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来了,空气干燥又寒冷,清晨,宿舍的窗户上总蒙着一层密实的水汽。
于采薇用指头在水汽里画--季,明,朗,再画一个大大的红心将这三个字圈起来。
画未笑她:“幼稚。”
她反驳:“你闷骚!我知道你把魏泽川的名字在心里写了几百万遍了!”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晨跑取消了,画未吃过早餐到教室自习。她拉开抽屉,抽屉里躺着一个白色的大信封。信封里有一支新鲜的月季,花瓣还是湿润的。
还有一封信。
画未只瞄了一眼,巨大的喜悦就在胸膛里像烟花一样爆炸开来。
是魏泽川写来的。
他说:“王八蛋的事我也知道了,太赞了!不过以后不许再这样瞒着我去冒险。你不知道,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你和王小帅走在一起,我真是像吞了一千把刀子那么难受。我以为你误会了我,在跟我赌气呢。”
他说:“我和梁阮阮真的没什么,虽然被人误解,但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我只想帮她,她也需要我帮她。我希望她振作,考上大学,那样我也就不会内疚。画未,你愿意和我一起坚持吗?等我们都考上大学,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在阳光下散步。”
画未捧着信,认真把那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在阳光下散步。
画未马上回信,可她迟迟没写一个字,她想说的太多,又太羞怯。她又抓起英语书读了一阵,读不下去,她还是想写点什么。
最后,她也写了一封短信。她在信里说:“魏泽川,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都没有忘记。牵手在阳光下散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而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画未把信和魏泽川的信放在一起,她在想,要怎么给他呢?她准备先把月季拿回宿舍插在瓶子里养起来,放在抽屉里会枯死的。
早自习下课,她捧起月季花,一路小跑回宿舍。
她跑回教室时,一群同学围在黑板前。黑板上赫然贴着一封信,那是她写给魏泽川的。
他们看到了她,慌忙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眼里流露出同情和叹息。
画未的脑袋嗡嗡轰鸣,突然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机械地走向黑板,撕下那封信。
她坐在座位上,用了好大的力量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是谁从她抽屉里拿出信贴在黑板上的?除了梁阮阮,她想不出其他任何人。
那么,梁阮阮一定也看到了魏泽川的信。他说只当她是好朋友,她一定失落难受极了。她是因为他那句“我在乎你”才焕发出新的力量啊!
画未也能理解,梁阮阮把信贴在黑板上,不过是借侮辱她来发泄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她理解,但不表示她要一次次容忍、退让,要她退到悬崖还要再退。
她朝梁阮阮的座位望过去,梁阮阮竟是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画未心中的小恶魔出现了,她一步步走向梁阮阮。
她问:“是不是你偷看我的信,还把它贴在黑板上?”
梁阮阮毫不畏惧:“是,那又怎么样?我想警告你,不要妄想,魏泽川说他在乎我,所有人都听到了,对不对?他在乎的人是我!”
她用尽力气在嘶吼。
小恶魔驱使着画未,她也吼起来:“他只是想帮你!”
梁阮阮抓狂了,她将自己的桌子狠狠一掀,书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此时,魏泽川就在走廊上。画未一扭头看见了他,他大概听到议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她们刚才的争吵,全都被他听见了。
他转身就跑,画未追出去。
他撞在了木栏杆上。这是旧楼,栏杆修了又修,但魏泽川撞上的那一块,也许正好被遗忘,脆弱得竟然被他撞断。
画未眼睁睁看着他和破栏杆一起消失了。
这是二楼,楼下是草地。
魏泽川并未受伤,画未跑下去时,他已经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往足球场跑。
他在足球场上狠命地跑,一圈又一圈,画未看着他跑。
他跑到再也无力挪动一步时,一头扑倒在草地上,他就那样趴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画未远远地站着,犹豫着,终究没有走过去。
她即使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一定被刚才的情景打击到了,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深信,他不愿意她受委屈,可他也一定不忍心伤害梁阮阮。
他也无能为力吧?除了难受。
空旷的足球场像一片汪洋大海,衰草像海上的波浪,将她和他远远地隔开。这距离仿佛不可逾越,仿佛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坚定,如何无所畏惧,她都无法靠近他。
冬天灰蒙的天空下,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们又是如此在意着对方的两个人啊!
魏泽川在草地上趴了很久,又站起来,从足球场另一侧的小门出去了。
画未一整天都没再看到他,她暗暗地担心着他,牵挂着他。
晚自习时,画未收到魏泽川发来的信息,说:“到后校门来。”
画未起身出去。
后校门边,魏泽川和魏一聪都在。他们的脚边放着行李箱。
“我和家里商量好了,我去当兵,后天就走。”他说得那么轻松,就好像不过在说,明天我要去哪里爬山一样。
画未的心顿时一沉:“是吗?为什么要去当兵?不考大学了吗?”
“我这成绩,想考好大学是没指望啦,烂大学我又不稀罕,再说家里人难得支持我一回呢。”
魏一聪走到一边去。
画未才问:“你没事了吧?我看到你摔下去的……”
魏泽川长叹一声,勉强笑了:“你们都没错,是我太脆弱了,所以,我认为自己该到严酷的环境里去磨一磨,这样成熟些、坚强些,才能承担自己的人生嘛!”
画未想问,你走了,我怎么办?不是说我十八,你十九,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我去吗?
在她将问未问的瞬间,她听到魏泽川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想去哪里,只要你愿意,我都带你去。”
她笑了。
“这个约定,永远为期。”他又说。
一辆黑色的小车开过来,车子鸣响了催促的喇叭声。
魏一聪拎起箱子朝车子走去。
魏泽川轻声说:“我要走了……”
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拥抱画未,又不敢,手足无措之下,他握住了画未的手,紧紧一握,轻轻放开。他又笑起来:“拜托,你也笑一笑嘛,我又不是去和亲!”
画未挥手,勉强一笑:“拜拜,保重。”
魏泽川也挥手,姿态潇洒,义无反顾。
魏一聪放好行李,转身过来,车子开走了。
这离别太仓促,连离别的伤感情绪都没有来得及让人酝酿起来,画未只感到一阵茫然失落。
魏一聪走在画未旁边,说:“他这回不像上回,他上回离家出走是赌气冲动不计后果,但这回他是考虑清楚了的,我们也很支持他,这对大家都好。等两年后他回来,该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但愿吧。”其实画未毫无把握。什么是该过去的呢?什么又是该留下的呢?青春是一条河,不容分说地向前奔流着,它会把一切都带走。
“他还拜托我照顾你,不过是那种意义单纯的拜托,有事你可以找我。”魏一聪的语气十分诚恳,又有点失落。
画未说:“好的。”虽然她明白,自己成长中的困难,他无法帮忙解决,其实,任何人都无法帮忙解决,只有靠自己。但是,他能这么说,她仍然感激。
魏一聪又说:“上次,王小帅的事……我认识几个校外的朋友……”
“是你找人揍了王小帅?”
“嗯,我听他嚷嚷着要翻墙,我担心你有事。”
这太意外了。魏一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她根本没法把他和找人打架这种事联想在一起。可他的确那么做了,自己又欠了他一回。
画未这才意识到,她手里握着一样东西,是魏泽川给她的信。
他说:“我喜欢你,画未,为了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喜欢你,我愿意付出任何努力。”
他说的是“喜欢”,在离别的时刻,他说出了“喜欢”,在他的十八岁,他终于说出“喜欢”。
她盯着那个“喜欢”,她被一个男人喜欢着,那个人将会陪她走过未来漫长的一段路,她不会再孤单。她想,也许,这就是幸福。
她想,如果将来他不再喜欢她,她就把这封信烧成灰,溶在水里,喝下去。
寒假补课,画未收到魏泽川离开之后的第一封信,从西藏寄来的信。这封信翻过雪山和高原,终于抵达到她的手里。她拆开信,没有急着读,而是深深地嗅里面的气息,信里有他的气息、雪山的气息、大风的气息、爱的气息。
他说,这里很荒凉,很辛苦,但他却完全能适应,他喜欢这里。
他说,原本以为,每个除夕夜到她的窗前放烟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没料到,今年竟无法实现。
他说,原来感情,比想象的艰难。
他说,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写信,多多少少写几行。这是一天里最轻松愉快的事。
信封里还装着一朵雪莲花,花朵已干枯,却仍保持生命的姿态。魏泽川说,在高原上,这个季节唯一能见到的花,就是雪莲花。
画未用水粉把这朵雪莲花画了下来,装在信封里,寄给魏泽川。
又到了除夕夜,仍然是漫天烟花,但是却没有一朵属于画未。画未只好看着去年画的那幅烟花水粉画。那是魏泽川送给她的烟花,永不凋谢的烟花。
此时此刻,他那边雪花正飞舞吗?像烟花一样璀璨吗?如果可以,她愿与他在那荒凉高原,携手并肩,同看漫天雪花。
大年初一,锦城的习俗是爬山登高,祈求来年吉祥进步。
因为是暖冬,开春又早,所以初一这天天气十分暖和,阳光融融像三月。画未提议全家去爬山,冯小娥摆手:“去不成,昨天你老爸就约了我,今天陪他打麻将,难得他有兴致,我要陪他!”
姜爸在一旁笑:“就是就是。”
冯小娥更是热心建议:“你约陆昊天一起去呀!我看你们好像不咋联系了,以往放假,他总喜欢来找你的。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画未不接她的话,只低头穿鞋,匆匆说:“那我一个人去了哟!”
南山在锦城南边,离画未家不远,小区对面有公交车直达。小学和初中的春游秋游,南山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南山的山腰上有三株老杏树。以往的大年初一,杏花还没开,到了春游时,杏花又开过了,画未总是遗憾,没能看到杏花开得正好的样子。她很喜欢一幅梵高的油画--《开花的杏树》。她也想面对开花的杏树,亲手画一幅画。
她没带画夹,杏花应该没开。
当她快到山腰时,她仰头一望,顿时惊喜得呆住了。
杏花开了!湛蓝的天空下,粉红的花朵,一朵朵一簇簇,热烈地缀满黑色的枝丫,树上只有花朵,全部是花朵,没有花蕾。春天鲜活的气息从杏枝上迸发出来,充满力量。
她只有一个念头,想喊人一起来看,一起来看这世间最美好的繁花盛开。
陆昊天!这个名字立刻从画未的脑海里蹦出来,一点思索都没有。她摸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打给他:“南山的杏花开啦!杏花开啦!”
“哈?好!我马上就来!”他的语气就像她看到杏花一般,喜出望外。
画未在杏花树下流连。没多久,她看到脚下的山路上,一个穿淡蓝色外套的少年翩翩而来。这画面跟杏花盛开一样美好。她心中涌起像杏花盛开一样美好的情感,但那不是动心。
她很清楚那不是动心。
她又有点替他忧伤,那不是动心。
“哇!”陆昊天站在杏树下,仰头赞叹,“一棵开花的树!”
“很美吧?”画未笑起来。
“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树。”他一脸虔诚地说。
这天,他们坐在花树下聊天,聊共同的朋友、老师、同学,聊生活中的趣事、糗事,仿佛时光又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她还没有在乎的男生,他对她的心意也尚未明了,他们还是一对狐朋狗友。
他们聊起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想考的大学,还有未来。
“清华大学,建筑系,你呢?”陆昊天说。
“最想考的当然是美院啊!当然只能是想想而已。所以,究竟要考什么学校,看分数而定吧,我没见过大海,海边的大学应该不错。”
一阵风起,杏花点点飘落下来,树下的少年和少女,脸上闪耀着憧憬未来的光辉。
一切都像春日的阳光,纯粹美好。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对画未来说,重要的事情只有两件:准备高考,和魏泽川通信。她暂时放下了画画,只在给魏泽川写信的时候顺手勾勒几笔。
三月初,学校贴出通知:愿意参加美术考试的非美术班同学,可报名参加考前集训。地点是美术学院,时间为两个月,培训费及住宿费需交纳一万元。
一部分文化课成绩不好,自知考普通大学无望,又有一定美术基础的同学都纷纷报名,反正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那点费用对他们来说也不是负担。
于采薇试探地问画未:“你怎么考虑的?”
“不用考虑,不去。”她回答得很干脆。
其实她心里很向往,但理智和现实早已说服了她,所以,这份通知并不能诱惑到她,让她矛盾动摇。于采薇懂她,也就不再多说。
几天后的上午,画未正在上课,陆昊天出现在教室门口。
画未跑出去:“咦,小骚年!你有何贵干?”
陆昊天将一个牛皮纸袋塞给她,说:“我知道你想参加美术集训,这些是我积攒的压岁钱,拿去报名吧。”
画未吓了一跳,她坚决摇头:“不!”
她的样子太严肃、太英勇了,陆昊天有点慌,忙解释:“这些钱我也用不着,等你画画出名了,加倍还给我就是!”
“不!”画未还是摇头,“谁说我想参加集训?我不想参加!”
“你是不愿接受是不是?画未,我不配帮你吗?可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没有一个人比我配帮你!你拿着!”
他说得那么急切,声音都变了调,几个同学探究地朝他们看过来,画未只得接了纸袋,说:“好,我先拿着。”
陆昊天如释重负地笑了。
画未想的是,等报名时间截止,她就拿去还给他,那时他也无可奈何了。
下午,班主任来找画未:“姜画未,一个阿姨来找你,想跟你了解一点情况。”
画未满心疑惑地跟着班主任过去,那位阿姨竟是陆昊天的妈妈,她身边还跟着两位警察!
“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画未礼貌地问,心里很慌乱,该不是陆昊天出了什么事吧?“画未,我问你,昊天有没有给你一万块钱?”陆妈妈像审问犯人。
“嗯,有。”画未小声说。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阿姨,不是我要的,是他想让我拿去参加美术考试的集训,但我没打算接受,我只是暂时收下,想过两天就还给他,我马上就去拿给你!”
画未跑去拿来纸袋,陆妈妈在女生公寓门口打开纸袋数钱,一边数一边说:“我就说,他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若不是有人怂恿,怎么敢偷家里的钱!”
画未一听她这么说,万分委屈,慌忙解释:“阿姨,我没有怂恿他。”
陆妈妈将钱放进包里,又说:“你以为我们家有钱,就可以随便跟昊天要钱?这钱是他赚的吗?他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赚的!我吃了多少苦根本没人知道。”
“阿姨,我真的没有……”画未委屈,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警察说话了:“同学,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班主任也不满:“还要去派出所?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例行公事,失主报了警,我们要秉公办事。还有,请通知这位同学的家长也来一趟派出所。”警察一本正经。
画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肩膀轻轻颤抖。她不是害怕,她没做坏事,她没必要害怕。她只是万分委屈,万分愤怒,他们怎么可以冤枉她,羞辱她!她说:“阿姨,请你叫陆昊天来!他可以解释一切。”
班主任扶住画未的肩膀:“别担心,清者自清,你放心去,我为你做人格担保。”
派出所,陆昊天家的保姆也等在那里。
陆妈妈对她说:“民嫂,钱已经找到了,不是你偷的。”她说着拿出纸袋,数了几张钱给保姆,又说,“这个月的工资,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为……为什么呀?都证明了我是清白的!”保姆问。
“你可以走了。”警察对陆家保姆说。
“自己没管好儿子还随便冤枉人……有钱就了不起吗……”陆家保姆嘟嘟囔囔,不满地走了。
陆昊天来了。他看到画未,大惊失色,对警察喊:“不关画未的事!”
“不关她的事?钱明明在她那里!你跟警察说实话,是不是她怂恿你偷钱的?”
“不是!”陆昊天坚决又愤怒,“我承认我不该骗你说同学生病了急需要钱,可我要是说我想借给画未参加集训,你会同意吗?我不是先跟你借了吗?你没有借给我!如果你借给我了,我还会偷拿吗?钱是我拿给画未的,可我骗她说是我的压岁钱!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转向警察:“叔叔,我说的是实话,我先跟我妈借钱,她不给我,我才偷拿的。我妈发现钱没了,问了我,我没承认,她就怀疑保姆,才报了案。我不能看着保姆被冤枉,只好承认自己拿了,我骗我妈说用光了。没想到,她居然带着你们找到我同学的学校去了!”
“你同学也承认了,钱是你给她的。”警察说。
“是,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单方面想帮她而已!”陆昊天急切地说。
“为什么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她呢?事实证明,钱确实在她那里!”陆妈妈说。
陆昊天急得满头大汗,脖子上青筋暴露。
陆妈妈缓和了口气:“儿子,你是我生的,我最了解你,你善良、心软,一直都同情她,你想帮她,这是对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一直在利用你?就算她没有唆使你偷钱,肯定也是跟你要钱了,于是你来跟我要,我不给你就偷……”
“她没有!”陆昊天大叫起来。
冯小娥也赶来了,警察向她说明大致的情况,她问画未:“你有没有向陆昊天要钱?”
“我没有。”
陆妈妈插嘴:“就算她没有明说,但他们是好朋友,这层关系就意味着我儿子应该帮你女儿,应该给她钱!”
冯小娥又问画未:“你有没有向陆昊天要钱?”
“我没有。”
冯小娥又问陆昊天:“画未有没有跟你要钱?”
“没有!没有!”
冯小娥像斗鸡一样,冲着陆妈妈炸毛了:“陈素娟!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们家,看不起画未!可你再有钱,我们也不稀罕!你都听清楚了?我女儿没向你儿子要钱!是你儿子硬塞给我女儿钱!她根本没动一分!现在钱还给你了,我们扯清了!”
陆妈妈干瞪眼,但终究不甘心,抬手指着画未,说:“你离我儿子远点!”
冯小娥扑过去,护在画未面前,猛地将陆母的手打下去,厉声说:“你搞清楚,陈素娟,这是我的女儿!轮不到你来指!”
警察见状,忙说:“好了,事情真相大白,此事与姜画未无关,陆昊天偷拿家里的钱是家务事,如果陈女士不起诉儿子的话,你们大家都可以出去了。”
陆妈妈仍在叨叨:“儿子,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她逼你的?我不相信你会偷拿妈妈的钱!”
“妈!”陆昊天绝望地喊了一句,跑了出去。
警察挥手:“这里是派出所,出去吵!”
冯小娥拉起画未走出去,天色已晚,街灯渐次亮起。
画未脸色苍白,在风中打了一个寒噤。冯小娥搂住她:“没事了,只要我在,我就不准任何人欺负你。”
画未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不是为她自己受的委屈,只为她第一次听到冯小娥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明白,冯小娥再不理解她,再是用难听的话数落她,再怎么不合格,可她的心里,还是本能地义无反顾地爱着她。
冯小娥又说:“都怪我没能耐,挣不到钱,不然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陆昊天并未走远,看到画未,他跑了过来。
“对不起,画未,对不起,冯阿姨。我是真心想帮画未,没想到,我,我无能为力……”他哽咽起来。
“不是你的错。”冯小娥说,“是你妈看不起我们画未,所以,你也别再找画未了,不然,你会给她带来更多麻烦。”
冯小娥拉起画未就走。
画未走了几步回头看他。他站在街边,神情悲伤,晚风轻轻吹着他的衣衫,画未恍惚觉得,他依然是那个小小少年,在她害怕的夜里,从漆黑的楼梯口走上来,和她说话,陪她看星星。
她相信,这个少年,无论他是八岁,还是十八岁,他都在乎着她。他一心想长大,变得强壮有力,帮助她,保护她。
虽然他无能为力。
她终于知道,即使在乎也会有心无力,也会身不由己,也会弄巧成拙,也会,天涯离散。
冯小娥带画未去吃了饭,送她回学校。晚自习时间,班主任过来安慰她,说:“别往心里去,专心复习,为那些无理取闹的人分心不值得。”
画未点点头。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冯小娥又来了,她拿着一个报纸包,说:“拿着,去报名吧,我晓得你一直想考美院,你也考得上,都怪我没能耐,太自私……”
画未打开报纸包一看,又迅速合上,警惕地问:“哪来的?”
“借的。”
“跟万老板借的?”
冯小娥没否认,算是默认了。
画未心里五味杂陈,说:“谢谢你支持我。妈,我是喜欢画画,我也不会放弃画画,但我现在已经相信了,不是只有上美院才能画画。”
冯小娥不说话,只是把钱往她手里塞。
“妈!”画未声音高了一点,“你们不让我上美术班,我虽然失望,但没有怪过你们。我会靠我自己画下去的!以后,当我需要的时候,请你支持我,但不是现在。”
画未把报纸包妥帖地包裹好,到校门外拦了一辆车,打开车门,看着冯小娥上车,她轻声说:“妈,还给他……”
画未看着车子远去了才转身回来,迎面碰上于采薇。
“画未,如果我说我想帮你,你会接受吗?”于采薇谨慎地问。
“采薇,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钱是陆昊天偷拿的,或是我妈借来的,我才不肯接受,而是我想通了,不读美院也能画画。”
于采薇挽住她的手:“嗯,那好,我们一起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魏泽川离开之后,梁阮阮变得更加沉默努力,她成了一台不会说话的复习机器。
也没有人主动找她聊天,约她到操场走走,更没有人问她一句,你还好吗?扛得住吗?即使艾莉莉和她住在同一间宿舍,也可以一个星期不说一次话。
她就像一个影子,一个从她身体里折射出来,与过去的那个梁阮阮截然不同的影子,而这个影子,画未认为,才更像她自己。
当同学们都出去奔跑,透气,大声唱歌的时候,梁阮阮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背书,做题。她的桌面上堆积起高高的习题集,整个脑袋都被淹没在后面。
她是如此孤独。画未想,她比自己孤独,自己至少还有圆满的家庭,有真心的朋友,而她,也许除了她的母亲,唯一真正关心过她的人,只有魏泽川。
画未从远处看着她的侧影,每次都涌起悲悯与感动。
画未在写给魏泽川的信里说:“你给梁阮阮写写信吧,我知道,她一定在等。”
画未曾怀疑过自己写这句话的真心,但她无数次扪心自问,无数次得出结论,我是真心的。
她很疑惑,她应该期望魏泽川永远不要再理睬梁阮阮才对呀。后来的一个早自习,她读一份英语周报时,读到这样的句子:好的爱,会让你对这个世界萌生出更多的爱。
她豁然开朗。她侧头看向窗外,夏天的蓝白的天空下,金色阳光倾洒在浓绿树梢上,蝉鸣清脆欢喜。
魏泽川给画未寄了很多糖果来,不知道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他去哪里买的糖果。但那些甜蜜的糖果都是他的情意,在每一个清晨、黄昏陪伴着她。
高考前一天,画未去看考场,她所在的那个考场就是魏泽川以前的教室。
她站在窗外,脑海里浮现出教室以前的样子:课桌挤挤挨挨,教室里人声喧哗,魏泽川抱着双臂斜斜地靠在窗边,嘴角带着一抹戏谑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世界。
画未只到过这里一次,那一次也不是为了看魏泽川。可他当时那副孤独戏谑的样子,却深深地烙在她的记忆里。
玻璃窗上映出梁阮阮的影子。
画未还未及回头,玻璃窗上的影子又悄然淡去。
其实,画未很想对她说一句:“梁阮阮,考试顺利!”
梁阮阮的座位在教室进门第二排,画未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前几场考试,她们都没有照面,更没有说话。
最后一门考试是英语。
考试前,画未走到教学楼下面时,正看到梁阮阮从楼梯上小跑下来,神色略有几分不安,画未看着她,她往厕所的方向跑去。
所有考生各就各位,梁阮阮还没有回来。
时间是两点四十五分,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梁阮阮的座位仍然空着。监考老师在看表,画未也在看表。
画未焦急地朝门口张望,她很清楚高考对梁阮阮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和自己一样,高考是她人生中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她们不富二代,不是官二代,没有人为她们的人生铺好坦途。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监考老师正式启封试卷袋。
画未忽然站起来,冲出考场。
她跑进厕所里,大声喊:“梁阮阮!你是不是在里面?”
厕所里传来梁阮阮的声音:“我在。”
画未跑过去,梁阮阮满头大汗地蹲着,一脸焦灼,她看到是画未,顿时红了脸,觉得很尴尬。
“你怎么了?”画未顾不得她的情绪,焦急地问。
“我……来例假了,我没有准备,我穿的还是浅色裤子,裤子也……”梁阮阮艰难地说。
画未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等我!”
她跑了出去,拿出了比跑800米测验更坚定的决心和毅力,她跑回公寓,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奔上六楼,冲进宿舍,找出一条运动裤和两片卫生巾,又飞奔下六楼,她真的像在飞,真恨不得直接从楼梯上一跃而下。
她跑进厕所将东西给梁阮阮,又等着她一起跑回考场。
考试已经开始了,但总算还来得及。她们展开卷子填写姓名,同时遥遥相望,用目光相互鼓励。考试顺利结束,梁阮阮等在门口,画未走过来时,她忽然抱住了画未。
“画未,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梁阮阮说。
画未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她还经受住了人生另一场至关重要的考验。当梁阮阮拥抱她的时候,她还听到一阵轰鸣声在心里乍然响起,像火车驶出黑暗的隧道。那是一直盘桓在她心里的,她对梁阮阮的耿耿于怀。纵然她不恨梁阮阮,然而那么多刻意伤害,她不可能没有一丝介意。
她还很欣慰,她这也算替魏泽川尽了一点力。
黄昏的大雨骤然落下,校园笼罩在一片茫茫雨帘之中,有人冲出走廊在大雨里狂奔,接着更多的人冲出去,然后所有人都冲进大雨里,一边呐喊,一边狂奔。
所有的相识的,不相识的;所有家庭背景相似的,不相似的;所有成绩好的,不好的;所有的男生女生,所有与画未在同一天进入七中的人,都在同一片大雨里一起狂奔。
女孩,再见。
少年,再见。
七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