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王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东汉后期进步思想家。他生活在东汉和帝、安帝至桓帝、灵帝之际,由于社会的黑暗,他终身不仕,隐居著书,讥评时政,传世之作有《潜夫论》十卷。《后汉书》有传。本文选自《潜夫论》卷一。
原文
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此则君子之所宜有,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厄穷之谓也,此则小人之所宜处,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
奚以明之哉?夫桀、纣者,夏、殷之君王也,崇侯、恶来,天子之三公也,而犹不免于小人者,以其心行恶也。伯夷、叔齐,饿夫也,傅说胥靡,而井伯虞虏也,然世犹以为君子者,以为志节美也。故论士苟定于志行,勿以遭命,则虽有天下不足以为重,无所用不足以为轻,处隶圉不足以为耻,抚四海不足以为荣。况乎其未能相县若此者哉。故曰:宠位不足以尊我,而卑贱不足以卑己。
夫令誉从我兴,而二命自天降之。诗云:“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故君子未必富贵,小人未必贫贱,或潜龙未用,或亢龙在天,从古以然。今观俗士之论,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兹可谓得论之一体矣,而未获至论之淑真也。
尧,圣父也,而丹凶傲;舜,圣子也,而叟顽恶;叔向,贤兄也,而鲋贪暴;季友,贤弟也,而庆父淫乱,论若必以族,是丹宜禅而舜宜诛,鲋宜赏而友宜夷也。论之不可必以族也若是。
昔祁奚有言:“鲧殛而禹兴,管、蔡为戮,周公佑王。”故书称“父子兄弟不相及”也。幽、厉之贵,天子也,而又富有四海。颜、原之贱,匹庶也,而又冻馁屡空。论若必以位,则是两王是为世士,而二处为愚鄙也,论之不可必以位也,又若是焉。故曰:仁重而势轻,位蔑而义荣。今之论者,多此之反,而又以九族,或以所来,则亦远于获真贤矣。
昔自周公不求备于一人,况乎其德义既举乃可以它故而弗之采乎?由余生于五狄,越蒙产于八蛮,而功施齐、秦,德立诸夏,令名美誉,载于图书,至今不灭。张仪,中国之人也;卫鞅,康叔之孙也,而皆谗佞反复,交乱四海。由斯观之,人之善恶,不必世族;性之贤鄙,不必世俗。中堂生负苞,山野生兰芷。夫和氏之璧,出于璞石;隋氏之珠,产于蜃蛤。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故苟有大美可尚于世,则虽细行小瑕曷足以为累乎?
是以用士不患其非国士,而患其非忠;世非患无臣,而患其非贤。盖无羁縻。陈平、韩信,楚俘也,而高祖以为藩辅,实平四海,安汉室;卫青、霍去病,平阳之私人也,而武帝以为司马,实攘北狄,郡河西。惟其任也,何卑远之有?然则所难于非此土之人,非将相之世者,为其无是能而处是位,无是德而居是贵,无以我尚而不秉我势也。
译文
所谓贤人君子,并非因一定是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之人才能获得的称号,这些都是君子所应该享有的,但并非因为享有这些才能成为君子。所谓小人,并非一定是指贫穷卑贱屈辱困顿的人,这些也应该属于小人,但并不是因为陷于这种处境才是小人。
怎样来说明这道理呢?桀和纣,一个是夏的君主,一个是殷的君主,崇侯虎、恶来,居于三公之位,但还是免不了被称为小人,因为他们心恶不善。伯夷叔齐是饥饿之人,傅说是囚徒,百里奚也作过俘虏,然而天下人仍然认为他们是君子,因为他们品德高尚。所以评论人士若是看他的品德行为,不去管他的遭遇,那么虽是富有天下也并不重要,一无所有也并不要紧,身处奴隶囚徒的地位并非耻辱,占有四海也不算什么荣耀。何况一般人之间的悬殊未必有这样大呀!所以说,地位再高不足以让我尊重他,卑贱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自卑的。
美好的名声靠自己取得,而富贵贫穷的命运却由老天安排。《诗经》上说:“老天要这样办,又有什么办法呢。”因而君子未必富贵,小人未必贫贱,有的龙潜藏在地下不能发挥作用,有的龙在天空腾飞,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现在看那些庸俗之人的论人方法,以家族门第作为衡量品德的标准,以地位来决定人的贤明,这可以算是一种评价人的方法,但未能掌握评价人的完美方法的真谛。
尧,是圣明的父亲,可儿子丹朱凶残简傲;舜,是圣明的儿子,而他父亲却顽劣不善:叔向,是贤德的兄长,可弟弟鲋贪婪凶暴;季友,是贤德的弟弟,可哥哥庆父却多次作乱。要一定以家族论人,那么尧应该禅位于丹朱,而舜该被其父诛杀,鲋该得到赏赐,季友却应遭夷灭。论人不能看门第的原因就是这样。
以前祁奚说过:“鲧被杀而禹成功,管叔蔡叔被诛,周公辅佐成王。”所以《尚书》认为“父子兄弟各不相干”。周代的幽王、厉王贵为天子,而又富有四海。颜渊、原宪贫贱,是普通平民,又常常穷得无衣无食,论人要是非看地位,那么两位帝王就是贤士,而二位贫士就是愚劣之人。论人不可专看地位,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说,重视仁义而轻视权势,蔑视地位而崇尚德义。今天论人,多和这相反,而又去看他的亲族或者是他的来历,这样就更加难以得到真贤了。
过去周公不要求人一切完美,何况德义双全的人,能够因一些小问题而不选用吗?由余生活在五狄之地,越人蒙出生在蛮地,而功利于秦、齐,德行布于华夏,美好的名声,记载于书史中,至今流传。张仪,中国之人,卫鞅,康叔的子孙,却谗佞反复,搞乱了天下。由此看来,人的善恶,不是在于出生的家庭,性格的贤和鄙,也不在于他生长的地方。中堂长有朽菌,山野中却生长兰芷。那和氏之璧,出于一块普通的石中,隋侯之珠,却是蛤蚌孕育。《诗经》上说:“采葑和采菲,不能只看根茎。”所以具有崇高的美德就可得到社会尊崇,虽然有一些小的缺陷又有什么妨碍呢。
因此用人不必担心他是不是本国之人,只担心他是否忠诚,朝廷不要担心有无臣下,只担心有无贤才。这样才没有约束羁拌。陈平、韩信,都是从楚归顺过来的,而高祖皇帝以他们为辅佐,平定四海,安定汉室;卫青、霍去病,都是卫子夫的亲属,可汉武帝任他们为司马,结果打击了北狄,立郡于河西。只看他们的能力大小,哪里有什么卑尊远近。然而担心于非本土之人,非出生于将相之家,让没有这种能力的处在这种位置上,没有这样的德行而得到这样的尊贵,那不会得到崇尚,这只是依靠了原有的势力罢了。
赏读
《论荣》是王符《潜夫论》中的第四篇,文章围绕怎样论人这一中心议题,从正反两个方面反复论证,针对社会上俗士以地位、家世论人的陋习,指出其荒谬。文中列举了一系列的君子和小人,通过这些代表性的历史人物,雄辩地证实,人的贤愚和贫富尊卑并无任何联系,并用归谬法推出幽王贤、颜渊劣、丹受禅、舜被诛这样荒唐可笑的结论,将流行论人之术批驳得体无完肤。
文章以说理为主,逻辑严密,在平稳和缓的语气中,隐隐可体察到作者的激愤。文中列举贤能多贫残,小人常富贵的社会现象,不能不引人深思,那一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的悲叹,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可见此文并非仅仅在谈论人,对社会的抨击也贯穿于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