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见《嘉祐集》。管仲(?——前645),名夷吾,字仲,颍上(颍水之滨)人。春秋初期的政治家。由鲍叔牙推荐,被齐桓公任命为相,进行政治改革。他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去号召诸侯。“尊王”就是号召诸侯实践对周天子的盟誓,“攘夷”就是号召“诸夏”协助去防御外族的“内侵”。诸侯皆听命桓公“尊王攘夷”的号召与“诸夏”诸侯之间互相的盟誓。这虽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对防御当时的外患,使华族不为他族所践踏,以及相对地维持诸侯相互间的封建信誓,却是管仲相齐桓公一匡天下的霸业贡献。管仲死后,齐国的霸业便随同政治的腐败和贵族的争权而趋于衰落了。
原文
管仲相威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挚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译文
管仲提任齐桓公的执政(上卿),齐国就称霸诸侯,攘斥夷狄。管仲在世的四十年间,齐国一直国富兵强,诸侯没有敢反叛的。管仲死后,竖刁、易牙、开方掌权。齐桓公在宫廷内乱中悲惨地死去,五个公子彼此争夺继承君位,这个祸端一开,就蔓延不绝,直到一个半世纪以后齐简公被杀田氏代齐,齐国没有一个太平安宁的年份。
事业的成功,不是始成于宣告成功的那一天,一定有它的起因;灾祸的发生,不是始发于实际发生的那一天,也一定有它的前兆。所以齐国的治理,我不说是由于管仲,而要说是由于始荐管仲的鲍叔牙,后来齐国发生了动乱,我不说是由于竖刁、易牙、开方,倒说是由于没有举贤自代的管仲。为什么这样说呢?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他们固然是给齐国制造动乱的奸佞,不过起用他们的,都是齐桓公啊。有了虞舜这个圣人,然后才知道放逐共工、驩兜、三苗、鲧等四凶;有了孔子这个圣人,然后才知道除掉少正卯,(同圣人相比)那个齐桓公算个什么呢?终于使桓公以能够起用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的,正是管仲啊。管仲病笃不起时,桓公问管仲谁可以继他为相。这个事关齐国日后安危的重要时刻,我以为管仲将要荐举天下的贤者来回答桓公,可是管仲仅仅说了竖刁、易牙、开方三个人违反人之常情不能亲近而已。
唉!管仲以为桓公当真能够听从他的遗言不重用这三个人么?管仲与桓公二人相处好多个年头了。也应当知道桓公的为人吧。桓公的耳朵一刻也离不了音乐,眼睛一刻也离不了女色,如果不是这三个人,桓公就无从满足他的声色之欲。桓公起先所以不用他们,只不过因为有管仲在世罢了。一旦管仲死了,那么这三个人就可以弹着官帽,彼此庆贺高升了。管仲难道以为临终前的一番嘱咐,就可以捆住桓公的手脚么?齐国并不担心有这么三个人,却担心失去管仲;只要管仲在世,这三个人只不过是并无权势的普通人罢了。不然的话,天下难道还缺少竖刁、易牙、开方这类奸佞之徒吗?即使桓公幸而听从管仲的意见,杀了这三个人,可是其余的奸佞之徒,管仲能够一个不漏地全部除掉吗?唉!管仲可以说是个不懂得为国之本的人了。如果借桓公问他谁可以继任相位的机会,荐举天下的贤者以取代自己当政,那么管仲虽然死了,齐国并不是没有另一个管仲,这三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管仲在谈话中根本不提到他们也是完全可以的。
春秋五霸中没有比齐桓公、晋文公更为强盛的了。晋文公的才能没有超过齐桓公,他的臣子又都不如管仲。此后晋文公之孙晋灵公为政暴虐,不如齐桓公之子齐孝公来得待人宽厚。然而,晋文公死后,诸侯不敢背叛晋国,晋国承袭文公的余威,还能作为诸侯的盟主维持了一百多年。这是为什么呢?晋国后来的国君虽然不贤,可是还有先朝老成持重的大臣在主持大局呢。齐桓公死后,齐国一败涂地,这是豪无疑问的。因为他仅仅依靠一个管仲,而管仲已经死而不能复生了。
天下并不是没有贤能的人,然而往往存在着有贤臣而无明君这种情况。桓公在世时,就武断说天下不再有管仲这样的治国之才,我是决不相信的。传为管仲所著的《管子》一书中,记载管仲临终时,对鲍叔牙、宾胥无二人的人品一一作了评论,并且还记下了他们各自的缺点与不足。在管仲的心目中,认为鲍叔牙等几个人都不能够托付以国家重任,然而管仲又预料到他快要死了。那么《管子》这部书荒诞不实,并不值得相信。
我看春秋时卫国大夫史鳝,由于不能使卫灵公进用贤者蘧伯玉而疏远幸臣弥子瑕,所以在死后进行尸谏;汉丞相萧何临终之前,向汉惠帝推荐曹参作为自己的后任。大臣的用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啊。
一个国家往往由于一个贤者执政而兴盛,由于一个贤者去位而灭亡。贤能的大臣,并不悲伤自己个人的生命终结,而要忧虑他的国家在自己死后将日趋衰败。所以一定要再有个贤者接替,然后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告别人世。没有做到这一点的管仲,他有什么理由竟这样撒手而去呢?
赏读
本篇是作者著名策论之一。
管仲在历史上是一个长期被人们歌颂的、有赫赫功绩的人物。可是这篇评论文章,在简要地肯定了他的功绩之后,便集中笔力来批判他的“过”,把他当成了过重于功的历史人物,可以说是翻案一类的文章了。
文章以写管仲的功与过开头。写功几笔带过,然后转入讨论他的“过”——未能举贤自代。
第二段写治乱之由,并由此推出,齐之乱,因在管仲。这一结论却有失于偏颇。因为以管仲一人之力是不足以改变齐国之治乱的。
第三段是议论重点,丝丝入扣,批评管仲应举贤自代。几个反问,爽直有力,切中要害,最后推出“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如果管仲举贤自代,天下小人皆不得机会近身威公,则齐仍能大治数年。
第四段以齐晋对比,进一步论证举贤的重要性。这里从反面赞赏了管仲的超人之才,并进一步论述了贤才能将对于一国治乱的重要性,但有些夸大个人对历史的影响力。
第五段作者自设论敌:天下无贤,管仲选不出人才,然后批判之。词锋犀利,直指管仲痛处,既知己之将死,又对众人各疏其短,不能举贤自代。这一段取管仲遗文作批判对手,有理有据,颇为有力。
第六段再论证大臣应举贤自代,由个体推向集体,提出了广义的论点。但对管仲的责备之情亦显得更加强烈。
全文语言简练,富于思辩色彩,语句简短且多用反问,因此笔酣墨饱,气韵流畅,声势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