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53年——藏历阴水牛年(癸丑)——南宋宝祐元年——蒙古蒙哥汗三年八思巴19岁,恰那15岁,忽必烈38岁。
“醒了? ”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笑靥翩跹,比阳光更加灿烂夺目。看一看周遭,已是夜幕降临,人们在一片平坦之地安营扎寨。我躺在他的帐蓬席上,怕山里夜寒,他还在我身上披了条毯子。他捏了捏我的小尖鼻子,温和地笑道:“这次更有进益了,只睡了三日零八个时辰,比上次短了两个时辰。”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17岁便担任一派之主的八思巴,于第二年八月里在凉州为班智达的灵塔举行开光仪式后,便由朵甘思出发回萨迦。遵照班智达遗命,他得在20岁生日前赶回萨迦,由班智达大弟子伍由巴主持他的比丘戒。这一走,便是一整年的艰辛。他在崎岖路面上颠簸的马车里度过了19岁生日。
我跳进他怀里,昂头看着他暖暖的笑容,迫不及待地说:“恰那让我告诉你,他接到萨迦来信,伍由巴大师已在两年前圆寂了。算算时间,只比班智达大师晚了3天。”
自从八思巴上路,我便担负起一项重要任务:为他们兄弟俩传递信息。习了班智达所授之法后,我的法术果真日日进益,身轻如燕脚步如飞,千里之隔,四五个时辰便可跑到。只是很不争气的是:每次跑到目的地,我总要体力不支昏睡上好几日。唉,还是学艺不精啊。
他离家近十年,对伍由巴大师只有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是位慈蔼和善的老人。听闻他圆寂的消息,八思巴敛容,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段经文。我陪他感叹一会儿,问他:“现在该怎么办呢?还回萨迦吗? ”
经过一整年的辛苦跋涉,此时我们已经到了云南境内的德钦地界,离吐蕃旧都逻些城不远了。但从此地到萨迦,还得经过好几座险峻的雪山,还需再行走半年时间。八思巴10岁就离开了藏地,身体已难适应高原的气候和环境,一路行来不时头疼气喘,却仍是倔强地强撑着。加上已近冬日,冰雪封山,走得异常艰难。我希望借此理由,能让他不再走下去。
他的嘴唇因为缺氧泛着紫色,他却一脸肃然,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然得回。我再写信给其他高僧大德,由他们来主持我的比丘戒。我离开藏地时过于年幼,与本土其他教派已有隔阂。此次我受戒,若能广请大门教派的宗师主持,也可弥补我与他们接触太少的缺陷。”他抚着我的背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里有些苦涩,“伯父虽然立我为主,但在萨迦本宗,各方势力只怕并不尊我。若伍由巴大师健在,以他之德还可服众。现在他圆寂了,萨迦恐怕又要起纷争。所以,我必须回去。”
我也隐隐有些不安。他的二弟三弟与他同龄,也已有19岁,却因为萨迦派独特的传承方式,被完全剥夺了继承权。伍由巴大师圆寂后,他二弟三弟以及他们身后母家的势力,难保不会怀有异心争权夺利。毕竟他们在萨迦长大,有着土生土长之便。
“对了,恰那还有个消息要我告诉你。”我用爪子拍了拍小脑袋,努力回忆那些枯燥的内容,“蒙哥汗颁布了一份诏书,将藏地分配给他自己的同母兄弟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作为封地。”
八思巴听了以后脸色突变,嘴唇的紫色更深:“那——萨迦派呢? ”
“划给了启必帖木儿王子。但王子在乌思藏的其他领地全部没有了,只剩萨迦一地。”我感叹一声。萨迦地处贫瘠的后藏,民不过几千,能耕种的地不过百顷。看来,蒙哥汗是彻底把阔端这一系赶出藏地的权力中心了。
八思巴将我放在席子上,站起身慢慢踱步。昏暗的油灯下,雕塑般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衬的老成持重。他沉思许久,扭头看我,“蓝迦,帮我做件事情:你先回到藏地,打探一下各大教派对蒙哥汗颁布的诏令的反应。”刚见他的面,还来不及好好聊几句,又要出发了。我心底着实不情愿,却不能流露出来,只好暗自叹口气,谁叫我在班智达面前立下血誓要追随他们兄弟两个呢。
那一夜,我照例睡在他席边。跟着人那么久,我还是无法完全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我夜里少眠,还是跟以前在山林时一样警醒。帐外厉风夹着雪片呼啸而过,刮得帐篷簌簌作响。寂静中传来守夜人时长时短的鼾声,偶尔还有远处几声狼嚎。帐内燃着炭火盆,隔绝了帐外入骨的冰寒,一室的暖意融融。
我扭头看身侧的他。明灭的火光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下巴隐约有青色胡楂儿,喉结在优雅的颈项间微颤。他真的长大了。我偷偷伸舌,舔了舔他紫色唇角被冻伤的破皮处。他唇上的水润,一如这两年里我偷偷舔他的味道。怕他突然醒来,我做贼心虚地赶紧俯下假寐,心犹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一早,不等他醒来,我便出发了。
几天后,在颠簸的马车中,我向八思巴汇报:“藏区各大教派趁机与诸王子结纳关系,蒙哥汗召请帕竹派的多贝吉、噶玛噶举派的噶玛拔希到他的宫廷宣讲佛法。”八思巴呆住,失神时额头在颠簸中撞上窗框,却不顾疼,苦涩地轻语:“萨迦派没有受到邀请。”
萨迦派没有被邀请,说明已被蒙哥汗摒弃在外了。我叹了口气,舔着他额头被撞出的青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另一个让他更为担忧的消息:“我听说,为了争夺江孜一带的教民,萨迦派与帕竹派甚至起了冲突。接替伍由巴大师继任本钦的释迦桑布只得到逻些城去与帕竹派对质,现正在路上。”
“果然! ”他猛一拍掌,眼里愈发流露出不安,“先前,萨迦派倚仗阔端王子号令全藏,怕是早就引起了各大教派不满。如今,蒙哥汗——”他的话音未落,马车忽然猛烈地晃了一下,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夹杂着几声马的撕鸣。正在诧异,有人来报:“佛爷,前方遇到一支蒙古大军,足有几十万人。这个山谷狭小,得容他们先行,今日恐怕过不去了。”
八思巴一手抱着我,一手掀开厚重的马车帘子问:“是谁领军? ”
“是统领漠南军事的忽必烈王爷。”
是那人!正是成吉思汗小儿子拖雷的儿子,现今大汗蒙哥的弟弟、权势正盛的亲王!两年前,忽必烈曾在六盘山见过17岁的八思巴,对他赞不绝口。听说蒙哥汗正派他攻打云南,难怪会在此处碰上。八思巴命令手下就地靠边安营,换了身干净袈裟前去面见故人。我新近习了隐身法,正痒痒想试试是否管用,便念了咒偷偷跟着他来到忽必烈大营。
忽必烈身披羊毛大氅,高大魁梧,浓眉阔脸。他浑身如弦在弓,不怒自威,已有日后一代帝王的气势。与两年前相比,忽必烈的肚腩挺得更大,眼角皱纹更深,却无损蒙古汉子雄鹰般的傲然豪气。
在云南的群山峻岭之中偶遇八思巴,忽必烈很是高兴,寒暄之后,他请八思巴在客席坐下,两人相谈甚欢。忽必烈提及云南之役结束后,他会去五台山参佛,强烈邀请八思巴留在他营帐中与他同往。八思巴念及即将到来的比丘戒,有些犹豫不决。
忽必烈可不管,执意要他同行,他捻着浓密的虬须笑道:“对了,本王正要派人去乌思藏收缴兵差粮役。既然巧遇法师,可否委派法师在本王攻打云南之时代劳征收,我大军便可有充足的后勤保障了。”
八思巴脸色一变,急忙躬身:“吐蕃地处边远,人烟稀少,地狭民贫,如何禁得起蒙古大军的兵差粮役?请王爷体恤吐蕃百姓,免以摊派兵差。”
位高权重的忽必烈哪受到过如此断然的拒绝,脸色即刻沉下。八思巴极有原则,从不趋炎附势侍奉权贵,毫无畏惧地迎着他不悦的眼神。一瞬间,宾主皆欢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忽必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军务乃第一等重要之事,怎可以妇人之仁耽搁军需补给。要体恤百姓,等到大军胜了再免差役也不迟。你既不愿去,我也不勉强,自可派其他人去。”
八思巴虽是少年老成,但毕竟只有19岁,当下双手合十,硬声回道:“既如此,吐蕃僧人也没必要留在此处,请王爷允许我返回萨迦。”
忽必烈脸上再也挂不住了,猛一甩袖,粗声道:“那好,你回去便是“大王! ” 一声娇媚入骨的声音飘然入耳,止住了忽必烈渐渐升腾的怒气。他身边那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拢了拢袖口上的水貂毛,伸出纤纤玉指按在忽必烈青筋暴出的手背上,“大王息怒!两年前您见到八思巴佛爷还赞不绝口,怎么今日为这么点小事儿动气? ”
这名绝艳女子,两年前在六盘山忽必烈大营里曾见过。她是忽必烈的王妃,名唤察必,极受忽必烈宠爱。女子通常不可随军,却在忽必烈军营中两次看到她堂而皇之地陪伴在忽必烈左右,参与将士们的宴席会议。看来,这个女子必有过人之处,绝对不会是单靠色相吸引忽必烈的。
察必王妃贴近忽必烈耳语。我听觉灵敏,听到她说:“蒙哥汗将乌思藏分给了兄弟们,大王分到的却是最贫弱之地,你不是对此很是不满吗?听说,您的其他兄弟们现在都在拉拢乌思藏各大教派,却唯独没把萨迦派算在内。萨迦曾被阔端立为乌思藏教派之首,在藏区甚有影响。大王若想日后控制乌思藏,如今被冷落的萨迦派可是佛祖送给大王的厚礼,大王可不要错过良机啊。”
我心中一凛,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头脑清晰反应迅捷,难怪忽必烈行军打仗时也带着她。忽必烈幡然醒悟,压低声音点头:“王妃说得极是。”
察必对着忽必烈递了个眼色,娇笑着放大声音好让在座之人皆听见:“大王,您身边虽有几位蔡巴噶举的老僧,可论学识功德,自幼成名的八思巴法师比他们强了不知几倍。您呀,应该把法师留下。至于这些什么军务政务,留在以后商谈可好? ”扭头朝向位在下首的八思巴,察必落落大方地探身询问,“妾身可是迫不及待想让法师传授萨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呢。两年前在六盘山,妾身便有此打算了。可惜萨迦班智达病重,法师匆匆回了凉州,一直耽搁至今。不知法师此次可否一偿妾身所愿? ”
八思巴明白王妃此举意在缓和先前不快的气氛。他是七窍玲珑心,便也顺水推舟地双手合十:“王妃诚心向佛,自当圆王妃之愿。”
察必巧笑盈盈,连珠妙语如春风化雨,哄得满帐篷的男人们连连点头。有了她的斡旋,宴席很快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场面。
那晚,八思巴被留在忽必烈的军帐中。待到四下无人,我收起隐身幻术,陪在他身边。用了法术后的我总是疲倦得很,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却看到他两眼顶着黑眼圈,吓了一跳。
八思巴却是毫不在意,走出营帐在草丛上掬了把雪搓脸。甩下手中的残雪,他呼出一大口气扭头看我:“蓝迦,我们不回萨迦了。既然因缘巧合碰上忽必烈大王,就是佛祖给我的指示。我们跟他一起去五台山朝圣。”
“啊? ”我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来,“那你的比丘戒呢?
“只得到时在其他寺庙请人主持了。形势迫急,我必须做出抉择。”他说话间嘴里不时呵出白气,望向头顶白雪的逶迤群山,清俊的眉间写满担忧,“此刻返回萨迦难有作为。我必须留在忽必烈大王身边,等待时机,伺机改变萨迦派的不利局面。”
“困吗?”我对着他微微一笑,“夜深了呢。”
年轻人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即意识到我的话,急忙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困不困,通宵熬夜也没关系。你不是说,天亮后我离开你这里,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吗?我得抓紧时间听你的故事。”
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厚厚的羊毛毯让他盖上,继续说道:“蒙哥汗将西藏分赐给诸王做封地,使得西藏各教派不得不为自身存在和发展考虑,必须依附于蒙古王室。从此之后直到清代,西藏无论哪个教派想要取得相对其他势力的绝对优势,想要掌握西藏的政权,都必须取得中央王朝的支持。而中央王朝也需要扶持这些本土藏人作为其代理人,以保证边疆安宁。”
年轻人喝了口酥油茶润润嗓子,将羊毛毯裹得更紧:“是的。好比格鲁派,之前本不是什么大教派,就是因为五世达赖喇嘛进北京朝见顺治皇帝,取得了在藏区的绝对优势和统治权力。”
“公元1253年,19岁的八思巴在云南再次遇见忽必烈。当时的八思巴只是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做出了追随忽必烈的决定。”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唯有叮叮当当的风铃声不时传入耳中,“处境困难的萨迦派必须重新寻找棵更大的树,所以,与有野心、有实力的忽必烈一拍即合。从此,八思巴一直追随着忽必烈,至死乃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