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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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纸笔之间有乾坤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唐·薛涛《十离诗·笔离手》

薛涛是著名的才女,名副其实。不像有些才女,经历和容貌给才名加了分,如甄宓,也是位列才女之列,却没有多少诗作,沾了貌美和经历的光。

薛涛不一样,她是大唐诗词史上一抹艳丽的胭脂,经多少年风雨沧桑,依然保持鲜艳。她是著名的女校书,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仕途上,和男人分一杯羹。

薛涛出身名门,是薛家将后人,家道中落后,沦为官妓,因才情美貌轰动蜀中。许多男人慕名交往,后被当时任剑南节度使的韦皋所赏识,让她做自己的校书,参与做一些的案牍(即公文)处理的工作。

薛涛自由出入官府,韦皋很赏识她,也非常宠爱她,薛涛以为遇到了真爱,可以自由自在地,自尊地,像男人一样成为一个社会人,可以和文士们切磋诗词,喝酒唱和。

但这种行为让韦皋非常生气,一怒之下将薛涛贬出成都,逐到偏远地区松洲去。

此时,薛涛才明白,韦皋对她好,给她机会,不过是将她当成了私有财产,他是不会真正尊重她的才华和作为女性个体本身的。薛涛是个有思想的女子,自然也有权衡,贬黜路上,船行水面,两岸青山飞一样掠过,向着一片荒凉而去,薛涛站在船头,心里一阵疼痛和茫然,真到了松洲,或许,不但得不到想要的尊严和自由,连读书写字也不能了,一个曾为官妓的小女子,除了给人做小妾或者重操就业,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前路茫茫,如面前水天一色。

写到这儿,想起王朔说过一句话:人若挡着我,我就给人跪下,我不惯着自己!

千年前的薛涛已经这么做了,她顾不得伤悲自怜,马上回到船舱,铺纸研磨,一气呵成十首离别诗,托付人快马送给韦皋——你要的是我的妥协和从属还有楚楚等你怜的劲头,那么,我给你。

《笔离手》是其中第二首,意思是手与笔,最初很有情意,这只手,握着毛笔在雅致的信笺上写下许多琼花一样美丽清雅的文字,但是因为这毛笔用的太久,笔锋不健,毛已经快掉光,于是如王羲之一样的主人,打算将这枝旧笔抛弃了。谁让你笔锋不再呢?失去了主人喜欢的样子呢?不是怨恨,而是怨悔,是男人喜欢的调调。

韦皋接到薛涛的十首悔过诗,心里大爽,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他可以给她,也可以灭她。于是,招回薛涛。薛涛小船掉头,一路返回成都,风助水势,行走如飞,绿水青山,蓝天白云,风景如画,她的心里,却五味杂陈,巨浪翻涌。

这一次被贬,是薛涛艳帜人生的一次大转折,是心灵最巨大的一次跌宕,从此,她收敛起幻想,对尘世,没再抱希望。

同时代的另一才女鱼玄机,也有过类似的感叹:

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罗衣掩才,作为古代女子,无论你有多大的才华和抱负,对外面的世界也只有羡慕的份儿,属于女子的天空,从来都狭小局促。

琴棋书画,甚至自由交往,都是薛涛鱼玄机们的觉醒和反抗,但是仓惶凄切间的十离诗,却是屈从于现实的写照,才华之外,是对世界的苍凉和绝望。

越管宣毫,都是毛笔的代称,毛笔雅称不少:毫锥、毫颖、弱翰、筠管、毛颖、毛锥、退锋郎等。

唐代李远《五律》:

玉窗抛翠管,轻袖掩银鸾。

错落云车断,丁泠金磬寒。

鹤寻深院宿,人借旧书看。

寂寞焚香处,红花满石坛。

翠管,也是毛笔。

毛笔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工具,大概产生于石器时代,最初用兔毛,后来有羊、鼬、狼、鸡、鼠等动物毛。笔管多数为竹制,分白竹管,方竹管,紫竹管,棕竹管,斑竹管,湘妃竹;木质有硬木,乌木,楠木,檀香木,鸡翅木;文人雅士追求贵气,有玉管,如白玉,青玉,黄玉,碧玉,墨玉;闺阁中却多求精美,镶嵌,雕刻,描金,施釉,小小笔管,描金绣凤,风雅者刻诗词的,也有画山水的,俗气些的绘云福寿纹,雕镂绘染,繁复精美。

传统文化琴棋书画中,毛笔在书和画中都是灵魂物品。

古人写毛笔字,讲究很多,执笔、运笔、点画、结构、布局。执笔又讲究指实掌虚,五指齐力;疏密有致,墨色均匀,流畅自然,布局美观等,都是一手好字的必要条件。

薛涛书法非常好,她有一首诗赞美墨纸砚《四友赞》:

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

引书煤而黯黯,入文亩而休休。

笔墨纸砚被称为文房四宝,一直被文人雅士喜欢,于是,也和琴棋一样,笔墨纸砚因其修身养性的高雅性,渐渐也走进闺房,成为大家闺秀案几上陈列物,也是千金小姐们闲暇时,最风雅的消遣。写一首漂亮的红笺小字,成为了女子们的追求。

写字是雅事儿,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古代,通讯交通都不发达,出趟门就和家人失去联系,留在家里的女人们,除了每天翘首盼望归入,唯一的表达途径,就是写信。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让丫鬟研磨,镇纸,运腕,敛气,让笔锋在纸面上游走,琼花字,缠臂金,幔帐低垂,花草葱茏。写一纸相思,余一抹轻叹,优雅和精致完美结合。

红笺小字恨别离。离别之后,女子无力,只能锦书相托,卓文君巨商之家资,倾城之美貌,万顷之才华,亦不得不在夫君离别后,独守空闺五六年,无法掌控命运和爱情,在司马相思打算纳妾抛弃的最后关头,依然只有红笺小字作为筹码和手段。

卓文君泪染红笺,挥毫疾书,寄给司马相思一首《数字诗》: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却谁知是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怨,千般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道不尽,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三月桃花随流水,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红笺小字,深闺情书,轻飘飘的几行字,却含无限力量,才与情的高端融合,足够震撼,司马相如折服于卓文君之才之尊重,心意回转,再不提纳妾之事。

女子才华学问,文字所传达的力量和刚烈,往往不输须眉。李渔也在《闲情偶寄》里发表意见,他觉得,妇人读书习字,难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而妇人心一故也。男人分心太多,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女子却可静心书斋,独做学问。

但,诗书和闺阁的关系,被鱼玄机写的栩栩如生,无论多大的学问,在世人眼里,也逃不过美丽点缀,罗衣掩秀色。

诗书总是一体。所以,女作家们,多是书法名家。

薛涛诗好字也好,史书记载,薛涛字无女子气,清俊朗逸。行书颇得王羲之妙法。誊录自己所做诗词,笔势清朗秀逸,曾所书《陈思王美女篇》。

还有一位著名的女书法家卫夫人。卫夫人,卫铄,字茂漪,东晋著名女书法家,王羲之书法启蒙老师。《书法要录》说她得笔法于钟繇,熔钟、卫之法于一炉。所著《笔阵图》中云: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一笔一划皆成一家,笔法气势,均为当时楷模。卫夫人留下的名帖有《名姬帖》、《卫氏和南帖》,已成传世精品。

上官婉儿十四岁,在掖庭宫才名远播,自创仿格簪花体,武则天召见她,命题作诗。婉儿一气呵成,文思隽永,一手小字也震撼了满朝文武,秀媚清雅,流云流水。

大词人李清照,朱淑真,魏夫人,都是书法家,字美文秀,比男人更多一层婉丽。武则天也是名副其实的书法家,她写一手草书,字如人一样,明朗大气。

女子读书写字,弹琴画画,总比男人多一层婉约绮丽,于文雅处,更添韵致。她们不但喜欢装饰笔管,精雕笔架,对纸也有要求。古代女子写书信写字,都习惯说红笺,红笺,便是薛涛发明的闺房用纸,颜色、花纹都精致美丽。

晏几道: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写到伤心处,眼泪将纸张打湿了,导致红笺褪色。

薛涛中年后,邂逅元稹,二人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恋,而后元稹离去,许诺回来娶她,结果一去不回头,倒是不断传来他连续纳妾的传闻。薛涛心内被燃起的希望再次破灭,有些心灰意冷,她移居乐山浣花溪畔,诗词书画,不问世事,穿道袍,着莲冠,清心静气做学问。

在浣花溪,她发明了薛涛笺,也就是后世女子喜欢用的红笺。

她收集荷花,鸡冠花,桃花,各种红色的花瓣捣碎,加清水,过滤,经过反复实验,得到红色染料,将染料加少量胶纸均匀涂在白纸上。再一张张重叠,晾干。如果想再浪漫精美些,在制作的过程中,还可将小花瓣洒上去,干透后,花瓣便和纸张融为一体,非常漂亮。

《唐音要生》载:诗笺始薛涛,涛好制小诗,惜纸长剩,命匠狭小之,时谓便,因行用。其笺染演作十色,故诗家有十样变笺之语。

她这样制作的红笺,并没有规律,随心而制,有许多种大同小异的颜色和花色。

薛涛青灯照壁,道观玄素,她就住在这里,用这样红色的小纸笺写诗,清丽的诗词伴随着红笺飞入红尘间,人们都惊叹这样一个心思巧妙文采卓然的女子,薛涛笺名声大噪,很快成了流行。

李贺有: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

薛涛笺在我国制笺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一直到宋代,还在沿用这种红笺写字。

宋人也有诗:名得只从嘉郡树,样传仍自薛涛时。

红笺是薛涛的原创,模仿者甚多,一时间满街都是红笺小字,浪漫女诗人一见,又开始研究新的纸样,制小幅松花纸。

《牧竖闲谈》又说:浇花人多造十色彩笺,于是薛涛另模新样,小幅松花纸,多用题诗。《往都谈资》载:花笺古已有名,至唐而后盛,至薛诗而后精。

有了红笺衬托,薛涛将书法更精致化,和闺中锦绣更相近。一手好字,笔墨纸砚字体均不可少。

得不到足够的爱和安全感的女人,才华,是她们讨好整个世界的行为模式。薛涛,上官婉儿,朱淑真,无不如此。

十离诗之后,薛涛一直没有安全感,和元稹的恋情,将她彻底推入另一个境地。男权社会女性想要的尊重、独立、爱情,都成了虚无梦幻,她出家以抗,却终究无法放弃内心世界的诗意和清雅,便寄情于文化素养,笔墨纸砚间的追求,薛涛骨子里有一个性别的梦,她从不向往男人世界,但是男人的世界,是她通向自己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