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柏杨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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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不做擂胸嚎叫的猩猩 (7)

人都会对社会对生活产生不满,尤其是心思细腻的中国文人。他们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影响,从不甘于沉溺在文学创作的海洋中,而是对仕途充满了美丽的幻想。于是,仗着才高八斗,乘着科举的东风,一个个排着队地跳进了政治的泥潭中。柏杨认为中国的后宫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最为丑陋血腥的后宫,在那个金色的牢笼中,多少无辜的美丽生命悄然逝去。这些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围绕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政治。

后宫当且如此,旧时的政治场上又会干净到哪里去。可惜了那些跻身仕途的文人,他们在进入官场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过着“书房生活”,单纯且快乐地徜徉在文字的浩瀚海洋中。但是,当他们一入官场,那过分单纯的脑袋就注定了他们会受伤害。他们将那些污秽看在眼里,忍得住的终将熬成“婆婆”,忍不住的就惨喽,重则小命休矣,铡刀一落,从此身首异处。轻的被贬他乡等待皇恩大赦的一日。

回首遥望我们因为“发牢骚”而被贬的文人还真是不少,各朝各代都有,像战国时“上下求索”的屈原,唐朝时居于“陋室”的刘禹锡,宋朝的“九死南荒”而不恨的苏轼等等。他们的一生在政治上的价值不高,多为“怀才不遇”型,但他们在文学上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而那些令他们扬名古今的佳作,大多作于他们被贬异乡的那些日子里。

我们先说说战国时期的屈原。那时天下大势所趋,逐步走向统一。作为战国七雄中的楚国在这一时期开始了它的由盛转衰。顷襄王时,更是一度被秦国掌握,俯首听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屈原成就了后世的《离骚》。屈原本是出身贵族,一生经历了楚威王、楚怀王和顷襄王三个君王。按理说应该算是政坛上的“三朝元老”,且他又有很杰出的政治才能,按说他在政坛上应该如鱼得水,尽享荣华富贵。可惜,他却偏偏败在了自己的一片赤子之心上。他的高洁让楚怀王对他十分信任,在这一时期,屈原对内劝服怀王变革图强,对外主张连齐抗秦。可惜这些变革触动了楚国旧贵族的利益,更是对以楚王幼子公子子兰为首的亲秦派一个打击。这两方势力不断地在楚怀王面前中伤屈原,再加上楚怀王孤傲自大、没有主见,在两派势力的挑唆下,曾让楚王给予信任的那份高洁反而成了他疏远屈原的根由。

在顷襄王六年,楚秦两国准备讲和,屈原和大多数的楚国人一样,一方面责怪子兰不该劝楚怀王到秦国去,致使怀王客死他乡,另一方面责怪他怂恿顷襄王向秦国投降。由于满腹的才华与抱负,在政治上无法施展,再加上眼见国力日渐衰弱、民生凋敝,屈原感到痛心疾首,只好在诗歌中发发牢骚。他指出怀王之所以客死异乡,就是因为“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亲秦派听了怎能不恐慌,他们觉得屈原的存在就是一种威胁。伴君如伴虎,没人敢肯定万一哪天顷襄王反应过来,会不会拿他们祭楚国的列祖列宗。于是小人们又唆使顷襄王把屈原流放到荒蛮的地方。终于在公元前278年,屈原将自己放逐到了汨罗江中,和他的诗作一起留在了历史的卷宗里。

屈原无疑是最高洁的牢骚文人,他也同样留下了最美丽的牢骚。他的性格温文而不刚烈,他用自己的生命发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牢骚,“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他的生命就像绚烂短暂的樱花,像艳丽刚直的牡丹,在人生最美丽的绽放后,毫不留恋地迅速凋零。他是我国文人牢骚史上最盛洁的祭品。

说到了樱花牡丹,自然要说说蒲草。在《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用蒲草自比,以示忠贞。唐朝时期也有位用荷自比,以示清高的。不过那只是他的气节,事实上他的人生更像坚韧如丝的蒲草。在唐顺宗永贞年间,进行了一场史称“永贞革新”改革。这场变革就像我们历史上的其他失败了的改革一样,生不逢时,没有碰到一位强而有力的君主,所以它虽有进步性,却在宦官集团和节度使的强烈反对下,以失败告终。那些参加革新的人,自然成了朝中异类。一些中国人对异类的态度是“非我族类,其必有罪”,由此可知,那些可怜的文人志士,非死即外放。在这次变革失败而被波及的人中,就有我们以荷明志的郎州司马刘禹锡。

元和十年,即公元805年,刘禹锡又被召回了长安。也莫怪文人命运多舛,他们通常嘴快又记不住教训。就在刘禹锡回来的这年春天,他去京郊玄都观赏桃花时,诗兴大发,写下了《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是好诗,在中国文学鼎盛的唐朝,如果不是诗中那明显的以“桃树”和“桃花”暗喻暂时得势的奸臣和小人,或者这暗讽不被那些他嘲弄的人发现,它应该是首可以风行一时的佳作。结果,事实证明,暂时得势的奸臣小人也是从科举中走过来的,也是很有智慧很有文采的。所以想当然,这样的诗让他又被人以“语涉讥刺”的罪名弹劾。至此刘禹锡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贬谪,而这一次,他离开繁华的京都长安长达12年之久。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禹锡没用上三十年,只十二年就回到了长安。看着繁华的街道,不由地又忆起了昔日糟贬的前尘往事。情不自禁的重游了玄都观,看着当日作诗的桃树林,又忍不住发发牢骚,写下了《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历尽艰辛,宦海沉浮了许多载的刘禹锡,在这首诗中,坚贞地表明他赤子之心犹在,初衷不改。正是这种宠辱不惊、置声名利禄于腹外的气度,让他潇洒地在十二年后留下了这篇表明他坚贞的佳作。在这里,他痛快淋漓地抒发了自己坚持斗争,坚守志向的信念。后人每每谈起“前度刘郎今又来”的不懈斗争精神,都是敬佩不已。刘禹锡的诗句也演变成一句成语——前度刘郎。但是在君主专政时代,尤其是中国君主专政时代,没遭受过贬谪的官员尚要“谨言慎行”,何况有不良记录的刘禹锡呼?据说《再游玄都观》序言中的一句“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的诗句又引得“执政又闻诗序,滋不悦”的后果。不过这位执政相较于贬谪他的那几位,更为宽厚,终将他留在了长安,可是祸根深重,就凭刘禹锡的不知悔改、不识时务就注定了他无法成为中国君王时代的高官。及至最后,刘禹锡也只做到太子宾客加检校礼部尚书,死了之后才被追赠为户部尚书。

古人多以花草自比,效仿屈原自比为兰的有之,学习陶渊明自喻为菊的也不为少数,爱荷自比的也不是只有刘禹锡一人。但翻开诗人的简介生平,能做到刘禹锡这样,独立浊世,数度风雨而不改初衷的“荷”却少之又少。如此说来,也勿怪他的《陋室铭》还有“前度刘郎”流传到了现在。这高傲的文人偏做高傲的诗,这高傲的诗中有着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气度。正是这种气度融在了那字里行间成就了今天的蒲草刘禹锡。

若论史上哪个文人命最硬,心胸最开阔,最没心没肺,若苏轼称第二,那么绝无人敢称第一。苏轼的一生概括起来,可称之为没有永远的生命,却永远的倒霉。

苏轼21岁时中进士,30岁之前的生命是在笔墨纸砚中度过的,典型的书房人生。但在宋神宗熙宁二年,也就是公元1069年,他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第一个转折点。而这个转折中的关键人物,除了当时北宋集团的最高统治者宋神宗外,还有一位在历史上颇有名望的文学家——王安石。话说,宋神宗赵顼听了王安石对社会时弊的批评,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让他草拟了一份改革方案。这王安石一听,道是自己的时运来了,可以一展拳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当真大刀阔斧地从北宋的社会到北宋政府,从政治再到经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苏轼心里有些不悦,不是因为宋神宗只赏识王安石让自己郁郁不得志,而是王安石的改革让他觉得缺乏稳健的基础和安全感。于是在熙宁四年至元丰初期他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告别了北宋政治核心,自请外调。当时神宗的一颗心挂在了王安石的变法上,也没有关心他,就先后把他派往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

其实,我们都只道苏轼的文采好,却不知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他在政治上也是很有远见和实力的。就说他外调这几年,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颇有政绩。而他对王安石变法的忧心,也一一在变法的实施后显现出来,直至公元1076年,变法失败,王安石被罢相。

之后何正臣、李定等新进官僚看到王安石卷铺盖走人了,暗道机会来也。为了讨好宋神宗,也为了给自己找个好出身,他们在苏轼诗文中深文周纳,罗织罪状,弹劾苏轼“指斥乘舆” “包藏祸心”。当即在元丰二年,即公元1079年,把他从湖州逮捕,扔进了监狱里,勘问他诽谤朝廷的罪行,这就是北宋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我们可怜苏东坡先生在43岁的不惑之年,感到很疑惑,他不明白,只不过写写辞发发牢骚,何以进了监狱。就在这种随时掉脑袋的恐惧中,在经过几个月的折磨之后,苏轼侥幸被释放了。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被贬谪至黄州,开始了被迫面壁思过的日子。但苏轼到底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能人,境遇已经这般凄惨可怜了,还是在1082年,他被贬的两年后做了一首流于后世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辞中以怀古为中心,遥想了周瑜的前世今生,不免自比感叹。但纵观全诗,不见一字悲,不问一声哀,句句铿锵豪迈,如非此等没心没肺之人,如非这等豪迈之士,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在那样的境遇下写出这等阔达的诗歌。兴许是他的没心没肺让老天都没了办法,在元佑元年,即公元1086,旧党执政。苏轼再次被调回京都,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职。前途正是一片光明美好,偏我们的苏先生也没比上面的屈原、刘禹锡好到哪去,全都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驴子。回京后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又和旧党在罢废免役法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在元佑四年,又一次自请出京,任杭州知府。元祐六年才又一次被召回。然而这次,他可再没了以前的运气,碰上诸如王安石般的君子。这一次他对上了贾易等人。这群人一见苏轼就头疼,于是他们寻隙诬告。苏轼也毕竟是久经宦海沉浮的老政客了,见势不好,长叹一声,自请求外任,先后被派至颍州、扬州、定州。

可惜,他仍没能逃过朋党之争的杀伤力,在绍圣元年,哲宗亲政,新党得势。正如古话中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样,他们疯狂地排除异己,贬斥元佑旧臣。苏轼就像坐滑梯一样,被一贬再贬,由英州、惠州,一直远放到儋州。直到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他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7月死于常州。

纵观苏轼的一生,他除了发发牢骚,没有做过更积极出格的事情,然而,在从宋神宗的王安石变法开始,北宋的朋党之争,权力交接,却没一次忘记过他。他沾朋党最大的光也就是被召回京,还经常因政见不合,自请外调,可是一旦朋党倒霉了,他就只能跟着倒霉。贬谪、贬谪、再贬谪。在这一次次的贬谪过程中,他所展现出来的生命力,恐蒲草尚不能及。

中国的许多绝世之作,都是从被贬的官员嘴边流泻出来的,而留下这些的文人又往往因这几句牢骚被贬谪甚至被处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宿命,这些文学作品被赋予了一份传奇性,而被后世流传下来,没有淹没在历史的流沙中。余秋雨先生曾经赞叹这些由于政治斗争而遭受迫害的文人,他说:“世代文人,由此(政治迫害)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华夏文明,才不至于全然黯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