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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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为西路军送过粮

李保德

1936年冬,英勇的红西路军在总指挥徐向前等人的指挥下,与盘踞在甘肃河西走廊一带的国民党反动派马步青部打仗,一战武威西四十堡,再战永昌八坝,三战水磨关,四战永昌城,给敌人以重大杀伤。几场大战下来,给养、物资的补充成了红军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

那年冬天,武威这儿冷得出奇。一天早饭罢,我家门口来了一个衣着破烂、身背粪筐的讨饭老头,那时苦人多,要饭的也多,我就没太注意。谁知他看见我后,一把把我拽到墙边,然后摘下遮住了大半边脸的破毡帽,“老朱爷,你……”我一句话还没喊出口,来人就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并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确信没人看见后,他努努嘴,示意我带他进屋说话。

老朱爷是一户中农,住在武威西乡朱家大院,家里有几亩薄地,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

因为我家的祖坟半埋在他家地里,所以我们两家也就成了“半头亲”,相互间常有来往。

老朱爷每次进城,总要给我们弟兄仨带些乡里的小玩物,所以我和两个弟弟都很喜欢他。自从红军绕过武威占领永昌县城后,武威新、老两城的马家军和民团就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但将城门紧闭、堵死,而且还对群众宣传说,“红军是一群青面獠牙的妖人,走到哪里都要共产共妻,以婴儿为食,而且杀人如麻,武威城外的人都已经杀光了,城里居民以生命安全为重,不要出城”等等。今天老朱爷的突然到来,真让我既惊喜又奇怪。

父亲把老朱爷迎进堂屋后,便嘱咐母亲快去厨房端馍馍、热菜和烧酒待客,然后又叫我守在大门口,看有生人来的话,就马上回房告诉他。因为我总想着马家军说红军已经把城外的乡里人都杀光了,那老朱爷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件事,也很好奇父亲和老朱爷关起门来说些什么,于是便叫二弟和三弟装作在门口玩耍,观察街面上的情况,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门口,偷听起父亲和老朱爷的谈话来。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老朱爷给父亲带来的一些有关城外红军的消息,老朱爷说,城外的“共大爷”(当地群众对红军的称呼)和马家(指马步青匪军)在西乡几乎天天打仗,他家的墙上都留下好多弹孔,村里好多房子都被马家的大炮轰塌了。又说前几天“共大爷”和马家在四十里堡大大地打了一场(枪炮声我们在城里也能听到),双方都死伤了不少兵,马家还从各村征集人丁,前去埋死尸,光他一人就埋了十几个外乡人。

父亲又向老朱爷打听红军的来头,老朱爷说,听“共大爷”的长官说,他们是穷人的队伍,只打马家军和地主,还要去北边打一个好像叫“日本”的什么人。老朱爷还说,他亲眼见到“共大爷”进村后不像马家军那样抓丁、打人、抢东西,对人说话也很和气,买了他家的草烤火,还付给他银元,但他没敢收,怕被马家军知道了砍头。突然,老朱爷话锋一转,对父亲说道:“老哥,我屋里现在就住着十几个‘共大爷’,太孽颤啊,没吃没穿的,还有几个伤号,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找点吃的?”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父亲说了声:“朱爷,出城小心点!”我便赶紧躲开了。

老朱爷离开我家时,父亲拿了几个黑馍馍塞进他的怀里,老朱爷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边磕头边大声念叨:“大恩人哪,活菩萨呀,我要给你立长生牌啊……”开始我还挺纳闷,后来,才知道那天老朱爷是装扮成拾粪的老头,才得以进城,父亲演这出“戏”的目的,也是为了骗马家在城里的便衣耳目。

当夜,父亲便以请算命先生喝酒为名,请了我三爸三爸:即三叔。河西地方风俗,叔父称“爸”,称父亲为“爹”。

和另外几个宗亲长者来家,至于谈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直到有一天早饭罢,父亲突然叫我到堂屋来,进了堂屋,我发现三爸正和父亲盘腿坐在炕上吸着旱烟。我三爸当时已有60岁了,左眼害病瞎了,没念过书,是个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因为穷,常受父亲接济。我正思想着会是什么事,只听父亲对三爸说:“老三,你把大娃子大娃子:即大儿子。带上,牵上两头驴,把准备的东西驮上,去皇娘娘台皇娘娘台:地名,位于武威市凉州城北郊,今属金羊镇。

朱家大门把朱爷寻到,给他们(红军)送去,人家给钱就拿上,不给钱就不要要了,路上千万别把祸惹上!”

是让我跟着三爸出城去给红军送粮!又喜又惊的我,差点没叫出声来。喜的是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的我,终于可以去亲眼目睹马家军所说的“青面红发、专吃婴儿、杀人如麻”的红军,惊的是万一马家军知道我们是给红军送粮,那我们全家非掉脑袋不可。而且我也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偏要冒着杀头的危险给非亲非故的红军送粮呢?那天,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上路了。

当时,红军对武威已不再构成军事威胁,四个城门的障碍物也已清除,但是马家兵防卫得依然很严,进出城的老百姓都要受到很严格的盘查,有不少被疑为“共匪奸细”的人,被投入监狱,打得死去活来。送粮出城最难过的就是城门关防这一关。好在父亲早已料到这一点,事先已打通了关节。

武威西门外有一家磨坊,里面有个伙计叫肖麻子,这个人同我家有生意上的来往,和父亲的关系不错,而且为人圆滑,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肖麻子因为经常进出西门,又很会来事,时间一长,便与守门的匪军混得很熟。父亲让肖麻子带着钱去找守门的匪兵班长,编了个谎说,城外打了一个月的仗,好多人家进不了城,买不上粮,早已断了顿,我们得把碾好的黄米给乡里送去,总不能让人家交了定钱又在家里挨饿吧?匪兵们收了钱,又看我们一老一少也没啥可疑之处,再者又是肖麻子说情,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就放我和三爸的驮队出了城。

出城后,我和三爸也不敢直朝西走,而是从城外的乱葬岗走。我们赶着毛驴一会朝北、一会拐南,直到离城很远了才取正道向西。一路上,我们不时听到零星的枪声,而且还有一股一股拿着鬼头大刀的马家骑兵打着呼哨,飞驰而过。看着这些戴着羊皮帽子、长着山羊胡子、瞪着恶鹰一样的眼珠子,耀武扬威的马家骑兵,我暗暗诅咒:该死的马胡子,红军咋没把你们都打死!也许是上天有眼,一路上虽然看见不少马匪兵,却不曾有人盘问我们爷俩。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到了朱家大门。进了老朱爷的院子,要不是老朱爷小声说“这就是‘共大爷’”,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就是红军。寒冬腊月的天气,这些红军战士还穿着草鞋,有的干脆赤着流脓血的脚;有几个红军还把铺炕的毡子从中间掏个洞,穿在身上御寒,更多的人则穿着五颜六色的单衣;只有一两个人头上戴着缀有红五角星的烂军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戴着这样军帽的队伍,感觉比马家兵戴着的“白日头”好看,所以我印象很深。再后来,在武威见到戴着这样军帽的队伍时,他们已经叫中国人民解放军了。老朱爷说,屋里还躺着两个,可能快断气了。

我抬头看见屋顶上的草堆里爬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我在这群人里惟一见到的一枝步枪。我想他可能是这群红军的哨兵吧。老朱爷说他们是从古浪撤退下来的“共大爷”,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敲开了他的大门。因为马家的骑兵一直在搜索捉拿掉队的红军,所以他们一直滞留在此。这十几个红军也准备在当地筹措一些粮食后,再向西追赶自己的队伍。老朱爷告诉他们,西去的路已经全部被马家军封死,向西是死路一条,可他们说,死也要和弟兄们死在一起。

红军对我们爷俩很好,其中一个红军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因为语言不通,我也就没有回答。

我想他可能是在问我叫啥名字,多大年纪吧。我和三爸总共跑了两趟,才把东西全部送到朱家大院。我们走时,一个胡子上挂满白霜的红军给了我们一张收条,收条是用木刻版沾着红颜料水印在黄表纸上的,内容是用毛笔写着:收到一老乡黄米三石六斗,皮窝子鞋一百二十双,毡帽八十顶。落款印着“西路军总指挥徐向前”的大红字样。三爸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地嘀咕:“苦命人啊、苦命人啊……”而我第一次对这支叫红军的队伍产生了好感,也许是因为他们就和大多数穷苦人一样。我不住地想一个问题:“他们一没吃二没穿,甚至连枪也没有,为什么要拼了命跑那么远的路,来和马家军打仗呢?”

直到我成人后,父亲一次酒后给我讲起了老话,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就听住在会馆巷的山、陕两地生意人说,陕北来了一个叫“朱毛”的人,拉了一帮子叫红军的穷人,扯旗造老蒋的反,旗号就叫“共产党”,听说他们很仁义,不抓丁、不打人,像李闯王一样开仓放粮。

是好人哪!父亲还说,虽然他不识几个大字,但是古书也没少听,马家军那么厉害,都让红军打死了那么多人,这个“朱毛”是“真龙”下界,能得天下呀!至此,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倾其所有给红军送粮这一谜团,才在我心中解开了。

王晓戈整理,原载2000年7月28日出版之《读者周刊》。李保德同志,武威市城关镇人,生于1925年。当时曾为红西路军送粮,解放后积极参加解放西北边疆和抗美援朝的支前工作,两次受到人民政府的表彰、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