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一篇文赋,原载于《文选》卷三十四。此文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往问,用七事启发太子,故名《七发》。“七”之结构体制,乃枚乘首创,对后世影响极大。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王桀《七释》、陆机《七微》等,竟成为辞赋中之一体,名为《七》。
原文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乐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硏、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潢池纡曲、混章、白鹭,孔鸟、鶤鹄,鸩雏、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闾,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髻,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彫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仗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支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苹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触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诲,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卹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惟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霓,前后骆驿。顒顒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蔑,衔枚檀桓,弥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沌沌,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踰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译文
楚国的太子有病了,有个吴国的客人来看望他。客人问道:“听说太子贵体欠安,现在好些了吗?”太子回答说:“就是疲乏。谢谢你的关心。”客人乘机劝说:“现在天下安宁,和睦团结,太子正年轻。想您长期过于安乐,不分日夜没有节制。结果邪气侵入,使胸中像被郁结堵塞一样,心绪烦乱郁闷,叹息呻吟,烦恼得像醉酒一样。心惊胆战,躺在床上却不能安睡。体内气虚,听觉不灵,厌恶听到人声。精神涣散,如同百病齐发。耳目惑乱,喜怒无常。如果长久保持这种状况而不根除的话,那么性命就会危险。太子您或许有这种病状吧?”太子道:“谢谢你的关心。依赖国君的力量,天下太平,使我久享安乐,虽然时时有如你说的病状,但还没有到这样严重的程度。”客人说:“现在贵人家的孩子,一定都住在宫廷内、深闺里,内有保母照料,外有师傅陪伴,要想结交一个朋友也没处找。吃的是味厚甘芳悦口的食物,衣服穿的件数很多,而且都是皮毛一类,又轻又暖,这样容易使人躁热生病。即使身体坚如金石,也会销熔瓦解,何况它们是在人的筋骨之间呢?所以说,放纵耳目的嗜欲,贪图肢体的安逸,就使得内部器官受到损伤而不调和了。再说那出入都坐车子,这正是使腿脚招致麻痹瘫痪的机会。幽深的内屋和清凉的宫殿,叫做伤热感寒的媒介。美貌的女子,叫做杀伤性命的斧子。甜脆的食物和肥肉浓酒,叫做腐烂肠子的毒药。现在太子肤色太细嫩,手脚不灵活,血脉阻滞不通,手足懒散无力。越地美女侍侯在您的身前,齐国美女侍侯在您的身后。太子与她们来来往往,游玩饮宴,纵情恣意地在曲折隐蔽的房屋中享乐。这是甘愿去吃毒药,去戏耍猛兽的爪牙。您得病的由来极为深远,而又长久地耽搁下去,即使让扁鹊来治疗体内的疾病,让巫咸来祈祷消除体外的灾疫,还哪里来得及呢?现在对付您的这种病的办法,由博见强识的君子,乘机会用种种道理或事物把您(太子)的心态改变过来,经常不离您的身边,做您的辅佐。那么沉溺的享乐,荒唐的心思,放纵的欲望,这些病状还能从何处来呢?”太子说:“等我病好了,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客人说:“现在太子的病,可以不用药物针灸就能治好,可以用中肯的话和精妙的道理来说服您,除去您的疾病。您不想听这些吗?”太子说:“我愿意听这些。”客人说:龙门山的桐树,高达百尺还没有分枝。树干中积聚卷曲着许多纹理,树根向四下分布。上有千仞的高峰,下有百丈的山涧。急流逆波冲激它。它的根半死半生。冬天烈风、飞雪刺激它,桐树在夏天被雷霆霹雳所震撼。早晨有黄莺等鸟在桐树上鸣叫,晚上有失偶的雌鸟和迷失方向的鸟儿在树上栖宿。孤独的天鹅早上在它的上面怒号,鹍鸡黄昏时在它的下面哀鸣飞翔。于是秋尽冬来,叫善于弹琴的师挚,把桐树砍下来,用它做琴。用野茧的丝做琴弦,用孤子的带钩做琴隐,用生有九子寡母的珥珠做琴徽,师挚制好了琴,就让师堂弹奏《畅》这首琴曲,让伯牙为他伴歌。那歌词说:“当麦子结穗生芒时,野鸡在早晨飞过田野,离开枯槐,飞向空谷,沿着断壁悬崖又绕着溪流盘旋。”飞鸟听到这歌声,都合拢翅膀不能离去。野兽听到这歌声,都垂下耳朵不再走。蝼蚁听到这歌声,嘴巴支在地上不能前进。这也是天下最悲壮的歌声,太子您能够勉强起来听听它吗?太子说:我病得不能听这些了。
客人说:“用小牛腹部下的肥肉,配上笋和蒲菜一起烹调,用肥狗肉调成羹汤,再用石耳撒上一层。用楚地苗山之禾或用安胡之米做成的饭,米性是非常粘的,结聚在一起再也不分解开。可是一吃到嘴里就散开了。叫伊尹来烹调,让易牙调和五味。有煮得很烂的熊掌,有五味调和的汤汁。把兽类脊上的肉切成薄片,把新鲜的鲤鱼切成细丝。配上秋天变黄的紫苏,经过秋天霜露的蔬菜。酌兰英之酒而饮,可以把口漱净。还有美味野鸡肉,可把未出生的豹胎取来做佳脊。不论小吃还是大饮,都像沸水浇在雪上一样,非常爽快舒畅。这也是天下最可口的了,太子您能够勉强起来尝尝它吗?”太子说:“我病得不能够尝。”
客人又说:“钟、岱等地的良马,年龄适中可用来驾车,其马非常名贵,前部像飞鸟,后部像距虚。用早熟麦喂马,使马壮性急好奔驰;配上结实的马缰,赶上平坦的大道。让善于相马的伯乐前后视察,让王良、造父赶车,让秦缺、楼季做车右侍卫,这两个人,能拦住惊跑的马,车子倾覆时,可以把它扶起。于是可以让他们,同别人打赌,下千镒黄金的大赌注也能获胜:同旁人竞赛,作千里之无的竞争追逐,也能占先,这是天下最好的马,太子您能勉强起来乘它吗?”太子说:“我病得不能够乘。”
客人说:“随后登上景夷的台上,南望荆山,北望汝水,左边是长江,右边是洞庭湖,那乐趣是天下没有的。这时可以叫博学善辩的人,考证山川的本原和草木的名称,把许多事物的名称和种类连缀、归纳起来,加以博引。在周游观览以后,才从台上下来,在虞怀宫摆设酒席。只见这里有互相连接的走廊和四面相通,城上高台重重叠叠,彩色缤纷,车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围绕着城墙的积水池弯弯曲曲。鸟有混章、白鹭、鶤鸡、天鹅、鸩雏、鵁鶄。有些鸟有绿的头毛和紫的颈毛,有的雌鸟头上有花纹,有的雄鸟腹下有花纹,群鸟和鸣。鱼在水中游玩腾跃,鳞鳍振奋。清净的水边长着猪草和水蓼,还有蔓生的草和苍耳子。柔嫩的小桑树长着初生的素叶,河边长着紫茎的小杨。高大的苗松和樟树,枝条上接青天。梧桐和棕榈非常多,极尽目力一片片林子望不到头。各种花草香气浓郁,被五方之风吹乱,传向各处。树枝舒缓地随风摇动,树叶来回摆动忽明忽暗。大家依次入坐纵情饮酒,乐声荡漾,娱乐人心。这时让纵横家景春陪伴吃酒,让田连来调音。各种美味佳肴摆在面前,各样菜饭都具备。经过精选的美色,用来娱目,动听的音乐,用来悦耳。这时又唱起《激楚》之曲,又奏起《郑》、《卫》悠扬的乐声,西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这些美人,拖着各色的裙子,垂着燕尾形的发髻。他们用目光挑逗,心中暗暗相许。他们引水洗濯,身上飘散着像杜若一样的香气。他们的头发上好像蒙上了一层尘雾,那是因为涂上了兰膏。换上便服来侍奉。这也是天下最奢侈盛大的娱乐了,太子您能够勉强起来游赏吗?”太子说:“我病得不能够去娱乐。”
客人说:“我要为您驯服好骏马,驾上带窗、有铃的猎车,右边带着用夏后氏箭袋盛装的利箭,左边带着黄帝用的乌号弓,去到云梦的林中,围绕生长兰草的洼地奔驰,到了江边就停下车。在青苹的草地上休息,迎着清风,陶醉在春天的空气里,激荡起满怀春意的豪情。然后追捕凶猛的野兽,许多箭射中了轻捷的飞鸟。这时犬马的本领发挥尽致,野兽的脚困乏万分,相马和御车的人用尽了他们的智慧和技巧。使虎豹惊恐,使凶猛的鸟惶惧。追逐野兽的马,系在马胫上的鸾铃不停地鸣响。像鱼跃一般迅捷,像麋鹿角斗一样追获野兽。奔马踢踏着野獐和兔子,踩倒麖鹿,追得这些野兽汗水流淌,口吐白沫窘迫地倒地屈伏。仅仅是那些没有受伤而被吓死的野兽,已足够装满随行的车子。这是规模壮大的田猎景象,太子您能勉强起来打猎吗?”太子说:“我病得不能游猎。”但是,他这时眉额间出现了高兴的表情,这喜色渐渐地几乎布满了整个面部。
客人见太子有高兴的样子,就更进一步地说:打猎时夜晚野火连天,兵车雷滚。旌旗高举,旗上的鸟羽和牛毛,整齐而众多。放开马蹄追逐,为了想获野味,个个争先。烧田捕兽的范围极广阔,远远望去才能见到边际。然后把毛色纯一,肢体完整的猎获物,献到诸侯之门。太子说:妙啊!我还愿意听下去。
客人说:“还没完呢。这时丛林之间和沼泽深处,烟雾弥漫,野牛和老虎都跑了出来。勇武的猎手非常果敢,袒露身体空手上去搏斗。刀光闪闪,矛戟纷纷。收取猎物记录功劳,赏给银绢。压倒青苹铺上杜若,游猎结束,田官开始布置宴席。有美酒佳肴,有滋味的食品和细切的烧烤肉,用来招待宾客。一齐举起满满的酒杯,言语入耳动心。诚实无悔,说一不二。忠信的表情就像刻在金石上一样。高声歌唱,长久不倦。这才真正是太子所喜欢的,您能勉强起来玩玩去吗?”太子说:“我很愿意跟你们去,只怕我这病人成为大夫们的累赘。”看起来太子的病已经有好转了。
客人说:“我们将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同诸侯及远方来的朋友兄弟们,一起到广陵的曲江去观涛。初到时还不曾见到涛的形状,不过看水力所到之处,就已经令人十分吃惊了。看那水边所凌驾的,所拔起的,所激荡的,所结聚的,所冲刷的,就是有才能而善辩的人,也不能详尽细致地把它描述出来。既而眼目迷乱,心惊胆战。浪涛滚滚而来。有时迷茫一片,有时起伏荡漾。突然声势浩大,无边无际。好像要一心驾凌南山,以望东海。那浪头几乎上冲苍天,与天相连,无法想象它的边际所在。这时观赏奇景无穷无尽。最后集中到东方日出之处,只见浪头迅速地乘流而下,不知要奔到何处才停。有时它纷乱曲折地奔泻,忽然又纠结着流去再不回头。浪涛冲到南岸然后远逝,看的人心神紧张不免感到空虚有些疲倦。涛的印象在心上久久不散,直到天明,然后才平静下来。这其间胸中受到荡涤,五脏受到冲刷,洗净了手脚,又洗了颜面和发齿。驱除了疲倦,清除了污秽,解除了困惑,耳目也开朗了。在这时,即使久病之人,也要伸直驼背,抬起跛脚,睁开瞎眼,打通聋耳来观看它,何况不过一点点烦闷,受点酒病的人呢!所以说,江涛能启发昏蒙,解除迷惑,是不消说的了。”太子说:“妙得很!那么涛究竟是一种什么气象呢?”
客说人:“那是没有记载的,不过从老师那里听说,涛象借助神力又不是神力,它有三种特点,声音像轰隆之雷百里之远可闻;能使江水倒流,海水涨潮;能影响山中云气吞吐,日夜不息。初时江水平满而流得很快,然后波涌涛起。浪涛刚起时,像山水淋淋而下,像许多白鹭在降落。再进一步,水势更大,白亮亮一片,滚滚翻翻,像白车白马,张着白色的帷盖。当浪头像云堆似的,纷纷扰扰,就像三军奋起。当两旁的波涛忽然涌起,飘飘地就如将帅坐着轻车在指挥军队。驾车是六条蛟龙,跟着太白帅旗。忽而只见白色的虹霓在奔驰,前后相连不断。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挨挨挤挤。又见壁垒重重,人多马众有如军队在行军。大声轰轰,轰鸣怒吼,漫天沸腾,势不可当。看那两边岸旁。更是怒涛翻滚,猛烈撞击,向上击刺,向下投石。正如勇壮的战士,猛扑无畏,冲营抢渡。小弯小港无所不到,跨出崖岸越过沙堆。遭遇者死亡,阻挡者崩溃。开始的时候,从名叫或围的津口出发,碰到山陇而回转,遇到川谷而分流。流到青篾时盘桓回旋,到了檀桓时无声争进,到了伍子山速度减低,再一直远流到胥母那地方。它侵凌赤岸,直扫扶桑。横奔像雷滚,显示威武像发狂怒。巨流滔滔,形如奔马。水声混混,犹如擂鼓。波涛在岸合处被阻又发狂怒,上升远跳,大波飞扬,在名叫藉藉的隘口处又大战起来。这时鸟来不及飞走,鱼来不及回身,兽来不及逃跑。纷纷忙忙,也像波涌云飞一般地混乱。波涛向前扫荡南山,回头来又冲击北岸,丘陵被颠覆,西岸被溢满。浪头高峻,破坏堤防,直到全胜方才休。然后急速的奔泻,任意泛滥,真是横暴到极点。弄得鱼鳖不能自主,颠倒翻覆,东倒西歪,起伏不绝。连神物也觉得惊异,种种景象实在难以说完,简直令人吓倒,或是吓得昏头昏脑。这是天下最奇的奇观,太子您能够勉强起来看看吗?”太子说:“我病得这样,怕不能够去吧!”
客人说:“那么我将给你推荐有才智有道术的人,如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一类人,让他们谈谈天下最精深的道理,讨论万事万物的是非,让孔子和老子来审察鉴定,让孟子来核实,这样一万个问题也不会错一个。这就是天下最精要美妙的道理,太子或许想听听它吧?”这时太子扶着内案站起来,说道:“我现在一切疑虑都消散了,好像已经听到圣人和辩士的言论。”这时他出透了一身汗,病忽然好了。
赏读
本文洋洋洒洒三千言,是两汉大赋形成的重要标志,也是汉初辞赋中较有意义的作品,文中第一段为序言,由“楚太子有病,而吴客往问之”引出下闻七事。中间六段,分别以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狩猎、观涛六事启发楚太子。其中以观涛一段描写得最为出色。最后一段以“要言妙道”相启发,太子竟“据几而起”老病痊愈,首尾照应。枚乘有感于当时统治者的腐朽生活,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其思想较鲜明,作者认为当时统治者本身的生活方式便是一种病。腐朽的生活来源于腐朽的思想,即文中所说“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又敏锐地指出根治的方式唯有用“要言妙道”,表现了作者批评时政,忧虑时世的复杂心情。作者正面议论在首尾两段,中间六段是文章的主体,但写的都是反面的事例,渲染了动听的音乐,可口的饮食,名贵的车马,奇异的动物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声色。楚太子对于这些本来是贪图享受的,而今因为有病却无力享受,从而,为下文设了伏笔。之后,又写了田猎与观涛的胜状,这下子扩大了楚太子的眼界,启发了他的思想,使楚太子在认识上有了一个飞跃。这样便使楚太子接受“要言妙道”有了思想基础,所以最后一段要正面说及“要言妙道”,将要为太子荐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纵览本文,规模宏大,描写铺张细致,读来有淋漓尽致之感。且叙述描写中又富有变化,善用恰当比喻。语言丰富,辞采华丽,这都显示了本赋的基本艺术特点。前人孙月峰曾评论此赋曰:“造语浓腴,用字绝妙。”此语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