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7977300000076

第76章 答客难——东方朔

题解

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西汉文学家。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给事中,故后世人称东方太中。他滑稽诙谐,被视为俳优,但富有正义感,能“直言切谏”,然上未重其才。因此作散文赋《答客难》,设客难己,表达郁郁不得志之情。“用位卑以自慰渝”。讽刺了汉武帝愚弄群臣的把戏,全篇义愤激昂,却见于诙谐风趣之中。

原文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壹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

是故非子之所能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廪,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慴,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孟。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法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譬若鶺鴒,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讲其功。《诗》云:’礼仪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黊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筳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由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译文

客人诘问东方朔道:“苏秦、张仪一逢万乘之国的君主,就身居卿相的地位,恩泽留到后世。现在大夫您学习先王的学说,喜好圣人的道理,熟读《诗》《书》和诸子百家的文章,记不清有多少,著书立说见于竹帛,磨破嘴唇、磨掉牙齿,全都记在心里永不忘记。您喜好学问乐守圣人之道的功夫,是非常清楚的。自以为才能天下无双,可以算是知识渊博才智出众了。可是竭力尽忠,来侍奉皇帝,空废时光持续长久,累积数十年,官位只不过是个执戟的侍从官罢了。想来您可能在行为上还有什么过失吧?兄弟姊妹,都无处容身,这是什么缘故呢?”

东方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回答他说:

这种原因不是您所能全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又是一个时代,怎么能同等看待呢?那苏秦、张仪的时代,周王朝崩溃,诸侯不朝贡,都尽力征战,争权夺利,互相攻伐,以至兼并成为十二个国家,不分胜负,谁得到士就会强大,谁失去士就会败亡,因此游说能够流行。于是他们得以身居高位,内则珍宝充足,外则仓库盈满,恩泽留传到后世,子孙可以长期受用。现在却不是那样,圣上恩德流布,天下畏惧,诸侯服从,国内同海外如衣带相连,比倒扣着的小盆还要安稳。天下到处一样,全国合为一家,举办事情,就像在手掌上摆弄东西一样容易,有才能和无才能又有什么区别呢?遵循着自然之势,人们无不各得其所。被抚爱就安宁,被驱使就劳苦,被重视就为将军,被轻视就成俘虏,被提拔就可以到青云之上,被压抑就可到深渊之下;用时就像得势的老虎,不用时犹如潜藏的老鼠。即使想要尽力保持节操,献出忠心,哪里知道怎样去做呢?天地那样广大,士民那样众多,竭尽精力去游说,聚集并进的数也数不清。全力想得到天子的恩宠,结果却是有的困于衣食,有的找不到门路。假使苏秦、张仪和我生活在当今这同一时代,可能连一个管理档案一类小差事也得不到,哪里还敢想到当侍郎呢?古书上说:‘当天下没有灾祸的时候,即使圣人,也无法施展他的才能;当朝廷上下和睦相处的时候,即使贤才,也没有办法建功立业。’所以说,时势不同事情也就不会一样。

尽管如此,我又怎么可以因此而不努力加强自身的修养呢?《诗经》上说:‘仙鹤在水边长鸣,声音上闻于天’,如果能够加强自身修养,又何愁不能显荣呢?姜太公亲身以仁义行事,七十二岁时,才得到周文王、武王的重用,施展了他的谋略,最后被封于齐,后世七百多年不曾断绝。这就是士日夜孳孳不倦、努力学习勤勉修身而不敢懈怠的原因。就如同鶺鴒鸟一样,一面飞行一面鸣叫。古书上说:‘天不因为人厌恶冷而去掉冬季,地不因为人厌恶险阻而去掉广阔,君子不因为小人大吵大闹而改变德行。天有正常的规律,地有正常的形状,君子有正常的德行。君子正道而行,小人则只考虑得失。《诗经》上说:’按礼义行事没有差错,何必担心别人的闲话。‘’水过于清澈就没有游鱼,人过于明察就没有伴侣。礼帽前面垂旒,是用来遮蔽视线;两旁是黄绵,是为了堵住耳朵。‘眼睛应该有所不见,耳朵应该有所不听。要用大的长处,要放过小的错误,就是对一个人不求全责备的意思。’弯曲的要让他直过来,使他自有所得,要优柔宽和地对待他,要揣情度理地诱导他,让他自己探索追求它。圣人的教化就是这样,要让他自有所得。自有所得,就敏捷而且广大了。

现在的没有出仕的人,虽然不为当时所用,孤独无伴,空虚独处,但是上学许由,下效接舆,智同范蠡,忠合子胥,在天下和平之时,按道义行事。没有相合的人,本来是应该的。您何必怀疑我呢?至于乐毅被燕王重用为将军,李斯被秦王任用为丞相,郦食其用言辞取得齐七十余城,他们游说进言,像水流那样顺利,人主听从他们的话,就像圆环一样转动;他们所想的一定能够得到,他们的功绩就像山一样高;他们使海内得以平定,国家得以安宁:这些人之所以得志,都是由于他们遇到了好的时机呀。你又何必感到奇怪呢?

“常言道,‘用竹管看天,用葫芦瓢量海,用竹枝撞钟,怎么能够弄清星辰的分布,测出大海的浩瀚,考究出钟声的宏亮呢?’由此看来,譬如让小鼠去攻击狗,让小猪去咬老虎,一去就会没命,有什么用处呢?现在以最愚笨的人来非议不出仕的人,即使想要不受到困窘,也一定办不到。这正好足以表明他不知道变通而终于不明白大道理啊。”

赏读

《答客难》以“客难”开端,以不能“惑于大道”作结,所阐述的就是“知人论世”的道理。

文章起始,“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与“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强烈的对比,先给了东方先生一个下马威。但东方先生只是“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意态之平静,令人惊讶。且言“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为下文之论述打下了良好的铺垫。

“客”以苏秦、张仪为例来同东方朔作对比。东方朔不但从“时异事异”即战国同汉朝时代情势的不同来说明自己同苏、张不可同日而语,对“客”的“尚有遗行邪”的推测加以反驳;同时还进一步就如何对待荣辱富贵来说明“修身”的重要。为了加强自己的论点,作者不仅以古代的吕尚为例,同时又征引了许多圣人的言论,以及“遇其时者”的典故,指出客之所难毫无道理,显得非常有说服力,从表面看,作者是在回答客之诘难,实乃自我解嘲。说战国时“得士者强,失士者亡”,士人可以身处尊位,而现在国内一统,天下太平,虽有才能也无处施展,故贤与不肖没有什么区别,“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这样,作者怀才不遇之忧愤便溢于言辞。并借“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硏撞钟”的比喻,来进一步阐释其对现实政治和修身处世之态度。此文含蓄隐喻,怨而不怒,含而不露,且多采典故,有条理而富辩才,使东方朔之心情和态度隐于言辞之中,对后世造成很大影响。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张衡《应问》等均为仿效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