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烈
1937年3月14日,我在祁连山石窝战斗中,不幸左胸中了敌弹,不但失去了战斗力,而且失去了行走能力。由于流血过多,加之饥饿和疲劳,我已筋疲力尽,直到天黑,我才勉强爬到山腰。衣服撕成了条条,全身也被石头、荆棘划成一道道口子。那时我军余部正在集结,我看到了部队,却昏迷过去了。当我被冻醒时,已是下半夜,部队已经开走。大地万籁俱静,在凄凉的月光下,满目惨景:牺牲的战友,砸断的枪支,摔碎的电台……西路军失败了,战友们满腔的热血染红了祁连山,染红了河西走廊。
九死一生
我身孤影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痛不欲生,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眼泪早已干涸了,只有怒火在伤残的胸中燃烧。我忍着剧痛向山下爬。后来找到两根棍子,艰难地拄着走。
正巧,遇到两名负伤的同志,一个挂着绷带,一个也拄着棍子。虽然我们谁都不认识谁,可都是红军呀!三人不谋而合:寻路下山,讨饭要饭,爬也要爬到陕北!
我们连爬带滑,行了两三里,天已破晓,急忙钻入草丛中躲藏起来,躲避敌人的搜山。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们三人从米袋子里抖出剩下的半把小米,每人分了一点,嚼都等不及就咽了下去。
偏过中午,搜山的敌人过去了。我们互相搀扶着沿小路下到山沟。不远处有间独屋,原以为有人家可以找点吃的,避避风寒,进去一看,里面尽是我们红军的负伤同志,约有二三十人,个个都被疲劳、饥饿、伤痛折磨得不成样子。我们手无寸铁,大家挤在一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突然,大家被枪声惊醒,眼看着敌人从窗户伸进来步枪、机枪,一阵乱扫;紧接着,他们就闯进屋来,挥着马刀猛砍,我的眼前刀光闪闪,一道亮光划过来,我一下子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浑身剧疼,眼睛被血浆糊死,什么也看不见。想用手摸一摸,可是两臂抬不动。屋里死一般寂静,我轻轻地喊同志们,竟没有一人回答。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股血腥味。过了一会儿,我用劲抬起左手,抹去糊眼的血块,能看见东西了。我的两条腿还能活动,我的手臂、头上都是血肉模糊,多处被砍伤。屋里一片血海,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我多么希望还有幸存的同志啊!我爬到每一个同志身边,边喊边摇,竟无一人活着。看样子,他们和我的年龄大小相与,顶多十八九岁,长征的艰难,特别是这几个月的折磨,都骨瘦如柴,不成个样子,但他们个个姿势都是不屈的。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都英勇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巍巍祁连山,开天辟地以来,你可见过这样的壮士?你可曾感到过这么滚烫的热血?
天将黑了,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敌人又来了,就佯装死去。可进来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农民,大概是看敌人走了,回来看家的吧。我睁眼瞄了一下,他被满屋的屠杀场面吓呆了,手足无措。我喊了一声“老乡”
!谁知他被吓得没命地跑了,大概是以为见到了死鬼。不多久,他又转身回来,我说:“我们是红军,是替穷人打天下的,你不要害怕。”他说:“我知道红军是好人。”他替我包了包伤口,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你快走!马家军那些瞎东西瞎东西:张掖一带方言,即坏东西。瞎,当地方言读音为“哈”。还会回来的,他们见了红军的人,会都杀死的。”他指给我一条小路,给了我一块饼子,又找了一根棍子给我。
我挣扎着站起来,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极痛苦的代价。我没有忘记向这二三十位牺牲的同志回首志哀……他们未竟的事业交给了我,他们的仇和恨也托付给了我。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安息吧,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只要我不死,跟这些反动派硬是不共戴天!两三个钟头我只走了两三百步,便头昏目眩,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又很疼痛,真是寸步难行啊!
天大黑了,我倒在小路旁的石坎下。气温骤然下降,我被冻得神经麻木,伤口也不知疼痛了,只听见远处狼的叫声,不远外闪烁着几点绿光,那是狼的眼睛。看来,它们可能要来光顾我,我是万难生还了。我瞪大眼睛,紧握木棒,准备与它们拼搏。死,不足惧!仇,万难消!我真想此时敌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还能咬他一口,跟他们同归于尽。狼群最终没有向我发起进攻。苦水里泡大的生命,竟表现出惊人的生命力,我没死。等到天明,觉得有些力气了,再挣扎起来向东走去。这次走了不到三十步,就又倒下去了。
红日升起来了,这时又有四个幸存的伤员先后凑拢来,劫后余生,大家抱头痛诉一场。我们互相搀扶着、鼓励着,饿极了拔茅草根嚼,吃点冰雪,用顽强的生命和坚定的信念,向死神斗争。又走了两天,终于走出山区,望见了一条干涸的河床,望见了平川,我们又进入了河西走廊。我们隐蔽起来,想到天黑后越过敌人封锁线,穿过平川,沿北山向东走,就可以到陕北了。我们心中无比激动,力量倍增。
可是天黑以后,我们刚下到河滩,突然听到疾驰的马蹄声。我们立即疏散隐蔽,但敌人比我们快得多,几十道手电光把方圆几十米的地方照得通明,我们暴露无遗。一个敌人把我扭住,我推他一下,不仅没有推动他,反而使我的臂伤剧烈疼痛。我被敌人捉住了,那四名同志也无力反抗,被敌人捉住了。
狗娘养的敌人把我的大衣、绒衣都剥下来,一枝又冷又硬的枪口抵在背上,连连叫喊“跪下!跪下!”我拼上命不跪,心想:你枪毙我就够了,还要我跪下,办不到!敌人连连拖我几次,我挣扎不跪,敌人连踢带骂,“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我知道敌人就要开枪了,便鼓足劲,喊了一声“共产党万岁!”,但“打倒蒋介石”的“蒋”字还没出口,就被匪徒当头一拳打倒在地。这时,在几十米外,有人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要活的!要活的!”
3月下旬,祁连山山脚下的冰雪刚开始化冻,毫无人性的敌人押着我们在冰水中趟过,裤管很快冻成了冰筒。别说我们这些伤员,就是健壮的人也难以忍受啊。到了一个小村,我们都被塞进地窖里,窖口像井口,只容一个人上下,里面塞了二三十名伤病员。每天只给一碗几乎可以看见碗底的稀汤。
敌人又陆续搜捕来100多名红军,六七天后就把我们押到甘州(张掖)城内,关在一个骡马店的院子里。日晒夜露,又是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有死亡的战友被抬出去。
天气渐渐转暖,我的五处伤口,四处化脓、腐烂、发臭,又生了蛆。身上的虱子成了堆,因双手伤痛动不了,不能去捉。我骨瘦如柴,稍稍挪动一下,就眼冒金花,耳朵鸣叫,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