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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始得西山宴游记——柳宗元

题解

本文是作者《永州八记》中的又一名篇。文中记叙了作者发现并初游西山(在今湖南零陵县)的经过。

原文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上。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鄠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译文

自从我受到刑辱,贬到这个州以来,就常常怀着恐惧不安的心情。有空闲的时候,就外出慢慢走走,随意逛逛。每天和几个同伴上高山,入深林,沿着弯弯的溪流一直走到它的尽头,深泉怪石,不管它们在多远的地方,没有不去看看的。到达以后就分开草坐下来,把壶中的酒全倒出来,喝得大醉。醉后就相互枕着身子躺着,躺着躺着就做起梦来。心中想到哪里,梦也做到哪里。睡醒了就起来,起身后就回去。我认为凡是这个州里形态奇特的山,我都去过了,却不曾知道西山景象的奇异突出。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我因坐在法华寺西边的亭子上眺望西山,指点之中才觉得它不同一般。于是吩咐仆人过湘江,顺着染溪,砍除丛木杂树,烧掉茂密的茅草,一直清除到高山之顶。然后我们抓住山上的树木往上攀登,上山后便伸开两腿坐着观赏四周的景色,只见好几个州的土地都在我们坐的席子下面。它们地势有高有低,有的山势深邃,有的地势凹陷,有的像蚂蚁洞外的小土堆,有的就像个小洞,看上去只有尺寸大小,实际上却有千里之广,它们聚集、收缩、堆叠在眼前,没有哪个能够隐藏。眼中山水重沓,如同缠着一根根青色的带子、白色带子,连绵不断,外与天接,四处远望都是一样的景象。这样,我才认识到这座山是如此突出,和小土堆不是一类。它长久地和浩气在一起,而没有谁能知道它们的极限;它得意地和造物主同游,谁也弄不清它们的尽期。我们举起酒杯斟满酒,喝得醉倒在地上,不知道日头已经下山了。那青灰色的暮色,从远处来到山头,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还不打算归去。我的心凝固了,我的形体消散了,一切的一切都和万物融合在一起。这样我才明白从前未曾真正游赏过山水,真正的游赏山水是从这次开始的,所以写了文章把它记下来。这年是元和四年。

赏读

柳宗元“永州八记”各自独立成篇,但所记游踪有一定的连贯性,在借山水以吐胸中之气这点上又有它们的一致性。而在这两方面,本文都是首开其端。文中开篇即言作者居永“恒惴栗”的心情,说明他为了排遣愁闷方去控幽寻胜。下写他游尽永州诸山和陶醉其中的乐趣,实为写他今日始见西山起着衬托作用。作者开始写山顶四望所见,成功地画出了一幅鸟瞰图。图中并未对某一具体地点细加描绘,只是就山川的形势、色泽大笔涂抹,这样倒更能激起人们的想象力,意识到西山的高出一般。接下来写西山的特立,“不与培娄为类”;写它与颢气同在,与造物者同游,一实一虚,尽力表现的是它的恢宏气势和脱俗境界。实际上是喻自己的人格和节操。篇末极写游宴之乐,和开篇所说的“恒惴栗”形成对照,似乎他在漫游中忘掉了一切愁闷。究其实,作者是借写西山以吐胸中之气,它的布局也是围绕这展开的。它以“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和“然后知是山之特立”分层次,又用“然后知向之未绐游”和前面的“无远不到”遥相呼应。行文中用“以为”句反跌出“未始知”句,使文意一转;又用“始指异之”引出“知是山之特立”,写出山形的怪特。用“知吾向之未始游”和“知是山之特立”对,以显宴游之乐。最后再用“游于是乎始”回扣题目。其间文笔转换出人意料而又妙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