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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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岩:文学是很傲慢的

海岩,1954年生于北京,原名佀海岩,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及剧本创作。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便衣警察》、《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永不瞑目》和《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中篇小说集《死于青春》等,并出版《海岩文集》(一至五卷)及电视剧本近百集。长篇小说《便衣警察》获首届金盾文学一等奖、电视剧金鹰奖、飞天奖、金盾奖;长篇小说《永不瞑目》获中国第二届人口文化奖;电视剧本《玉观音》获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编剧”;电视剧本《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获第十三届北京电视春燕奖“最佳编剧”;长篇小说《深牢大狱》获庆祝建国五十五周年征文佳作奖和金盾文学奖。

北京的冬天没有想象中的冷,这天,阳光灿烂。

我是第一次走进一位董事长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虽然没有印象中的豪华,却也整洁大方而明亮。因为陌生,我显得有些拘束。

海岩看起来很儒雅,一身淡色的着装,文质彬彬,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海岩本身的职业已经为众人所熟知,也许是在这一领域做得时间久了,使得我面前这位因电视剧小说创作而闻名的男子从谈吐、衣着各方面都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作家的形象。

对于海岩,有很多种看法。有人说他是企业家,有人说他是商人,有人说他是作家,还有人说他背后有一套写作班子。而海岩总对他的朋友开玩笑说,自己小学都未毕业。

这是一个每年平均写八十万字书稿的业余作家,一个连续近十年,在华人作家中出版字数最多的业余作家,甚至于由他的小说改编的每一部电视剧都选入了当年的十大电视剧。这位业余作家的实际身份是锦江国际集团的高级总裁,主管锦江北方公司旗下的二十几家单位,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这种种现象结合在一起所产生的神秘感,使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媒体会对海岩产生兴趣。然而,对业余作家这个大家熟悉的身份,海岩实不符名。

然而,当海岩说起这些,给我的感觉他从来不刻意或者说竭力要澄清什么,似乎只是在不经意地讲一个故事。我想,有些事情于有些人,不需计较,站在是非的圈外,才能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笑了,哭了,也就过去了。

该谈谈小说这东西了,而海岩说,作为一个作家,生在互联网、电视霸权主义的时代,这对小说这东西是最不幸的。我不禁莞尔,的确如此。电视和计算机改变了人们接受文化作品的习惯,对传统的阅读形式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人们不再有兴趣去看书。互联网使得人们可以知道地球上任何角落的主流文化和非主流文化,于是人们的价值观、兴趣和关注点不断在改变,去年关注的今年就不关注了,同样,语言的更新换代也不停出现。而港台,西方语言空前被传播和普及,中国语言本身的魅力不支持我们的小说畅销。在中国,一部小说卖到三十万册就算畅销,而一部电视剧可以被两亿甚至更多的观众欣赏。

这算不算是个有点无奈的状态,不知道中国语言的无穷魅力对于现在的年青一代们来说,还能感受到多少。其实不难发现,手写的中国字越来越少,纸质印刷的中国字也越来越少。对于越来越依赖电子化科技,越来越依赖互联网的我来说,我平时习惯随身带一支钢笔,我只是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带一支属于自己的笔。

时代不停在变,就如海岩所说,我们的思想也一直不停在变。于是我们开始浮躁,不懂得沉淀。然而就是在小说界“各领风骚三五天”的时代,海岩从20世纪80年代走到今天,红到今天。这是令众多人好奇的问题之一。

海岩惭愧地说自己不怎么看小说,二十多年了,都没怎么读书。以前还常常看王蒙、王安忆、冯骥才和刘心武等作家的书,凡是读到过的自己都挺喜欢。说到这里,海岩也坦言自己不关注文坛,也不懂什么文化思潮与流行风格。我也一直认为写作其实完全应该是一种随性而至的创作,说白了,就是想写就写,不想写就拉倒。海岩笑称自己的走红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人生就是平凡的,对于媒体来说,海岩是低调的,是神秘的,甚至有人认为他清高。然而对于海岩来说,写作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无须诠释,无须宣传。海岩一天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每天早上八九点开始上班,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大部分是忙公司的事务,与各部门下属讨论事情,晚上有一些应酬或个人活动,然后回到家中,就是写小说。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即使海岩说自己平时不看小说,但是当他提及《水浒传》时,仍然是眉飞色舞,讲得生动不已。比如,说起自己欣赏施奈庵敢在杨志卖刀之后,再写林冲卖刀,这种犯了忌讳的写作手法却是《水浒传》的高超所在。其实不难发现,海岩也常常在文学上使用这种“欲避故犯”手法。在同一个作者笔下的每部作品,往往会有一些相似之处,也许是情节,也许是人物性格,也许是叙事手法,如果处理不当,就会让读者感觉乏味。这往往也是我年轻时自己在写小说时会碰到的最头疼的问题,为了跳出自己的圈子,我往往选择继续我的生活,而非继续我的写作。作为前辈的海岩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在样式上回避,都写公安小说,都写爱情小说,都写都市小说,主人公都是二十来岁。

“这个很难回避,当代的小说,不回避类型化。比如,好莱坞电影、金庸小说,都是在寻找一个类型,它要被你所独有,被大众接受,这是很难的。”确实难,但做到了,就成功了。而海岩的东西又不那么类型,人们很难把各个故事中的人物混淆,故事主题也不一样,这是大家能读到新鲜感的一个因素。

海岩说:“文学就是说人学,描写人物,无数细节的堆积把人物塑造出来,人物不同,其他方面即使再相同读者也会有新鲜感。”

海岩的小说红,电视剧红,连每部电视剧的演员都红。这不得不让人好奇。我笑问海岩如何慧眼识英才,挑的演员个个出色。他说,这是角色的文学魅力,使得大家去同情、去喜欢、去爱、去恨,为他(她)的悲而悲,为他(她)的喜而喜。

我突然发现,他捧红的都是不怎么像演员的人,就如他自己一般,不像个作家,甚至业余作家也不像。可是他们确实红了,被大家接受了,并一致称好,是角色带动了他们的走红。而角色的成功,让我更佩服这位比一般作家描写人物更活灵活现的“业余”作家。

海岩把作家分为两种——一种依赖于本身的体验,而第二种则完全是想象性的创作。在作家群中,第一种居多,而他则认为自己属于第二种。海岩有着二十多年的从商经历,又是从国家机关走出来的,但他的小说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涉足到这方面。而以他的丰富经历,完全可以写周围的人,可以把他们写得惟妙惟肖,但是这些角色,这些海岩笔下的人物恰恰都不是他经常接触的年轻人。海岩说,“这些二十来岁的人是我笔下的主要年龄群,我很少有机会去接触这群人,我只能去揣测这些人物的语言和心理。虽然我也经历过二十岁,但我们那个时候的二十岁和现在不一样,所以我只能感受现在的变化,在这样一个年代的年轻人的群体,他们的本能反应,他们的价值观我必须去揣测。”

和海岩聊了许久,从他的举止言行中,从头至尾没有让我感觉有丝毫的大企业家的架子,我想这也许是为什么老总在下属的眼中评价极高的原因之一。身边的工作伙伴对他的评价一致都是“老总是个奇才”。他们告诉我,平时这位领导开会的时候可以连续讲三四个小时,手里不拿任何稿件,照样条理清楚,更不会让下属听得糊里糊涂。我想,这样的领导,现在已经不多了。

说到与人打交道,海岩推崇三条准则:“真诚”,只有对人真诚了,你才能得到尊敬;“规矩”,好也一定要有规则,所谓家有家的规则,社会有社会的规则,单位有单位的规则。不需要热情时不能热情,需要热情时你要热得有板有眼;“谦恭”,不要想着去争什么,不争也不会吃什么亏。

海岩说完这三个准则,让我对这位文学“大家”肃然起敬,我突然发现,在专业上他不但不业余,而且在人格魅力上更是甚人一筹,所以我改称他为“大家”。

第一点大家都很熟悉,人人也都懂得没有真诚就换不来朋友,可能有的人一辈子都活在虚伪里,已经学不会真诚。

要说到“规矩”的话,倒有点像上海人的交往原则。于是我趁机与海岩探讨了一下上海人与北京人,海岩说:“过去精明的上海人是被嘲笑的对象,但现在换成北京人了。”北京人的“大傻”一向是出了名的,第一次见面就爱称兄道弟,过去总是笑上海人小气,谨慎,然而随着商业社会的逐步成熟,上海人的处事方法越来越被其他地方的人接受,如今上海人倒是很少被嘲笑了,而北京人的“先亲热”开始被嘲笑了。说到这一点,我奇怪海岩从小在北京长大,却不受此影响。海岩告诉我他是“外来移民”,这给他带来了其他地域文化的熏陶,从小又是生活在高级干部子女比较集中的学校里,起初又是在公安机关工作,接触的都不是以本地人为主的群体,所以可能是这层生活环境,让海岩对北京文化既充分了解又不完全受影响。

我感觉海岩像一个智者那样,总站在门外观望个中滋味。

尤其是第三点,随着现在社会的发展,一个人要出名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了众星捧月的感觉。然而高处不胜寒,要学着谦恭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因为人心会被诱惑,虚荣心会随之膨胀。然而想想那些被人千古称颂和尊敬的大师们,有哪一位不是以谦卑为美德呢。我想,这一点是无论处于哪一时代、哪一地位的人都应该具备的素养。

我听说海岩喜欢小动物,我自己也很喜欢小动物,平时对着猫和狗总觉得和它们相处会给我带来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海岩说自己就是纯粹喜欢它们,可能没我那么哲理。

我笑。

海岩说在人与人交往中,会有很多的顾忌,感情的交流总或多或少会有障碍,因为这是一个面具的时代。对着猫狗,你完全可以摘下你的面具,你生气可以不理它们,高兴可以惹它们,和它们的沟通是完全轻松的,完全是人类天性的表达。人其实有那种驾驭他人的欲望,但仔细想想,你对任何人的驾驭都不可能是百分百的,但对宠物,它的天性决定了你不用担心它明天跟你翻脸。人和动物的关系是一个基础,是人需要动物的最根本的社会心理。平时想想,它就是好玩儿,它的憨态可掬就是让你高兴,但人就是做不到,至少人无法时时让你高兴。人和人的沟通是不能取代人和动物的沟通的。再细分一下,喜欢狗的人希望得到爱,喜欢猫的人希望付出爱。“因为猫等你去爱它,要是围着你转一定是饿了。狗就是吃饱了也围着你转,狗和狗在一起不如狗和人在一起,狗更愿意跟人玩儿。”海岩猫狗都养,两者都爱,这大概是海岩内心情感完整的一种体现。

有一位年轻的作家曾告诉过我,一个写小说的人,内心情感是一定要完整的。

喜欢动物的人应该庆幸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还有摘下面具找到真正的自己的机会,至于不喜欢动物的人,我也无法发表评论,我不懂得他们的想法,因为就像海岩说的,一定要了解清楚全部了,才能去作评价。

海岩除了写作的成功,从商的成功,管理的成功,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对装潢的研究。与写小说一样,这又是海岩无师自通的成果,又是一项“业余”,但其成就是显而易见的,昆仑饭店内的大部分装修大多是出自海岩之手,而其专业、大气又不失精致的设计确实令人对其品味赞叹不已。

海岩常说自己不务正业,对于他来说,设计本身是一种情感活动,既然是情感活动就肯定和文化有关,情感活动不能靠技术知识去决定它的好坏,文学也是一种情感,情感必须依赖于人的天分去创造。

其实甚至对于自己的主业酒店管理,海岩说自己真的是阴差阳错,当初只是一个借调的临时工,一“借”借到现在,连海岩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当上了全国旅游饭店协会的会长。

作为一个既创造艺术又同时掌握金钱的人,要如何去把握这两者的关系,年轻气盛的我常常认为艺术之高雅一旦沾染了金钱的因素就变了质,但其实从海岩的观念来看,恰恰相反,实际上商业艺术才是当今的主流艺术,“没有金钱成不了艺术,不能说艺术与金钱结合了,就说艺术不纯粹了,而没有金钱的艺术也不能称之为高雅。”在市场和金钱作用越来越大的今天,艺术商品离不开这个规律——金钱的助力,在这个前提下,如何去保持一个平静的心态、认真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艺术与金钱的结合其实是让艺术更上一个台阶,仍会有更多更好的艺术作品出现。海岩是一个从商的人,是一个从事商品交易的人,“商品是什么?商品就是要完美无缺,我们的理想是把完美的商品给消费者。美国的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分得很清楚,这和中国人的心理不一样,商业电影在美国是艺术质量最高的。”

而现代人对于艺术的追求似乎变得不那么热衷了,尤其是现代的艺术,有的艺术是雅俗共赏的,也有雅赏俗不赏的。而在这个商业时代,人人开始变得现实,因为每个人都面临生存的压力,能不能买车买房?有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这种生存的压力,导致对严肃、深刻的文化没有关注的兴趣,大众主流文化是以娱乐为主而不以教化为主的,因此喜剧、闹剧就成了最流行的文化。”这对文化来说是悲哀的,但这是一个社会现实。现在需要的是闹剧、喜剧,那种纯粹视觉刺激的。“我们已经没有细微的心灵去深刻地感受生活。能在这种生存状态下讲一些人生道理就已经算是高了。生存在这个时代,只能符合它。”

对于现今的一些状态,有些学者是不满的,他们对于人们的欣赏水平只有摇头的份,而海岩确实接受它,这不一定是种妥协。

海岩的评价是:“文学很傲慢,它是文化,是变化的,只能与时俱进,只能接受。”

我并不想把这次见面称作什么采访,可能说成聊天更能让彼此感觉舒服。与海岩聊天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他的话语能给人很多解答与启发,这个拥有丰富社会经历、生活阅历的人对人生的感悟之深确实让我这个小辈深有感触。每天处理那么多的事务,还要完成自己的追求与爱好,并将它们提升到一定的境界,在这之余,还懂得品味人生,活得如此自在实在让人敬佩不已。

一切顺其自然,不去刻意追求什么利,也许是海岩成功的最大理念。当我问到海岩的目标时,他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他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目标,以前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从做酒店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有今天的位子,写作也是不抱任何目标的。虽然耳边的好话太多,但是在这时候,海岩显示了自己的文人气质,对于好话与坏话一样对待,不去关心,只当饭后甜点,吃到好吃的了,笑一笑,不是好吃的,皱皱眉头。

这是一个闲适的下午,边喝茶,边与一位“奇才”谈天说地,我感谢这样的会面,让年轻的我对人生、对写作有了新的感悟。海岩本身就像是一杯放在门外的茶,淡雅、清新,却现实又敏锐地洞悉门内世事与人生的变迁。

所以一直到今天,海岩都说:“我还是坚持自己是个业余作家,不谋求任何东西,从来没想过超越谁,超越过哪部作品,感兴趣的就写吧。”

(注:本文由孙佳妮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