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炉边话清史:从朝堂到市井
78956500000008

第8章 王鸿绪的密折

最初知道王鸿绪之名,只是由于他与《明史稿》的关系,对他的人品尚不详细。近阅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中有云:“鸿绪于徐乾学为门生,于高士奇为姻戚,三人奉密谕以逐余国柱、明珠,复自立党相角,遂至俱败,后俱再起。徐已先没,高亦不寿,唯鸿绪兄弟保持富贵。终康熙之世,世或以其专任史局著《明史稿》之故,而不知实充耳目侦伺之役,今故宫尚存所缮密奏,故李光地《榕村语录续录》以奸猾钻刺目之,真小人之尤也。”

旧藏中适有民国十九年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文献丛编》第二、第三两辑,内有王鸿绪“密缮小折”一辑。据说明,小折有三十封,密谕三封,共储一小匣,匣有七小屉,旧藏故宫懋勤殿,年份由康熙四十四年至六十年五月。

王鸿绪于康熙时曾充左都御史,后被劾休致,后复为工部、户部尚书。康熙于四十四年南巡,六十年幸热河,事前曾委鸿绪任此耳目之职。其第一折中有云:“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比数,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唯有竭尽犬马,力矢忠诚,以仰报圣恩于万一。至蒙恩谕谆诲,虑臣稍露风声,关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时刻凛遵,三缄其口,虽亲如父子兄弟,亦决不相告,自当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后京中可闻之事,臣随时于恭请圣安内缮写小折,密达御览。”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君臣之间高度的保密心态,也标志着皇帝对王鸿绪的高度信任;折中的话因而也绝非游词,而是句句实话。平心而论,任何大臣,接到此项任务,也一定是把自己当作犬马来效忠的。

然而王鸿绪也由此而增加了心理负担。

有一个候补道范溥,在苏州强买女子。王鸿绪向康熙密奏后,范溥曾向程姓亲戚说:“有汉大臣说我不好,我不去送驾吧?”程姓说:“是太监与你的信吗?”范溥说:“不是太监,是御前第一等人与我的信。”王鸿绪得悉这番对话后,“心中畏惧异常”,托人打听这“第一等人”究竟是指谁;又因范溥交游很杂,神通广大,王鸿绪又担心“臣将来必受其中伤,谨预为奏明”。实在令人可怜可笑。像强买女子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向皇帝密奏呢?当然也因为康熙对密奏内容,不管大小轻重,都爱闻之故,因而成为合适的搭配了。

王鸿绪曾疏劾江湖异人朱方旦、广东巡抚李士桢等,并见于史传,为什么对一个候补道范溥这样害怕?一半怕范中伤,一半也因告密者心里有几分虚,毕竟不是光明磊落的事情。一方面唯恐皇帝知道得不多,一方面唯恐给别人知道。告密者的心理,大概都是这样。

满洲侍卫官员在刨挖人参,这是违禁的,这些人又是有恶势力的。王鸿绪密奏了,却又在折末说:“此事最真,但干涉甚大,稍露风声,臣之身命,将来必为人倾陷。伏祈圣主至慎至密,缓缓细访,自得真情。”我们倒真替他难受,本来不是他职务范围内的事情,却为此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最滑稽的是:“京师人传言,傅作楫出口子,解役八人,向他讨赏……据副都御史汪晋征亦说此事是真的。谨密奏。”既是“京师人传言”,不就是大家都晓得的了?为什么还要“谨密奏”?

知府的儿子与父妾通奸,被人发现,逼诈银两甚多,这难道也要向皇帝“谨密奏”?又如“京师小盗,大半系外来强盗,潜从前三门等处,或四五为群,带有器械,从房上夜入人家……”,下面又像说故事那样,把强盗如何抢劫的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一交冬令,天寒夜长,家家防盗,不得安枕。谨密奏”。亏得康熙有兴趣、有耐性,朱批道:“朕亦闻得。”可见他也认真看过了。

他调任户部尚书时,曾上一折,其中说:“缘初到任,其中弊窦,不能明晰,未敢冒昧密陈,伏祈圣鉴。”康熙朱批道:“部中之事,不可苛求。”康熙可能有些不耐烦了。不久,他又为户部大买草豆案写成密折:“此虽非臣任内之事,然既知之,不敢隐而不言,合应密为奏明。谨密奏。”康熙朱批道:“此不过小事,今大事已成。”

他的职务是尚书,但真正的职业是密奏,并且已成为一种嗜好。尽管这差使是康熙委任的,但从他告密的手段来看,还是可以看出他的人品。这里且举一事。

约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都御史郭琇,曾劾奏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鸿绪等表里为奸,植党营私,贪赃枉法,依媚大臣诸大罪,甚至称他们“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高士奇等因而被罢官。

这时又被起用,而且委以重任,这一大起大落,自必给他以极大的刺激,于是感泣之余,甘为犬马而不惜,冒着身命之险而密奏了。

据昭梿《啸亭杂录》卷四,王鸿绪还参与了康熙朝的储位之争:“理密亲王(允礽)既废,储位久虚,仁皇帝(指康熙)因命众王大臣保立东宫。时允禩党羽布满中外,王鸿绪后至,掌书‘八’字以视众,众遂共保廉亲王(允禩)为储位。仁皇帝震怒,问首谋之人,众莫敢对,以马太傅齐首衔,故问拟大辟。因谓众曰:‘朕必立一刚坚不可夺之人为尔天下共主。’盖谓宪皇帝(指雍正)也。”又据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续编·朱方旦案》云:“王鸿绪参奏(朱方旦)在当时或博持正卫道之名。其实鸿绪为佥邪,后世自有定论,不但当其生时经郭琇严劾,有罪名可指也。礼亲王昭梿《啸亭杂录》称鸿绪党附皇八子廉亲王允禩。魏源《明史稿书后》指其污蔑建文,夸张靖难,意在鼓吹廉亲王之拥兵夺嫡。凡此皆可见鸿绪之为人矣。鸿绪身与允禩之谋,处人骨肉,不以其正,决非端士。乃以修史重任,出私意以乱是非,致使前朝事实不为信史。读书论世之士,视此等舞文作奸,其罪更浮于一时之结党矣。允禩后由世宗改名阿其那,疾之如此其甚,而于鸿绪不过不甚礼之,身后特命勿予谥典而已,初未尝一网打入党案之内。盖鸿绪以富贵为本怀,而允禩无成,即倾心于世宗,且没于雍正元年八月,后来党祸已非鸿绪所能预。”然则鸿绪之缮写密折,当亦因其“以富贵为本怀”之故。结党营私、党附允禩、犬马效忠,在鸿绪原是一以贯之。乾隆四十三年(1778),国史馆进王鸿绪传,乾隆命以郭琇劾疏载入,使后世知鸿绪辈罪状。但他的这些密折,如果不是故宫博物院印行,后人就无法见到。当时写这类密折的人,不知是否只是王鸿绪一人,今天也难以查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