他一次次伤害你,又一次次逃避。可你为什么还是只喜欢他?为什么?姜画未,你告诉我!”他失控地喊起来。
画未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魏一聪。
魏一聪猛地抓住她的手:“我要你喜欢我!喜欢我!”他眉宇间迸发出的不再是少年稚嫩的气息,而是成年男人的凛冽逼人的气势。
画未没有挣扎,只是看着他,轻声说:“你想干什么?”
魏一聪与她对视,在她平静忧伤的注视下,他眼中沸腾的火焰逐渐冷却,他颓然松手。
画未大汗淋漓,她转就身走。
“姜画未!”魏一聪在她身后嘶吼,声音喑哑。
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为什么这世上的感情,不能像1+1=2一样简单确凿,没有意外?为什么不能像将食物吃进肚子一样,没有失望,永不落空?
她也不明白。
八月初,画未收到了来自滨大的通知书,滨大的简介里说,这是一所环境优美、人文气息浓厚的百年名校。走出后校门,你就能看到大海。
姜爸和冯小娥激动坏了,忙着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报喜,亲朋好友赶来祝贺,送红包,家里热闹了两天。姜爸精神抖擞,冯小娥红光满面,他们走路的样子都比从前意气风发,抬头挺胸,他们的女儿考了重点大学!
画未看着他们的样子,内心也感到安慰。
陆昊天一直没联系她,她又打电话给他,他说:“我现在不想见你。”
她只能说一个字:“嗯。”
于采薇也考得不错,但她却总是说:“我的还没消息呢。”
画未焦急担心,怕总是催问她,会更让她焦急担心,也只能说:“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啊!”
画未出发去滨城的前一天,于采薇的学校还没消息。她对画未说:“我在外面呢,不能赶回来送你了,你自己保重!”
出发的清晨,画未站在窗口朝远处眺望。微光照耀着城市,也照耀着她的窗台。茂盛的吊兰开着白色小花。一瞬间,她恍惚又回到十六岁的秋天。
那个秋天,那个清晨,她也这样站在窗前,对新生活也充满憧憬。如今她走过了才知道,她在那个清晨憧憬的,与她后来真正经受的,竟是如此不同。
然而,今天,她又一次对陌生的未来充满憧憬。
她又一次心怀坚定美好的愿望,奔赴一场崭新的人生。
火车站,画未在等着检票进站。
姜爸和冯小娥来送她,他们对她的自理能力充分信任,他们只送到她到这里,当然,另一方面,他们也为了节约钱。画未考上了名校,冯小娥也受到极大鼓舞,她找了一份超市售货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也能补贴家用。她说:“至少能让我女儿买件新衣服,多吃几顿好菜!”
画未又给于采薇打电话,于采薇没有接,画未有点担心。
在她前方等待检票的队伍里,有一个穿草绿色宽松A字衬衫和卡其色热裤的女孩,她的头发随意扎成马尾,耳朵里戴着耳机塞。她从队伍里探出身体来,朝画未挥手。
不等画未反应过来,她已跨出一步,拖着行李箱,笑吟吟地站在队伍之外。
“采薇!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新学校报到,哈哈,惊喜吧?”
“啊……”画未惊喜得欢呼起来。
“滨城工艺美术学院,在岛上,与你的百年名校隔海而望。我早收到通知书了,就想给你惊喜,我估计你也到火车站了,正要打电话给你呢。”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画未跳起来抱住于采薇,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畅快肆意,欢快响亮,周围的人纷纷侧头来看。
“哈哈!”
“哈哈!”
她们也不管,只是傻笑。
工艺美术学院在滨城小岛上,从滨大出来,乘渡轮过海,十几分钟就到了。从此,只要画未没课的时候,她就到美术学院去,到于采薇的班上蹭课,或者一起去别的教室蹭课。
周末,两人就在图书馆画画,看书,或者去海边写生。
画未了解到,即使是美院的学生,他们中立志要做插画家的人,也是极少的一部分,其他人毕业后,大部分人会从事与美术相关的工作。他们认为,就算做广告设计,也比做插画家现实吧。
于采薇还带画未参加了美术学院的“绘本梦想俱乐部”,俱乐部的男生女生,人人都心怀着成为绘本画家的梦想,大家一起画画,交流,从他人身上取长补短,画未进步很快,也在这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亲切感。
与此同时,滨大的其他女生们却在专心地学习本专业的课程,或者参加有利于结识异性发展恋爱的活动。在她们眼里,这个总是背着画架往美术学院跑的姜画未,是一个火星人。
滨大不仅环境优美,而且美女如云。但画未身上那种油画少女的气质,仍让她格外出众。
有不少男生试图追她,他们比七中那些青春期的男生更大胆直接,也更有绅士风度。画未也懂得了温和有礼,以尊重对方的方式拒绝。
她没有遇到王小帅式的死缠烂打,也没有遇到魏一聪式的羞怯暗恋,当然,也不会有第二个魏泽川。后来她发现,不是她没遇到,而是那样的男生在大学里根本不存在。
大学里的恋爱更现实、更势利。
当男生对女生有那么一点好感了,他们就开始追,打电话啦,约见面啦,送花送礼物啦,看起来也热烈真诚,但若是被拒绝,他们则会立刻掉头寻找新目标。
大学里很少再有中学里那样纯粹漫长的爱:回首望去,那珍贵青涩的时光里,只有那一个人。
她的时光里,只有那一个魏泽川。
她又想到,其实梁阮阮的时光里,也只有那一个魏泽川。
她蓦然对梁阮阮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情谊。
深秋的夜里,画未在电子阅览室上网。
艾莉莉参加了今年华侨大学的“我是校花”选秀活动。
她在自己的QQ空间里发布了很多参加活动的照片,有的性感,有的妩媚,有的清新。她还拥有一批粉丝,他们留言为她加油助阵,摇旗呐喊,赞美不绝;但有人对她的照片指指戳戳,言语猥琐,甚至污蔑攻击。
不管是好的坏的,艾莉莉概不回复,视而不见。她的论调是:“担得起多大的赞美,就要经得起多大的诋毁。”这调调颇有御姐风范,深得粉丝喜欢。
但秦大宇却无法淡定,面对那些污蔑艾莉莉的评论,他必定要强烈反驳,甚至谩骂攻击。
也有男生在艾莉莉的空间留言:“艾莉莉,我爱你!”不管留言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秦大宇都无法容忍,他紧随其后,回复说:“我是艾莉莉的男朋友!正牌男朋友!你们谁都别想跟我抢!”
艾莉莉考上大学,秦大宇的身份也晋级成男朋友。
艾莉莉对他这样吃醋很恼火,她在同学群里说:“我真要被他气死了!他比女人还能吃醋!他还说要过来,要在学校旁边租房子陪着我!我坚决不同意!”
“我看你是想把他踹了吧?你不厚道啊,过河拆桥!他为你付出这么多!”有人说。
艾莉莉不高兴了:“难道我就卖给他了?一辈子不得脱身了?结婚还可以离呢,何况只是恋爱!他付出了,难道我就没有?我的青春呢?狗吃了呀?”
“艾莉莉你别急,我也觉得,你现在要和秦大宇分手,他肯定是不甘心的,你这种理直气壮的架势更会激怒他。”画未说。
“激怒他又怎样?他能杀了我不成?他对我好,我也不是不感激的,但我们的生活确实太不一样了,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了,有时根本无法沟通……”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很势利,跟秦大宇在一起就是贪图他的钱?我不否认,但这绝不是全部的原因,曾经我也是喜欢他的。但现在,确实没那种感觉了。”
画未不好再说什么,她了解艾莉莉。艾莉莉很清楚自己缺什么,想要什么,也懂得利用自身优势投机取巧,她从不避讳自己的虚荣和物质,她不会放过依赖和利用周围男生的机会。
画未的QQ陌生人一栏里有信息闪动,她点开来看:“画未,我是梁阮阮,我刚刚给你写了一封信,发到了你的邮箱里。”
QQ邮箱正在提示有新邮件。
画未打开邮箱,看到了梁阮阮的信:
画未,你好。
我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对你说谢谢,还有对不起。
我知道很多人都讨厌我,说我霸道、粗鲁,还说我有性格缺陷。也许你也这么想我。我确实不是好女生,也做了伤害别人的事。但我的内心里,还是希望做一个善良的人。
你也许也知道,我的家庭很不幸。不幸的根源是我妈爱着我爸,而我爸不爱她。他们是青梅竹马,她想方设法嫁给了他。可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对她有温柔的时候。我小时候,他在外地当兵,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回来也是和我妈吵架打架。我十岁时,他转业回来,做生意发了财,他更瞧不起我妈,他跟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
他也嫌弃我,他一心想要儿子,但我不是。他把我当儿子养,我不听话的时候,他也用对待儿子的粗暴方式对待我,他打我,踢我,用皮带抽我。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是因为我想告诉你,我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可想而知我周围的同龄人怎么对我。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把我当重要的人来关心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魏泽川。
所以,魏泽川对我来说,很重要。
所以,我一直期盼他会喜欢我,也害怕他会喜欢上别人。
所以当我知道他喜欢你,我就一次又一次找你的麻烦,伤害你的同时,也伤了他。
我现在终于明白,纵然是我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我的自由。如果我执迷不悟,我就会成为我妈一样的悲剧,甚至还会诞生又一个悲剧的我。
我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我也知道,我在天台的时候,魏泽川跟我说在乎我,只是为了救我,或者说他所谓的在乎,只是对朋友的在乎,跟他对你的在乎性质不一样。但当时,我的绝望是真实的,是我不愿再回想的。他那句话确实救了我的命。对不起,我利用了那句话,想强迫他像在乎你一样在乎我。结果适得其反,我逼走了他。
英语考试前,我蹲在厕所里,我的焦灼无助也是真实的,所以,你出现了,来帮我,对我同样意义重大。
我伤害过你那么多次,但你一次也没有报复我,反而还在关键时刻帮我,这让我很羞愧,真的,很羞愧。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感激魏泽川,也感激你。
我想我并没有性格缺陷,我只是缺少爱。
现在,我会好好爱自己,同时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和魏泽川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他真正喜欢的女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祝你们幸福。
画未将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在键盘上轻轻敲出一行字:“梁阮阮,你还在吗?”
“在。”
“谢谢你的信。我们都要幸福。”她说。
“嗯,谢谢你,我们都要幸福。”梁阮阮说。
画未心中的某处淤积忽然化成清风,随着呼吸飘散出来。那是长久存在的,她基于“梁阮阮先喜欢了魏泽川”而产生的羞惭。那才是她通往与他的爱情道路上的真正的阻碍。
她对梁阮阮的善良、宽容、忍让,关键时刻的出手相帮,统统都在这封信里得到了回报。她也再一次相信那句老话:人善天不欺。
画未立刻给魏泽川写信,她告诉他,梁阮阮祝我们幸福哦。
画未每一次寄信,都会寄一张画。这是她能给予他的遥远的、唯一的温暖。
不久,画未收到了陆昊天的信。
那是一封用黑色的水笔写在洁白的信纸上,折叠整齐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信。信从遥远的北方翻山越岭而来。
陆昊天说,画未,很抱歉我现在才给你写信,昨夜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雪,白茫茫一片,又厚又软,干净又温暖。我总算稍微平静下来了,我有了勇气再一次面对从夏天以来陆续发生在我生活中的悲伤。
七月,得知高考分数的那一刻,我好像走到了悬崖绝壁。老师和家里人都劝我复读,可我是绝不会复读的,那样我就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八月,我外婆去世了,她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她临终前,我还喂她喝了米汤,她还说很香,让我明天再喂给她吃,可再也没有明天了。我没有外婆了,一想起就好难过。
九月,我爸妈分开了,他们两个都太强势,吵吵闹闹过了十几年。他们请我理解,说这是早就协议好的,等我高考完就正式分开,还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我。我尊重他们,甚至还祝福了他们。但我知道,我的家破碎了,不完整了。
十月,我爸爸的工厂遭遇了经济危机,他一夜之间像老了,头发都白了不少。
这些事就像一场接一场的风暴,在我的头顶袭击着我。我很想见你,可我又不想见你,我不想你看到我的颓丧、悲伤,更不想影响你,更不能让你和我一起面对这些坏事。
我相信,在这世界上,人和人相遇是有原因的,我们相遇的原因,就是为了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都在,而我的事,我只想独自承受。
现在,我总算挺过来了。
我看了天气预报,你那边还有二十几度呢,可北方已经白茫茫一片了。我开始喜欢这里了。我也喜欢这个学校,至少我还是读了建筑系。这个城市有很多俄罗斯风格的建筑,还有神奇的冰雕展,还有很著名的冰糕。我要想办法带给你吃!
陆昊天的遭遇让画未心酸,但她看到他说挺过来了,又感到无比欣慰。她马上给他回信,还寄去了一张她才画的海滩景色的素描。
她在信里说:“当你遭遇风暴时,也许我帮不上忙,更不能让风暴停歇,但我可以陪着你,直到风暴过去。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当你需要我时,告诉我,我会出现在你身边。”
她写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能量,强大的爱的能量。
她可以爱很多人,父母,爱情里唯一的对象,生命中重要的朋友,不太重要的朋友,给予过她温暖的人,陌生人,大海,沙滩,花草树木……她爱这人生。尽管这人生一半忧伤,一半欢喜。
在十八岁的尾声里,她的内心在时光的历练里,慢慢地变得强大起来。
寒假,陆昊天没有回家,他的父母很快就各自成家,原来的家,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他不回来,他的父母就带着各自的新家人,一起去他读大学的城市看他,顺便旅游,看冰雕展。陆昊天给画未打电话说:“那种感觉很搞笑,你知道吗?不管我与他们哪一家在一起,我都像个外人。幸好我是男人,没有玻璃心,不然我真的会变成碎碎冰!”
又是一个除夕夜。
画未站在窗前,夜空烟花锦簇,没有一朵属于她,但她又觉得,仿佛这漫天烟花都属于她。她给朋友们打电话,于采薇,陆昊天,艾莉莉,梁阮阮,还有大学宿舍的几个姐妹。她祝他们新年快乐,她为生命中有他们陪伴而感恩。
她还打电话给魏泽川,可总是打不通。他那里的信号不稳定,尤其是风雪交加的冬季,手机信号更成了一种奢侈。
凌晨四点,她的手机响了,她迷糊地接起来,是魏泽川的声音:“新年快乐!画未!战友们说快天亮的时候信号最强,所以大家都跑到哨所外面等信号。哇哈,真的等到了!画未,快点,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
“魏泽川!魏泽川!魏泽川!”画未尚未完全清醒,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梦中。
她仿佛听到呼呼风声,狂风卷起雪花漫天飞扬,他的呼吸在风雪声中清晰如耳语。
电话断掉了,他那边又没信号了。
画未的手机收到几条信息,都是他发的。应该是他提前写好存在手机里的,有了信号他就发出来。他经常这么做。
他说:“我想你,想你,好想好想你。”
他说:“这一年,我成熟了许多,我感觉你也是。我们没在一起,但我们都长大了。这令我欣喜,又令我惆怅,但欣喜比惆怅多。”
这些字,在黑暗中发着蓝色的荧光,那荧光一直照进画未的心里。
她仍感觉在梦中,但脑海里却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就算天会暗,这荧光也不会熄。
这是青春里最黑暗时刻最亮的光。
即使她现在已走过那段黑暗,即使她现在已变得强大,那道光芒仍是她每天睁开眼睛的理由,是她最大的希冀与渴盼。
她在长大,她对他的感情也像春天的树木一样在长大,如今,它绽放了满树繁花。
我等你回来。她按下这五个字,发给他。
信号好的时候,他就能收到。
这是他们的锦瑟年华,他们要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