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滨城很美,尤其是岛上,每一个角落都是花园。画未和于采薇兴奋又痴醉,为这春天,画了一幅又一幅彩铅画。画未将这些画装进信封里寄给魏泽川,她知道,此刻他那里仍是冰天雪地。她恨不能将整个春天送给他。
画未寄信回来,宿舍楼前的凤凰树下站着一个穿着厚外套的风尘仆仆的人,他的眉宇间还残留着北方冬天凛冽的气息。
画未不敢相信,她抬手在他面前晃:“骚年,我这不是做梦吧?”
“我也以为是梦。”陆昊天笑着说。
画未指着陆昊天的外套:“天哪,你还穿着这个,快脱下吧,你不热吗?”
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都穿着春装,画未穿着果绿色的针织衫、灰色的裙子,春意盎然。陆昊天的打扮太另类了。
“我现在就脱。”他说着脱下外套拿在手里,“昨天晚上我在火车上的时候,窗外还飘着雪花呢,今年北方的春天冷得出奇。”
“我先带你去学校宾馆,你先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海鲜!”画未很兴奋,他们已大半年没有见面,滨大有很多茶花树,凋落的茶花还很新鲜,大朵大朵铺在草地上。陆昊天跑过去,一朵一朵捡起来,塞满了衣兜和帽子,还一边说:“天哪,花都开了。这么多的花,怎么没人捡啊!”
画未大笑不止:“土包子。”
“我从北往南,穿越大半个中国,好不容易从冬天进入了春天!你想想我的心情,你想想!”
他们在学校外面的大排档吃海鲜。
陆昊天喝了大碗的鲜虾紫菜汤,吃了一盘又一盘他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被他称为奇形怪状的海鲜,又吃掉三两虾仁水晶饺,从大排档出来,又在路边买了芒果开吃。
“我说,小骚年同学,这大半年,东北人民对你还好吗?”画未故作关切,又掩不住嘴角的偷笑。
陆昊天心领神会,哈哈笑起来。
他们走到海滩时,陆昊天已经把芒果吃完了。他在沙滩上掘了一个坑,用渗出来的海水洗了手,然后像和尚打坐一样,盘腿坐在沙滩上。
画未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很好,非常好。”
画未笑起来。
他又说:“我又看到了春天和你,真好。”
画未也觉得真好,他们仿佛回到了去年的春天,杏花树下的女孩和少年,这份春天里的情谊,与爱情无关,却和春色一样动人。
他们约好,明天一早起来看大海,画未要在海边为陆昊天画一幅肖像素描。
第二天是周六,海滩上晨练的人不少,老人在打拳,小孩在奔跑,小狗面朝大海汪汪叫。画未和陆昊天沿着沙滩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处僻静的岬角。
“我就在这里摆Pose!”陆昊天说着就摆弄姿势,叉腰,望天,沉思,各种卖萌,各种逗笑,最后他干脆侧躺在地上,风情万种地抛媚眼,“你看我美不美?”
画未笑得直不起腰,削铅笔的时候差点割伤了手。
“好了,美骚年,到那边去,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随便坐着,我要开动了!”
“开动的意思是,你要吃了我?”
“说错了,开工!”
画未削好铅笔,陆昊天总算正经起来,他以一个舒服随意的姿势坐在石头上,画未也坐下来,她打开画架,拿起铅笔,开始在纸上画出第一根线条。一个美术老师曾称赞画未:“你拥有成为画家的优秀品质,因为不论之前你在做什么,心情是如何,当你打开画架,拿起画笔,你能迅速投入,全神贯注。这很难得。”
此刻的画未,认真专注,微低着头,脸庞在薄雾晨曦中闪耀着动人光泽。
陆昊天望着她,眼里饱含深情。
但在画未眼里,他现在只是她描绘的对象,她的模特。任由陆昊天眼神再动情,他也无法获得她的呼应,与她交流。
“画未……”他喊她。
“嗯?”她条件反射地应答。
“书上说,昨夜梦到的人,第二天醒来就应该去看她。”他说。
“嗯。”
“所以我就坐了火车来看你。”
“嗯。别说话,表情自然点。”画未只关注着她的画。
陆昊天仍沉浸在他自己的深情里。
过了一会儿,陆昊天又说:“我喜欢你,画未。”
画未心一颤,手一抖,铅笔险些从手中滑落下去,她握紧画笔,又继续画下去。
“我争取,但不强求。所以,你别有压力。”陆昊天又说。
海上的薄雾渐渐散去,大海露出清朗开阔的眉目,海潮低低汹涌,海鸥在晨光中飞翔。这是南方海滩的一处岬角,这里不是锦城,不是他们童年时暗黑的楼梯口,不是少年时开花的杏树下,也不是北方,不是他的另一个青春起点,可他对她的爱,却沿着他的生命线,从锦城延伸到北方,再来到这里。
这时候的他毫不怀疑,即使他远在天涯海角,即使他的生命腐朽衰枯,他对她的爱也会延续到天涯海角,延续到生命尽头。
因为这爱,已深入他的血液、骨髓,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日夜奔流。
于采薇知道陆昊天来了,强烈要求会见。
于采薇与陆昊天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她怂恿画未:“你就从了他吧!”
画未笑着瞪了她一眼。
“唉!算了。”她叹息,“你没这福气!明明是这么好的男生……好可惜哟!”
于采薇明明是玩笑话,画未却被狠狠触动。其实,爱情这件事,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哪怕是最知心的朋友。所以,在于采薇看来,在周围所有人看来,陆昊天都比魏泽川更好,更合适,更能给她安稳可靠的爱情。
实际上,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会这么想。
她甚至还想,如果没有魏泽川,她真有可能与陆昊天在一起,她也会对他好,对他忠诚,对他坚定,也会努力让自己幸福。
但是,她不会有那种狠狠爱、深深爱的感受。
纵然,狠狠爱,就会狠狠痛,深深爱,就会深深伤。
但她还是愿意,在这如火如荼、浓墨重彩的青春里,纵身投入,如此爱一场。
黄昏,三个人去南普陀玩。
这地方画未和于采薇已经来过很多次,每次来,她们并不都会走进寺庙大殿跪在蒲团上许愿,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来走一走,看一看。
关于信仰,她们的观点也非常默契:神佛在心中,信仰在脑中,无须刻意表现。
但陆昊天是第一次来,他要进去许愿。画未也跟他一起进去,瞻仰大殿里的菩萨像。
画未沿着大殿四周慢慢走,无意间回头,正好看到陆昊天跪在蒲团上,微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表情虔诚动人。室外的夕阳与室内的烛光交相辉映,形成一片金蔷薇色的奇异光晕,陆昊天就跪在这光晕中,向菩萨许愿。
画未禁不住想,他许了什么心愿?
陆昊天站起来,画未也走过去,他们一起往殿外走,咸湿的海风气息扑面而来。
于采薇也笑着跑过来:“喂!美骚年!你许了什么愿?”
陆昊天笑笑。
于采薇说:“让我先猜猜看,嗯,与画未有关?”
陆昊天微红了脸。
“哈,果不其然!具体是个什么心愿呢,我不猜了,你自己坦白吧。”于采薇说着,朝画未挑眉眨眼。
“我求菩萨保佑她平安。”陆昊天说。
“就这样?太随意了嘛!”于采薇扫兴了,这与她想的有点不一样,他大老远赶来,不是该祈求南普陀的菩萨保佑他能打动画未的铁石心肠什么的吗?
画未红了眼圈。
陆昊天从北到南,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看她,来到这里向菩萨许愿,保佑她平安。这是他给她的爱,如此深情凝重,她禁受不起,她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陆昊天只待了两天就回北方去了,画未送他到火车站,他们笑嘻嘻地告别,和平常老友一样。
南方的夏天如火如荼、浓墨重彩,就像她们的青春一样。
画未和于采薇的绘画有很大的进步。虽然她们都向往并模仿几米的风格,但是,她们各自的风格却在渐渐形成。画未的画偏清新,个性化。而于采薇的画偏浓郁,艺术化。
她们将自己的作品扫描了上传到网络空间里。
一家青春校园刊物的编辑给画未留言,约她为一篇小说画插画。编辑把小说传给她看。小说的名字叫《彼得潘的马蹄莲开了》,是一个卑微女孩的成长故事,温暖,励志,感人。文中还有一个善良可爱的男孩,他会在每年女孩过生日的时候,秘密送她马蹄莲,在他心里,女孩像马蹄莲一样,清雅脱俗,不卑不亢。
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影子。
她心领神会。
她画了一幅这样的画:女孩穿着白色裙子,抱着白色的马蹄莲站在玫瑰色的阳光里微笑,她身后的天空里,有蓝色云朵。
她的插画被采用了,编辑称赞它:很有生命力。
不久,画未收到了画稿的稿费,她买了两本几米的新书,一本送给于采薇,一本送给自己。画未还将于采薇介绍给杂志编辑,不久,于采薇为杂志画的一幅插画也被采用了。
于采薇受到极大的鼓舞,她买了一大堆颜料、画纸、画笔,以及一大堆青春文学杂志,她对画未说:“这个暑假,我们就留在学校画插画吧!你看,这么多杂志都需要插画。让我们画得更猛烈些吧,成为真正的插画家吧。等我们出名了,就可以出几米那样的绘本了呢!”
梦想看似遥不可及,可她们终于来到了入口处,感受到远方迸发而来的淡淡光芒。
她们手牵手站在入口处,挺直了脊背,会心微笑。
假期里,学校公寓不准留宿。
画未和于采薇就在滨大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房子在二楼,虽然简陋,但宽敞明亮,环境清幽,窗下还有一张大桌子,画画很方便。
每天清晨,她们很早起床,到海边跑步,吃早餐,然后穿着宽松的睡裙,一人占据桌子的一头画画。午饭很简单,面包,泡面,番茄,黄瓜,西瓜。吃过午饭,她们小睡一会儿,下午继续画。晚上,她们才出去吃热气腾腾的饭菜。
出租屋没有网线,她们只好去网吧上网。她们按照那些青春文学杂志的电子邮箱地址,将自己的插画作品发过去,等待编辑向她们约稿,有时她们等到的回复是婉拒,有时要求她们修改,一次不行,还要修改第二次、第三次,甚至重新画。
出租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旧风扇,吹出来的风既热又黏,还带着咸腥的海水味儿,连画纸常常都被她们手上的汗水润湿。
她们有时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有时也感到前途茫然,灰心丧气。
但她们绝不会一起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绝不会同时感到前途茫然,灰心丧气。
当画未低落时,于采薇就算心里与她一样,她也会挺起胸膛,打起精神,故作豪迈,挥手叉腰:“长征才开始呢。我们还很年轻!坚持就是胜利!”然后再来一个咸蛋超人的招牌动作完美收尾。
当于采薇低落时,画未就会揉揉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脸,笑她:“咸蛋超人没电了呀?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吃饱你就威力无穷啦!”
她们就这样相互鼓励,彼此扶持,走到了暑假的尾声。
这个暑假,画未发表了两幅插画、两幅封面,于采薇发表了两幅插画。虽然成绩只是小小的,稿费只够这一个月的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费,但对她们来说,已是很大的鼓舞了。
八月底,滨城遭遇了台风袭击。海水漫过街道,凤凰树的枝丫在风中折断,全城停电。
于采薇感冒了,半夜发高烧,脸颊通红,浑身滚烫。画未给她喂了感冒药,用湿毛巾敷额头,可她总也无法退烧,后来还开始呕吐,药和水都吐了出来。
画未慌了,她必须马上出去买退烧药、消炎药和发烧贴回来,还有酒精和药棉。
她穿上衣服,将毛巾再次放到冷水里打湿,敷在于采薇的额头上。她又打开窗户,让凉风吹进来。她说:“我出去给你买药,很快回来!”
于采薇虽然烧得厉害,却并未完全糊涂,她说:“我没事,天亮再去,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
“放心吧,我带了防狼武器!谁欺负我,我就打谁!”所谓的武器只是一根木棍,是上一场台风时,被风刮断的凤凰树树枝,她们捡来修整干净了,放在房间里,开玩笑说用它当防狼武器。
天空洒落着细雨,街灯也全都熄灭了,但夜色不是浓稠的墨黑,而是一种淡淡的灰黑色,近处的景物和道路都看得清楚,街面上偶尔有汽车驶过,耸峙的高楼像沉默的铁塔。
大药房二十四小时售药窗口也熄了灯,画未按警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她等不了了,赶紧跑向另一条街。她连跑了三四条街,才终于在一家药房买到药。
她一刻也不敢逗留,匆匆往回跑。
她仓促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大街上回荡。她不害怕,她也顾不得害怕,她只是拼命往回跑。
她终于跑到楼下了,抬头朝她们的窗户看去,她们住二楼,窗户一片黑暗,看来蜡烛也被风吹灭了。画未一口气跑上去,掏出钥匙开门。
她推开门,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像是一个男人,正站在她对面,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她一阵战栗,浑身汗毛立刻倒竖起来。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猛地挥起手里的棍子,用尽全身力气劈在男人头上。
男人没反应过来就瘫倒在地。
画未手中的棍子应声落地,她跑过去抱起于采薇:“你没事吧?”
于采薇还在发烧,迷糊不醒,衣衫完整,看来没事。
画未打了电话报警,地上的男人只是晕了,并没有死。画未担心他会很快醒过来,她又打开门,抓住他的双脚将他拖到门外。她再将门反锁,又将桌子推过去挡住门。
画未这才彻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劫后余生一般的后怕。她和于采薇紧紧抱在一起。于采薇也清醒了,但仍然浑身滚烫无力。她没被侵害,只是受到了惊吓。
画未喂于采薇吃了退烧药,又将退烧贴贴在她的额头,再用药棉沾了酒精擦拭她的脚底心和手掌心。画未记得,自己发烧的时候,冯小娥就是这么做的。
因为退烧药的缘故,于采薇出了一身大汗,画未为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
警察来了,他们将男人弄醒,检查了房间和窗户,再向双方问清情况,最后将男人铐走了。
男人是这一带流窜作案的惯犯,因为盗窃罪入狱,才被释放不久。他一直在这附近伺机下手,当他发现这房间里只住着两个女生时,早就存了歹念,今天晚上恰好停电,他终于找到机会下手。
警察说,窗户外面的防盗栏已经锈坏,很容易就被弄开,两个女生住这样的房子很不安全,以后租房要注意。
于采薇的高烧退了下去。画未总算放了心。
两个人倚靠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们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既后怕又庆幸。
“如果你晚回来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于采薇哽咽着说。
画未搂住她:“永远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永远不会的。”
她们都坚信,那些悲痛的、绝望的、恐怖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人生总会绝处逢生,最后总是有惊无险。
窗外的天空渐渐从灰蓝变成灰白,人声与车流声渐渐喧嚷起来,台风之后的白天款款来临。
快开学了,宿舍公寓也开门了,画未和于采薇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各自的学校去。
画未正在整理画稿时,电话响了。
“妈妈。”
“画未,你还好吧?”
“还好,今天就搬回学校宿舍去,你和爸爸都好吧?”
“嗯……你爸爸……噢,我们都好,都好,学费给你寄过来了,你好好读书,别担心我们。”冯小娥支支吾吾地说。
画未却觉察到了不对劲,平时冯小娥打电话给她,总是中气十足、兴高采烈,这次却支支吾吾,有气无力。她忙问:“妈妈,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冯小娥似乎在为难。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爸爸腰上长了个肿瘤,痛得厉害……”
“啊?那赶紧去医院呀!你们去了没?”画未喊,心立即悬起来,像是挂在喉咙口。
“去了,照了片,说应该是良性的,但也要手术……”
“那就手术!”画未急急说,“我就回来!”
“不要回来!你爸就是不让我跟你说,怕你着急,回来一趟又浪费车费,又耽误时间,你又不是医生,再说马上要开学了……”冯小娥阻止她。
“我就回来!”画未强调。
“好好好,你快回来,我就是没主意啊,你爸爸硬是拦着我,不让我跟你说……”在女儿的坚持下,冯小娥的焦急无助立刻显露出来。
画未挂了电话。
“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于采薇立刻问。
画未简单说了说。
“你爸爸也真是,太为你着想了,但你该回去的。”于采薇以更快的速度打包东西,又说,“我们马上分头把东西搬回宿舍,然后我过来找你,我们一起去车站买票,我陪你回去!”
“不用的……”画未说,她还想说什么,可于采薇义不容辞的神态让她知趣地打住了。
“是啦,我不是医生,我帮不上忙,可我也不是外人嘛!有人陪着总比没人陪着强。快点收拾!”于采薇坚决地下达命令。
两人在下午一起坐上了回锦城的火车。
她们正好赶在姜爸进手术室之前见到了他。
姜爸一看到画未,脸上泛起欣慰的光彩,嘴里却说着:“都说不要你回来,你还是跑回来了,这么热,你又帮不上忙,还麻烦同学……”
于采薇笑着说:“伯伯,我和画未可不是同学哦,是好姐妹!”
大家都笑了。
手术过程中,画未和冯小娥、于采薇,还有几个亲戚在走廊里等着。
走廊里弥漫着苏打水的气息,楼下的花园里有几株高大的丁香。丁香花的气息随风飘荡过来,又香又凉。
画未心里凉凉的,很难过。
一个多小时以后,姜爸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拥上去,随着护士推他去病房。于采薇一个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买回来大束鲜花、满篮子水果。鲜花摆在床头,暗沉的病房顿时有了生气。
病房只允许家属陪护,其他人都只好散去。冯小娥和画未留下来照顾姜爸,于采薇搭车回家。
被切除的肿瘤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画未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放松,冯小娥呜呜呜地哭了。姜爸说:“哭啥子嘛,又不是癌。”
“呸呸呸!不吉利的东西说不得!”冯小娥赶忙跺了三下脚,又抹了抹眼泪。
下午,姜爸睡着了。母女俩靠坐在陪护床上小声聊天。
画未忽然问冯小娥:“你爱我爸爸吗?”
“爱?”冯小娥反问,微微惊诧。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爱是啥子?将就过吧,人人都需要一个家。”
画未还想说什么,冯小娥又想说什么,但母女两人最后都没说什么。关于爱情的话题,她们不知道如何讨论,又羞于讨论。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不一样,她们了解彼此,却又很难真正向对方敞开心扉。
这就是传统的母女关系。
画未也相信,将就过吧,人人都需要一个家,这就是冯小娥的爱情观。这爱情观也许并不坏,但是对她来说,爱情没有将就。
晚上,冯小娥留下来陪姜爸。画未回家,于采薇来陪画未。
她们经历了前晚的惊吓和昨晚在火车上的颠簸,今晚睡在画未的小床上,两个人都感觉疲惫又安心。她们躺在柔软的枕头上,看月光柔柔地映着窗帘,窗外夜虫啾啾地鸣叫,电风扇转来转去呼呼作响,她们轻声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画未在睡梦中隐约知道于采薇睡在她身边,她又隐约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带朋友回家睡觉。她在睡梦中隐约觉得很幸福,这才是真正的闺蜜。
一周后,姜爸的伤口拆了线,画未才返回学校,于采薇一直陪着她。当她们坐在火车上往南方而去时,画未收到陆昊天的信息:“我爸爸病倒了。”
画未以为陆昊天的爸爸很快就能好起来,但几天后,陆昊天却打来电话说:“我爸爸走了。”
陆昊天说着痛哭起来。任何言语安慰都是多余的,画未只能说:“哭吧,我陪着你。”
画未从来没见过陆昊天哭。
他哭得像个孩子。
画未也哭了。
他是她那么重要的人,可她不能爱他,也没法帮他,她听着他伤心痛哭,却无能为力。
他说:“从前,总以为那些会生病的、去世的,只是别人的亲人。我的亲人只会渐渐衰老,没想到……”
画未想,如果有一天,她的爸爸也离开,她将会怎么样?她不敢想。
画未再次接到陆昊天的电话时,陆昊天已经成了工厂的接班人。
他说:“工厂背负了大量债务,如果我不接管,它只能破产,如果它破产,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怕什么都没有,但工厂是我爸爸一辈子的心血,他是为了挽救工厂才累死的……”
说起他爸爸,陆昊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深秋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辛凉的落叶气息。
青春时光里,总有一些风不像晚风这么温柔,也不像春风那么美丽,它们像一场大风暴,肆虐地向青春袭来,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只能等待它过去。
圣诞节,画未收到魏泽川寄来的礼物--一块用牦牛牙齿磨成的挂坠,挂坠里刻着一个神秘的符号。
魏泽川说,牦牛牙齿是他在高原上捡来的,符号是他用刀子刻上去的,是藏语“我爱你”。藏族人说,牦牛是高原神灵庇佑的动物,用它的牙齿做的首饰,也有庇佑祝福的作用。
魏泽川已经细心地在挂坠上打了小孔,画未用一根红丝线将它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当她想念,当她惶恐,当她疲惫,当她想哭时,她就摸摸它,她能感觉到一股温柔力量将她包围,无论她的心多么不安,也能平静下来。
画未一直牵挂着陆昊天,寒假第二天,她回到锦城后,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去看他。
她事先没有告诉他,她估计他在他家的工厂里。那是一个在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家具厂。画未从网上搜索到具体地址,从火车站过去,需要换乘两次公交车。
画未在午后到达。
家具厂很大,有车间、宿舍、办公楼、绿化带。她不知道陆昊天会在哪里。她向工人打听,工人说:“你找陆总啊?这时候他多半在最后面的车间里。”
“陆总……”画未默念了一遍,好别扭的感觉。
她往最后面的车间走去。
那是一间宽阔的半敞式的车间,堆放着一根根的原木,整个车间散发出浓重的木头气味。陆昊天正坐在一堆木头中间,身旁和膝盖上堆满图纸,他正埋头写写画画,十分专注,直到画未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他才有所觉察。
他抬头看见是画未,眼里的惊喜如闪电绽放,他飞一般地站起来。“画未!”他惊呼。
他瘦了,面容憔悴,但双眼炯炯有神。他完全褪去了青葱的稚气,变得沉稳大气,生活的艰难已经将他磨炼成一个逐渐成熟的男人。
画未瞬间感慨,她用调侃的语气喊他:“陆总。”
陆昊天笑起来。
仓库外有一片小花园,他们坐在花台上说话。
他说:“刚开始很难接受,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他离开了。有时我忙着忙着,就感觉到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空中。
“嗯,他一直在看着你。”画未说。
“他病得很突然,脑溢血,病倒之后就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连遗嘱都没法写。当时大家围在他身边,问他怎么处理工厂,他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郑重的托付。我就问他:‘是不是要我继承下来?’他艰难地笑了,眼神瞬间变得欣慰。当时我就跟他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只要我在,工厂就在。没人相信我能撑起这个厂子,银行,法院,债主,全都等着我破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我答应了他,我就算拼死也要努力去做。”
“你做到了。”
“还不算做到了,只能算是能够撑下去,但只要能撑下去,我就能做到,能做得更好。”他抬头望着天空,“我知道,我爸爸就在上面看着我,保佑着我。”
画未听着他,看着他,她很想拥抱他,很想给他一些力量,一些鼓励。
她靠近他,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低下头,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他轻声说:“谢谢。画未,谢谢。这半年,我才真正体会到,我的人生中有如此重要的责任。也让我知道,目前我该做的,还有比获得爱情更重要的事。”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轻轻放开,他站起身来,又跳起来,在旁边的树上摘了一个红透的柿子,放在画未手里,说:“我们出去吧,我猜到你会来,准备了一个东西要给你。”
他们走到办公楼楼下,他上楼去,她在楼下等。不一会儿他就拎下来一只沉沉的电脑包。他递给她,一边走一边拿出车钥匙,说:“我们去吃饭,顺便送你回去。”
他开了车子过来,画未上车,她打开电脑包一看,包里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用不着这个啊,骚年,你留着自己用。”
“都说了是给你准备的,这次厂里团购,经理、主任每人一台,价格挺优惠的,我就多团了一台给你。”
“哦。”画未说,“多少钱?”
“你想干吗?多少钱也不卖。”陆昊天开着车,扭头朝她一笑,“我说,姜画未,你什么时候才能安心地接受我对你的好呢?我又不是外人,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我可是见过你吃鼻涕的样子,也听过你尿床的光荣事迹的!”
画未放下电脑,扭头看窗外,轻声说:“我不能总是亏欠你。”
“喂,你再这么说我可要把车开到沟里去了哈!”说着他果然加大油门,飙了几百米。
画未连连大喊:“开慢点!开慢点!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新手上路!你这个熊出没!”。“新手上路”和“熊出没,请注意”是陆昊天贴在车身上的标语。
“哈哈!”陆昊天笑起来,他减缓了速度。
他们一起吃了饭。
陆昊天送画未回家时,他不走近路,而是将车开上一环路,绕了一个大圈。他开得平稳缓慢。她舒服地窝在座位里,他们乱七八糟地闲扯,相互打趣,宛如真正的狐朋狗友。
到了画未家楼下,画未没有马上下车,而是认真地问:“电脑多少钱?”
陆昊天皱起眉头看她。
“多少钱?”画未又说,“即使是狐朋狗友,也只有平等的友谊,才能天长地久。如果我的画能值一台电脑,我就送画给你;如果我能为你工作,我也欣然接受它,可都不能……”
“三千二。”陆昊天干瘪地说出这个数字。
“好。”画未拎着电脑下去。
几天后,画未将钱打到陆昊天卡上。她自己攒了一些,冯小娥又给了她一点。
魏泽川服兵役已经满两年,这个冬天就该回来了。
他给画未打了电话说了要回来的事,但说具体时间要看部队的安排。
画未满怀期待,激动欢喜,又有一点紧张。两年没见,他变样子了吗?自己变样了吗?会有陌生感吗?他们真的能在一起了吗?从此永远不会分开了吗?
她站在镜子前,静静地端详着自己。
她的发型变了,微卷的披肩发替代了当初的小马尾。她的眼神也变了,多了些坚定坦然,少了些惶惑茫然。她丰满了,脸色红润了,她长成了一枚鲜艳饱满的浆果。
那一枚牦牛牙齿挂坠静静地躺在她的锁骨上,发出润泽的光芒。
二十岁,是她人生另一段美丽时光的开始,她愿意在这时光的入口与他重遇,与他牵着手,往时光深处,更深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