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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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暮色渐蓝

朝汲露水种南瓜,暮补篱笆就落霞。

夫下河湾得手否,锅儿架起等鱼虾。

——竹枝词:《廿四节气·谷雨》

(谷雨。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雨生百谷。撒豆成茵。

正是谷种如雨点一般溅落秧田的季节。

焐得发酵的谷种,从一双双茧手间溅落秧田的泥浆。

山那边,春光惊起一垅白鹭。

寒流正在起程的路上。

西伯利亚很远。稻草人很近。

谛听一粒粒胚芽成长过程中发出微响……

谛听一片片绿叶伸展过程中发出微响……

秧田里,一畦一畦秧芽如同唱诗班的孩童——

歌唱稼穑在春天里成长。

歌唱春天在梦想里成长。

——稻草人札记之一

柴门外,是雨水打湿又洗亮的黄昏。

稻草人身上的雨披,洗亮了。

瓦楞上的炊烟,洗亮了。

山口的石榴树,洗亮了。

溪谷中的跳石,洗亮了。

女人拍拍沾满猪草末的手,添一灶煮潲的柴火,便踩着湿亮湿亮的青石板走向山口,走进暮色渐蓝的黄昏。

一任雨丝打湿她的睫毛、她的脸庞。

一任雨水顺着她的绺绺乌发往下流。

一任野樱桃花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身上。

夜越来越暗了。暗黑吞没了稻草人的身影。

轻轻剔开蛙鼓和虫子的鸣叫——

分明听到禾苗吧唧吧唧吮吸着水分而恣情分蘖拔节的微响了。

分明听到稻田里的水淌向哪里月光就淌向哪里的微响了。

月色撩人。南风渐起。

南风将才绽开的燕子花,悄悄插向村庄的鬓角。

南风摇曳着稻草人臂间的破蒲扇,兀自吟唱生命是劳作和仁慈。

——稻草人札记之二

也是这样一个雨生百谷的季节。

也是这样一个暮色渐蓝的黄昏。

陌上柔桑破嫩芽。

细雨有痕秧渐绿。

她与在县城工作的男人共撑一把雨伞,走进了这个家。

那天,溪里的跳石没进了水中。男人卷起裤腿背她过溪的时候,田垅里劳作的乡邻们见了,一个劲打趣。臊得男人右脚一闪失,两人一同摔倒在溪水里,爱情让谑笑声闪了一下腰。

哦哦,田野深处飘过来一首古老的童谣:

油菜花,芥菜花,

对门行起个妹子家。

问你嫁不嫁?

我要嫁;问你讨不讨?

我要讨;只要八字合得到。

……

水稻抽穗的时刻激动人心。

在南风中受孕的一株株水稻,腆着肚子,齐刷刷等着临盆。

稻田的主人早早地守在田边了。

太阳热辣辣。空气热辣辣。临盆的心情热辣辣。

风住了。太阳是助产士。

在太阳暖融融的目光鼓励和爱抚下,水稻们开始了分娩。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全过程在静谧和安详中开始和完成。

一株株水稻舒展着丝须,接受阳光洗礼的时候,面露欣喜又不无腼腆。

主人兴冲冲穿过田垄的时候,顺手将田埂上一盘冒着热气的牛粪刨进了稻田。

——稻草人札记之三

梅雨季节。雨儿紧一阵慢一阵——

将枇杷洗亮了。将李子洗亮了。将杨梅洗得酸甜酸甜了。

递一顶明月光织就的竹笠,递一件毛毛雨织就的蓑衣,引周末回家的男人,一道去地里抢插红薯秧。

路过杨梅坡,边吃杨梅边轻轻说“有了”。

男人傻乎乎,半天才悟过来。一阵狂喜,俯下身子,将耳朵贴紧她的肚皮。

问:“像根毛毛虫在里头拱了么?”

乐得她吃吃笑着,点着他的鼻尖:你个大胡子啊,你个大胡子啊……

一嘴胡须的男人遂乐滋滋地唱:

恋郎要恋胡子郎,

胡子上面有蜂糖。

睡到半夜亲嘴嘴,

好似蓑衣盖酒缸。

当弓着腰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悉心拭去禾叶上的泥污,如同母亲给婴孩洗澡一样认真;

当一蔸蔸一行行水稻长得蓊郁壮实,密不透风,甚至落不下一串吆喝、一颗星辰;

当红蜻蜓飞舞在稻花扬尘的午后;

当彻夜的蛙鼓敲出稻穗摇金的黎明——

你于是深深感到:每一轮水稻的成长和成熟过程,都浓缩着一部农民辛勤劳作的血汗史。

稻浪起伏不啻是农人的心绪在起伏。

稻田的喜怒哀乐折射着农人的爱恨情仇。

——稻草人札记之四

转眼,肚里的小乖乖出生了。

转眼,可爱的小乖乖进幼儿班了。

结婚这些年,她最惦念最盼望的,就是周末这一天——

当暮色渐蓝,男人迎着她的视线,如期出现在山嘴,两口子一路呢喃,走进自己的家门。

男人在县农业局做技术干部。农忙季节,就连周末、假日也有顾不上回家一趟的时候。

——望着身上沾着草叶清香的妻子,

——望着露水将裤腿、衣角打湿的妻子,

——望着将山花插到女儿头上的妻子,

每次回家,男人心里就特温馨,特心疼,特内疚。

每次每次,轻轻捉住她一双粗手,轻轻摩挲着手上一层层茧花的时候,男人就有一种特别渴望写诗的冲动……

若论写诗,没有比农人更适合冠以“苦吟诗人”称号了。

育苗。插秧。分蘖。拔节。抽穗。扬花。壮籽。收割。入仓。

从谷种下田伊始,农人就得与寒潮、干旱、霪雨、冰雹、虫灾、瘟病之类的灾害作不懈斗争——

多出几天太阳,怕旱了它们。

多下几天雨,怕淹了它们。

变着法子施肥,生怕它们营养不良了。

赶快喷洒农药,生怕它们遭受病虫了。

如果把一丘稻田比作一首诗,把一排排水稻比作诗行诗句——

水稻们根的努力、叶的昂扬、茎的奋发、籽的饱满,无一不是“苦吟诗人”几费推敲的心血之作!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用之于农人耕耘水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稻草人札记之五

10

“微雨燕双飞”的时令。

“落花人独立”的场景。

一连三个星期了。每到周末——

她往长着石榴树的山口望了一回又一回。

她将温酒的水换了一轮又一轮。

当时还没有流行住宅电话和手机。但她晓得男人是被单位上的事情绊扯住了。到底没能等到男人在暮色渐蓝中出现,满怀怅然的女人在回家路上,仍然不时驻足回望。

眼下,谷种落田了,烟苗移栽了,索性领着女儿进城探亲去。

——包裹里捎着男人喜欢吃的刺莓和叶儿粑粑。

——身上捎着男人喜欢闻的青草、露水之类的村野气息。

11

终日面对青山、田野,“午后的云雀背着艳阳”。

终日面对春种、秋收,“奇怪这稻草的身躯如何飞翔”。

在驱赶鸟雀、保卫水稻的吆喝声里,选择罗大佑的《稻草人》作背景音乐——朝花夕露,孕着春的故事。

暮雨旦云,想着夏的心思。

星光月影,等着秋的消息。

——稻草人札记之六

12

班车抛锚。母女俩赶到城里,天已黑了。

农业局的小礼堂灯火辉煌,单位上的人正在搞联欢呢。一阵掌声响过,有人报幕:

下一个节目,由大胡子农艺师宋跃文朗诵他创作的诗歌《当暮色渐蓝——献给我乡间的妻子》。

宋跃文是她男人的名字。

他当然不知道妻子和女儿此刻已挤在人群当中。

听着台子上自己男人充满深情的赞美,她的心像是融了,化了,一颗颗蜜泪不知不觉滚落脸颊。

女儿从她臂弯里挣脱,喊着“爸爸”,往台子上跑去。

他抱起女儿,使劲亲着,含笑向她走来。

单位上的女同事们簇拥着把她请到台子上。朗笑声,鼓掌声,真比当新娘闹洞房那回还要过劲些……

晚会后,她跟男人述说了这种特别的感受。

男人深情款款,说,你这辈子都是我的新娘啊!

13

稻草垛,星星点点撒落在秋后的田野。

终日面对青山、田野,“午后的云雀背着艳阳”。

终日面对春种、秋收,“奇怪这稻草的身躯如何飞翔”。

堆着垒着丰收的欣悦和疲惫的稻草垛呀。

堆着垒着田园的清旷和疏朗的稻草垛呀。

浑似刚刚生下一群猪崽的大母猪,肚皮上垂着吊着一只只刚刚吮吸完毕的乳房的稻草垛呀。

放学回家的中学生,踏歌秋野——

“黄昏的小村路上,洒落一串细碎残阳。稻草也披件柔软的金黄缕衫,远处有蛙鸣悠扬。”

——稻草人札记之七

14

又是雨生百谷的季节到了。

又是雨水洗亮的黄昏到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男人再也不会迎着她的视线,趟过小溪的跳石回家来了;但是,每到周末这一天黄昏,她就不由自主地来到山口。

一任雨丝打湿她的睫毛、她的脸庞。

一任雨水顺着她的绺绺乌发往下流。

一任一朵一朵的紫藤花落到她身上。

一年前,趁着周末,他揣着刊登了诗歌《当蓝色渐蓝:献给我乡间的妻子》的那一期刊物,还有特意为她买的几斤乌杨梅,兴冲冲往家里赶。

溪里发大水,他在过溪时被大水卷走了。

他本来是识水性的。听单位上的人后来讲,那段日子他的肠胃有毛病,一连几天吃不进东西,还天天往乡下跑。身子骨太虚了……

他便这么走了。

走了,周末便不再回了。

15

小小一粒稻谷,其实浓缩了万事万物的生命历程。

稻田里的水稻插了又割、割了又插——

如同天上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

如同檐下的燕子飞来了又飞走,飞走了又飞来;

如同山上的花朵开过了又谢,谢过了又开……

水稻在生长过程中,有阳光雨露的哺育,有农人的辛勤耕耘与呵护。却也有天灾,也有人祸。也有丰年或歉年。

身为水稻,却不会因为遭受天灾人祸而放弃繁衍生息。

水稻,有着强韧的母性力量的水稻啊。

从水稻那里,人类可以聆听到最纯粹的母语。

——稻草人札记之八

16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男人远远地走了。周末不再回了。

周末这天,当暮色渐蓝,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山口。

——站成黄昏中的一棵树,好让他老远老远就能望见自己的身影。

——站成黄昏中的一缕炊烟,好让他老远老远就能感觉得到灶膛边的温馨。

——站成黄昏中的一个“等”字,好与他共撑一把雨伞,共撑风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