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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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棋——我们都逃不出命运的棋秤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唐·温庭筠《杨柳枝》

棋是闺房中不可或缺的娱乐活动,在大多数一个人来去的寂寞深闺,棋,代表着双人游戏,蔷薇下,月窗前,经纬密布,玉秤平铺,输赢且在其次,关键是知己间的对弈。闲敲棋子,是闺房女儿高雅的乐事。

温庭筠擅长写旖旎香艳的女人心事,这首诗,亦是浑然清远,尤其最后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缠绵轻易,绵绵不尽,似乎悲喜。

拱廊长行莫围棋,其实并不是下围棋。长行,一种博戏,黄黑子各十五枚,骰子两枚,棋子和围棋类似。

唐代李肇《国史补》记载:今之博戏,有长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有黄黑各十五,掷采之骰有二。其法生于握槊,变于双陆。

晚上,一切都静谧下来,睡觉还早,各种活动又都停止了。灯影下,夫妻两个摆开棋盘,下一盘棋,慢慢消磨时间,积攒的却是情趣。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个场景,闲来无事的嬉戏之乐,但是后面笔锋一转,将面前的玲珑双骰,比喻成红豆。红豆自王维之后便成了相思的代名词,鲜红的骰子,棋秤上跳跃、翻滚,恰似颗颗相思红豆。

原来,是长别之后的漫漫时光中,对曾经下棋取乐的闺房生活的回忆,这样一转,之前的清新快乐,忽然就变成了一声叹息。入骨相思知不知,知不知?

不是在下棋玩乐吗?怎么又是红豆又是相思了?原来,前两句都是回忆,分别后,每天的日子都空茫无聊,棋秤和骰子想必也落了尘——没有那个人,谁还陪我等下博双陆?

知不知,这三字低吟,如薄雾,虽然轻飘,却压住了视线,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

可知的是,一别之后,女主人公印象里最深刻的场景,便是这灯影下的嬉戏。也可知,在唐代,闺房棋乐,是很普遍的一种游戏,也成了闺房的一种象征,棋子的状态和主人的情绪息息相关。

南唐诗人冯延巳作《更漏子》:

夜初长,人近别,梦断一窗残月。

鹦鹉睡,蟪蛄鸣,西风寒未成。

红蜡烛,半棋局,床上画屏山绿。

搴绣幌,倚瑶琴,前欢泪满襟。

亦是一阕离别词,呈现的是闺房诸物,人在落寞,情绪低谷的时候,看花无色,看水无光。窗前的月如钩,成了残月,鹦鹉安静下来,蟋蟀却叫的人烦心。烛光月影无诗意,棋局半盏惹相思,床上屏风,绣帘低垂,哪怕是瑶琴静默,见什么都流泪,心情不舒畅。残月、红烛、残局、绣幔、瑶琴,这些东西,是古代女子卧室的必需品。

闺房里的棋,多数都承载了昔日的快乐时光,陪伴,相知,一盘棋的欢乐,往往与此相关,所以残局月残时,回忆斯时斯事,难免赌物心酸。脱口而出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

香闺之外的棋局似乎洒脱了许多,司马光《有约》: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约了朋友来下棋,可是朋友却失约了,他没有沮丧和怨恨,而是在闲闲的等待中,拈起棋子,一下下推进,转移,窗外雨声淅沥,蛙声一片,窗内孤影棋局,灯花吹落。内心的优雅和淡然,表现的很充分,这是一个人的修养所在,也说明,友情本就淡淡如水,失约,不失约,不过一晚闲散时光。爱情却不一样,爱情是疼痛的,失约,久别,都是心上的伤口。所以,同样一局残棋,男女的感受,大相径庭。

古代闺秀们手中诗里的棋,和今天的棋不太相同,许多关于棋的游戏,是和博弈、赌博有关的。

后蜀贵妃花蕊夫人在《宫词》:

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

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

宫里日月长,女人们无所事事,于是聚在一起下棋,但是不是两人一局其余旁观,而是下注,估计是赌一方输赢,从而下注。这样一来,两人游戏,就变成了多人活动,更热闹,氛围也更热烈了。

唐代周昉《内人双陆图》,画的又是另一种贵族消遣的棋类——双陆棋。双陆棋也是通过支骰子行走的一种棋类,流行于隋唐,宋代之后失传。从图中看,下棋的两位女子,肌肤丰腴,服饰飘逸,并有丫鬟伺候,可见,双陆棋,也属于贵族玩意儿,表现出的,是人生悠闲,纯粹打发时光,或者名媛贵妇间的交际手段。

王涯《宫词》又描述了另外一种棋:

炎炎夏日满天时,桐叶交加覆玉墀。

向晚移镫上银簟,丛丛绿鬓坐弹棋。

夏日炎炎,树荫深处,云鬓花颜的女子们团团而坐,下一局弹棋,消磨时光。

弹棋,一说就是象棋。

蔡邕《弹棋赋》:于是列象棋,雕华丽。

另外,还有宫棋,王建的《夜看美人宫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

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宫棋,又称逼棋,这名字在现代来说真是不好听,不过那时候,逼棋在深宫内院、贵族之家,还是很流行的,这几个女子,就玩了入了迷,半夜了还没有结束比赛。

很多诗人都有关于宫棋的记描述。翟灏《通俗编》有这样的记载:白居易诗,双声联律句,八面数宫棋;王建、张籍各有《看美人宫棋》诗……今人先以棋子黑白杂布局中,各认一子为标,左右巡拾,竟以所得多寡较胜负。有挨三顶四、擦七驮八罚例,谓之逼棋,盖即此耳。

逼棋是一种只布子,不走子的棋种。布子结束,根据规则开始吃子,也可借用围棋盘和围棋子玩,

张籍的《美人宫棋》,便透露出一些关于逼棋的规则来:

红烛台前出翠娥,海沙铺局巧相和。

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

红妆翠娥,都是盛装的貌美女子,布局行子,胜负连续,最后,数数谁吃掉的子多,大概是谁吃掉另一位棋手的子多,谁胜。

弹棋、双陆棋、宫棋,这些棋类虽然流行一时,却都是小众居多,渐渐也就淘汰或者更新规则,变成另外的棋类。围棋发明后,因其更高雅智慧和哲理的存在,以其文化性,渐渐成为闺中棋类的主流。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说的便是围棋。围棋出现,才真正将棋类上升到文化、哲学、军事这样的高度。

北宋王之道《蝶恋花》词,写的是围棋:

玉子纹楸频较路。胜负等闲,休冶黄金注。黑白斑斑乌间鹭,明窗净几谁知处。

偪剥声中人不语,见可知难,步武来还去,何日挂冠宫一亩,相从识取棋中趣。

乌间鹭便是围棋的别称,他想象力非常丰富,居然将黑白子比喻成黑白禽鸟,窗明几净,下棋人平心静气陷入思考,半天走一步。日光悠闲,聚精会神,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后来,琴棋书画并入才德修养,形成独特又文雅的文化,陶冶情操,围棋还有一个功能,潜移默化的,影响着道德观念和审美情趣。其中的机智灵动,包含了军事行为,哲学艺术,甚至天地经纬,对弈者都有启悟的作用,棋盘方寸间,却深藏大智慧。

棋者,弈也。下棋者,艺也。博弈是东方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但不同于一般的消遣游戏,还影响和陶冶着人们的道德观念、行为准则、审美趣味和思维方式。琴、棋、书、画并称中国四大传统艺术形式,成为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形态。弈中的恬淡、豁达、风雅、机智,和军事、哲学、诗词、艺术共聚一堂。黑白之间,楚河汉界内外,棋艺带来的启悟和内涵被无限拓展,棋盘之外的天地被融合为一,成为中国棋文化的最大特点之一。方寸棋盘,还具有磨炼人的意志,陶冶人的情操,振奋民族精神的作用。

围棋双子,代表四季变换,棋盘则是静止天体,发展到现在,围棋依然和天文有关联,如天元、星位这样的称呼。

围棋追求一种神秘感,规律性,并运用智慧和军事手段,拼杀着陆,看不见的硝烟,方寸间的战场,一切沟壑,全藏于胸。

它容不得偷懒和懈怠,弈者必然要全神贯注。

女子下围棋最美,是深闺里最迷人的风景。托腮,冥想,落子,广袖长襟,连理合欢,静而娴雅端然,动则步步紧逼,纤纤玉手,灿灿金钏,云鬓斜坠,环佩叮当。在奉行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可见,女子下棋,仪态才是灵魂。她们拼的不是智慧,依然是被欣赏的乐趣。

清道光年间浙江钱塘秀才蒋坦曾作《秋灯琐忆》来记述他与妻子秋芙的日常生活,用清幽的笔调写夫妻间的生活琐碎,其中便有俩人下棋的场景:秋芙喜欢下棋,虽然棋艺不精,但还是每晚拉着蒋坦一起下棋,有时下到天亮。有一次,秋芙拿自己的玉佩做赌注,眼看要输了,秋芙就像个孩子似的一下子跳入他的怀里,并顺手弄乱了棋盘,蒋坦笑他是在学杨贵妃(有一次唐明皇与人下棋,杨贵妃在旁观看,眼见唐明皇输了几子,杨贵妃就把怀中的小狗放到棋盘上拨乱棋子耍赖),谁料自尊的秋芙竟因此羞红了脸,从此再也不下棋了。

秋芙是个羞涩温柔的女子,也有调皮任性的一面,被嘲笑后,羞涩之心战胜了小任性,从此不好意思下棋了,想必,蒋坦也是遗憾和后悔的,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起她的样子,那最后一次的下棋场景,怎不刻骨铭心?

《红楼梦》四春分别代表了琴棋书画,说明贾家的女儿都是闺秀、才女。其中,元春是琴,侍女名叫抱琴;迎春是棋,侍女为思琪;探春为书,侍女叫侍书;最小的惜春为画,侍女便是入画。黛玉宝钗更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黛玉的潇湘馆对联,便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千百株翠竹的掩映下,下棋的双手都有了微微的凉意,诗意清寂,高洁高雅。

棋是诗意和智慧的存在,大观园棋之代表贾迎春却软弱至极,棋秤上的千般算计,到了现实生活中,便成了逆来顺受。她嫁后,生活过的凄惨,她的住处也凄凉一片,借宝玉之口成诗《紫菱洲歌》: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安静的池塘边,回廊下,最显眼,也最触动宝玉心灵的,便是属于迎春的石凳棋枰。曾经,女孩子们都喜欢找她下棋,轩窗下,竹影边,她们容颜如花,无忧无虑,闲来一局棋,做一首诗,扫一扫落花,清溪蜂桥,姿态翩翩。好像一转眼,这快乐的日子就结束了,只剩几枝残花听雨,唯有数杆修竹摇曳,一坪残局,棋局未完,人,都已经远了。

大观园里,双玉静日闲闲,甜蜜相恋,三春幽雅,每天生活不过琴棋书画。

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有失去了,才蓦然觉得可惜可叹,却,再也回不去了。落花流水春去,风吹云散月残。

当紫菱洲只剩了一盏残局对月影,当潇湘馆唯有修竹轻叹,当蘅芜苑异草凋残,当三春散尽,诗情画意的大观园,安静如夜,如大雪后白茫茫的山野。

燕泥点点污棋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下棋了。

琴棋书画流行于闺阁,不仅仅是才名秀色的点缀,也不仅仅是消遣,这些文化、内涵的东西,是女性向男权社会的一次尝试和窥探,事实证明,她们可以。红楼女儿文采不输须眉,但是她们没有机会也没有走出去的诉求。

但现实和希冀总有距离,琴棋书画的高雅掌握是第一步,走出去,是最难的另一步。

《南史·崔慧景传副传》中记载:娄逞是浙江东阳女子,知围棋,解文义。

但是女子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她就穿上男人的衣服,走出绣楼,和男人们一起切磋棋艺,凭才学官至扬州议曹从事,棋艺文学之外,还走上了仕途。后来女扮男装的事败露了,宋明宗下旨,撤了她的官职,遣返回乡。

她临行时连连叹息:太可惜了!

娄逞不得不回到方寸之地闺阁之中,像许多女子一样,依窗看月,花间抚琴,对弈者寥寥,高超的棋艺终究是落花流水。

棋如人生,第一步有许多种走法,却决定着一生的选择,所以谨慎又优渥的选择中,路越走越窄,瞬间便风云变幻;人生也如棋,兜兜转转一辈子,却难逃社会约束和男权社会强加上来的经纬两重天。乐也不过闺房一隅,忧亦不过局促之间。外面的世界,永远遥远而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