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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草庵

晋江“草庵”是目前全国仅有的摩尼石雕遗迹。瑞典隆德大学摩尼教专家翁拙瑞教授称它为“世界唯一保存较完整的摩尼教遗迹。”并说:“现世人欲睹摩尼尊容,就得来晋江草庵。”1988年世界首届摩尼教学术讨论会在瑞典隆德召开时,就以晋江“草庵”这摩尼佛像为会徽。标志晋江文化在世界上放射光芒!

“草庵”坐落在晋江华表山麓。《闽书》载:“泉州府晋江县华表山与灵源山相连,两峰角立如华表,山背之麓‘草庵’,元时物也,祀摩尼佛”。《晋江县志》也载:“……麓有‘草庵’,元时建,祀摩尼教,庵后有‘万石峰’,有‘玉泉’,有‘云梯百级’诸题刻……”

“草庵”系石料建筑。庵的前部托出一石亭,正中门楣上镌“草庵”二字,笔笔正锋,匝实老练,姿势飘逸。寺内当中是由山势隆结的一堵巨石作正壁,同时利用这堵石浮雕摩尼佛像。奇妙的是:这摩尼佛像孕育着天造地设的奥秘!乍看起来,这是一堵普通的花岗岩雕琢而成的佛像,全身均为“灰白”颜色。而经认真细辨,便发现其脸部呈现的是“青草石”颜色;手部呈现的则是“粉红”颜色;其他部分才是普通花岗岩“灰白”颜色。

一堵浑然完整的花岗岩石,居然那么奇巧,按其佛像的脸、身、手三个部位,分布出三种不同的色泽,难道不是奇天下之所奇,妙世上之所妙吗?

摩尼佛叠盘端坐在莲座之上,身着宽袖僧衣,衣无作扣,襟结下垂扣上圈饰,再套带着脚部的蝴蝶结,然后向两侧下垂。面相圆润丰满,双耳大朵垂肩,两只眼睛,给人有视瞻不转,白黑分明之感。其神采温和慈祥,令人觉得有明齐日月,量含乾坤,以及其“三思而行,再思可矣”之妙!那隆准,不高不低,富有文度;那双眉,不深不浅,浓淡适度,有一种文雅冲和之意;其头发,披至肩下,落落含有高致;他的颚端,有二撮长鬚,鬑鬑或表清姿;他的双手,平放在盘腿之上,掌心向上,真有其叠叠凭虚按,空空入妙来之奥!雕像的背景,镌衬着波线状的毫光,表示光彩四射。这尊摩尼佛像,逐部都艺术,逐部都玲珑,美而神雋,芳艳不浮,令人觉得其机清神爽,意含深妙。这种天然的结构,特有的雕造风格,是我国乃至世界现存摩尼佛石刻造像中所仅见的啊!

“草庵”摩尼石佛,俗称“摩尼公”。因此“草庵”俗名叫“摩尼公宫”。在摩尼石像圆龛的左右上方,分别镌有大抵尺把长方的小碑记。左边所镌是:“□□□□兴化路罗山姚祖□舍石室一院,祈荐□□□□考君正卿。姚□□□□妣郭氏兄总□□母黄十二娘葬□□兄妣□□众生界者。”

右边所镌是:“谢店市信士陈真泽善舍本师圣像,祈□□□□荐考妣早生佛地者,至元五年□月四日记。”

上述这两方碑记,给我们提供两个重要的问题来。首先,查元朝以“至元”为年号的,便有两个皇帝。这小碑记上所镌的“至元五年”,应该是“顺帝”的年号。因为泉州晋江这个地方归纳元朝,是在元世祖至元十三年。这个“世祖”的“至元五年”的泉州地方,还是属“南宋”所辖,尚未归于元朝统一。对此,笔者肯定了碑记所载不会是“世祖”时代,而一定是“顺帝”时代!

其次,碑刻“谢店市”之称,与蔡永蒹《西山杂志》和传说当时这里“曾是辟为商埠”,“船只可以通航至湖格”,似乎获得相应印证。这对进一步考证和研究晋江的海外交通提供难得的佐证。

如今,附近的人们还传说着“十八士子”读书的故事。其中有庄方塘、王慎中、陈让等人。庄方塘是嘉靖巳丑进士,中唐顺之榜第八名;王慎中,是嘉靖丙戌进士,肆力文章,诗能自成一家,文得力于曾巩、欧阳修,王顺之从之,时并称曰“二王”,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座位;陈让(即陈见吾),系嘉靖辛卯解元,壬辰进士,是一个爱国者。然“十八士子”本末,谁也讲不清楚,史又无徵。不管如何,它给我们启示:嘉靖时候的“草庵”,还是生机盎然。《晋江县志》还载:(明)洪天馨曾讲学于此。

“草庵”的前面,有“龙泉岩”寺院,笔者在50年代末所见已成墟废,但尚见有“龙泉岩”三字石刻,以及其寺院几支倒塌石柱。看来,古代儒佛,并不排折摩尼异教。90年代“龙泉岩”寺院又重建。“龙泉岩”的前面,有一小石桥,名曰“隐居桥”(俗讹为“隐龟桥”)也都断残。此间还有“八凤池”和“六角井”,亦被山洪冲积,认不出其本来面目了。只有二棵千年桧柏,显得古怪苍老,倔强傲然……就在这二棵古桧柏不远处的路旁,我们发现了一个石亭的遗址,剩些片瓦残石。尚有一块石碑,亦因雨淋霜剥,烟蚀苔侵,风化得没能辨认其字迹。

再走了几步,在这风化石碑左方的一方石上,发现了“草庵木石”的镌迹,其字显出俊逸清健,边款是:“钱侯秋省恃憩之,嘉靖□□年之秋□□□刻”。

未知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钱太爷,如果是的话,其墓圹尚存于“草庵”左侧的石阶下。

“草庵”的右畔,有一块天然的巨石关锁着,就像卫士那样不可侵犯似的。这块巨石上面,镌刻着“梧涧”两个大字。《闽书》和《晋江县志》均载:庵前的右下方数十步处,有一块石刻,雕着摩尼教的咒语:

“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正统乙丑年九月十三日,住山弟子明书立。”

正统乙丑年,系明朝英宗正统十年。这条记载,让我们知道那个年代还有摩尼教的信徒。

隆庆二年中榜眼的礼部尚书黄凤翔(谥文简);有一首咏“草庵”的诗,也可以让我们看到那时草庵的面貌,其诗云——

琳宫秋月共跻登,

木落山空爽气腾。

细草久湮仙迹路,

斜晖暂作佛坛灯。

竹边泉脉来丹灶,

洞里云根万绿藤;

飘瓦颓垣君莫问,

萧然一塌便崚嶒。

“草庵”在什么时候墟废,我们无从考查。但从资料是知道在光绪二十八年间,有一位叫静辉师的和尚,来这里重整寺观。不久,或因种种原因,又经荒废,直到民国十二年三月,又再重修。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在寺庵的左下方,增建“意空楼”三楹,那是为纪念瑞意师和广空师倡导重兴之酬答。

这时,流寓在闽南的弘一法师,用篆书写了“意空楼”为额匾,并寄宿在这“意空楼”。弘一法师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致力撰注律经。还题了几对名联,有一对在摩尼佛座左右,其联曰——

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

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

这一对联,基本上概括了“草庵”的全部来历。大概弘一法师很喜欢它,在《重兴草庵石记》上,又提到这对联,兹不厌其烦,全文载下:

草庵肇兴,盖在宋代,逮及明初,轮奂尽美,有龙泉岩及其他幽胜。尔时十八硕儒读书其间,后悉登进,位踏贵显。殿供石佛,昔为岩壁常现金容,因依其形,镌造石像,余题句云:“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盖其事也胜,清御宇漫以零落,昔日余刹,鞠为茂草。中华建叶十二载,瑞意广空上人,伤其废圮,发意重兴,绵历岁时,营治堂宇。壬申十月后,建意空楼三楹,虽未循复旧规,亦可粗见其规范。余于癸酉之际,岁暮春首,辄居意空,淹留累月,夙缘有在,盖非偶然,乃为记述,重示来叶焉。

惠安瑞集岩大华寺沙门演音撰书

于时二十七年岁次折木

弘一法师除作题记外,还有二对石柱联文并一些零碎书题。可见他在这短短的时间中,为“草庵”历史增色不少!

史书记载,晋江有摩尼教,并非自元朝开始。《闽书》方域志云:“……慕闍当唐高宗朝,外教中国……”又载:“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游方泉郡……”《晋江县志》还载其“卒葬北山下,宋林世长得其像,明尚书郁新护之得不毁。宋时朱子曾谒奠呼禄的史迹。”可见摩尼教之来泉州晋江,和泉州唐代对外交通“与诸蕃互市”有着密切关系。

“草庵”之所以是重要的文物单位,是因为它为我们研究中国和波斯的文化交流,研究泉州晋江海外交通史提供了可贵的实物依据!

1959年,我参加晋江文物普查,便与“草庵”结缘。“十年动乱”后的1978年,写了《草庵摩尼教遗迹漫记》发表在《新光》第二期;1980年经删削,发表在《厦门日报》1980年3月26日副刊上;又发表在同年《福建文博》第一期上。选在这里,均有增补。

“海客路”上寻“丝路”

上了年岁,喜欢无边无际遐思。乡村是城市的细胞,它关系着古代和现在双边距离及空间关系,民族文化就在其中。世上许多事物,可以让我们审视人类社会的过去和寻思它的未来。沧海桑田,没有遗忘,就不会想探索;没有埋没,就不存在发现。

我们村前苦竹山麓那静静的“海客路”,就是在这一境遇的路上……

史书阙失、志乘未载的事物,要引起人们关注是多么困难呀!

“海客路”本来应该是一页辉煌灿烂的历史,一页很神气的历史。可是从我懂事开始,便和我们村后那“十三省大路”一样泠泠清清,落拓得变成生疏模样了。留下来的,仅剩一些残缺传说,像它两边高岸埋没的残砖碎瓦那样可怜。

“海客路”的路面开拓为沟状,大概有六七尺宽。时到冬天,高岸可以挡风,沟中可以避寒,我们把牛放在这段路上,开始挖那些不知什么年月留下来的残砖,叠造简朴的炉灶,燃火烰甘蔗、烰番薯。有时老人见了,也会过来取暖,还讲故事,说古时这里有店铺,“三句(duei),两句冇(pa)”,毕竟讲不出“海客路”什么来龙去脉。不过,这里确实成为我们放牛小孩积聚知识的场地和游玩开心的长廊。

“十年动乱”那些年月,我被委弃老家,又和“海客路”相交緾着。每从这里走过,小时候积淀的故事历历在目,不但想起它今天和许多人一样荒凉凄怆,也想到它值得后人关注和探索。

那时,我经常往官桥镇找熟人聊天过日,不过大家都忌谈往事,因为往事总属“旧”的。“旧”的是当时“破”的对象。往返途中,有缘结识白垵一位陈老先生,他业医,有学问,见识广,他和我先父有交情,知道我单枪匹马上凤巢罗山采草药,每到他家门口,免不了摇头叹息,表示关切,接着是招呼“泡茶”。“泡茶”是聊天的媒介,从我采药的“路”聊起,聊二十年代军阀时期泉州名流许卓然、秦望山上凤巢罗山寻“路”;聊他老家深圳(白垵邻村)的古大路通达我家亭顶村;聊1958年他们深圳村民在九十九溪溪底挖沙窟车水抗旱,于二层水车相接之深处,挖到古代过溪大路的桥墩……

他善解人意,说的话很含蓄,有板有眼。我在“海客路”上探索正处于“山重水复疑无路”之中,突然发现“又一村”了。在与陈老先生闲聊中,终于知道我们村前那“海客路”北上原来是经过内林、井上、深圳,过这早废的大桥后,入吕厝、砌坑、洋宅、钱坡而古桃园坂、亭店,至泉州府城。

“海客路”南下呢?南下是向海而去,这我早就清楚了:它入十三省大路上的“潘径铺”,向西南经后桥、过饼店大桥,就是南安地界的后铺坪、大盈、康店驿,下达漳州、云霄、诏安,至广东潮州、汕头、广州、海南……

让我觉得兴趣的是无独有偶,在潘径铺南下约二里路的后桥村,居然也有一段叫“海客路”。看得出,这条“海客路”与“十三省大路”一直保持即合即离的并行关系。也许这帮“海客”,有时不坐船绕弯,取陆行走直径;也许这帮“海客”,走一段陆路,可以减少海上风波之险;也许“十三省大路”是“官路”,属封闭性,所以他们要开拓这么一条自己行走的专线……

看来,这条废弃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古大路,早就具备开放视觉了,也具备环球意识的,所以我一直把她视为特殊的历史文物!

有一天,我在距离我们村前“海客路”不上二华里的内林村附近采灵芝草。这里地气钟灵,一到梅雨季节,相思林中的树头间,处处生出七彩斑斓的灵芝。就在采集草药的作业上,我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墓牌,它呈半圆状,没镌刻郡望乡里,又没镌刻墓主姓字,仅在石牌边沿刻半圆双线,中间雕一朵牡丹或茉莉什么的大花,冥冥中让人觉得有一种神秘感,好像撑持着某种沉重的希冀。我问当地村老,回答说不知道是哪里的墓;问过当时年届九十的老中医谢祝仙,他说是“番客墓”。噫!“海客路”上故事多,这里虽然不叫“海客路”,却是南去一二里亭顶村“海客路”的延续呀!

我觉得谢祝仙老人说“番客墓”有点模糊,但立即又觉得模糊更接近精确。“番客”是近代对南洋客的代称,而谢老先生说的“番客”,指的恐怕是异族呀!

一个甲子来的寻寻觅觅,让我有理由推想:这“海客路”应该是我们现在说的“海上丝绸之路”。也就是说,她和“海丝”相辅相成、水源木本!

——原载《泉州晚报》(海外版)2003年7月12日,又载《安全与健康》杂志2003年8月号<;总第16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