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你就算跟着他浪迹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拦你半步!”说完我又拉起被子,将整张脸埋进了枕头中呜咽不止。即便心里明白我该支持她的幸福,可是这样的别离,像一个从天而坠的意外,猛烈地砸进了我的心里。尘烟四起,一阵轰鸣。
【07】
我带着金鱼眼去了公司,阿真一看到就打趣我:“晚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惜我无心接招,只能朝她惨烈一笑。
没多久,更惨烈的事朝我兜头而来。欧姐打内线电话找我,我到她办公室敲门而入,桌子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特殊来客,见到我主动打起了招呼:“林小姐,咱们又见面啦!”
说话的人竟是林大平!
我敷衍地笑笑,一肚子疑惑地走到欧姐面前。她面色沉重,将桌面上的一沓资料递给了我。我低头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资料袋里是几张照片,全部都是陈妙言和小九九在老家的合影!
“怎么样?林小姐应该对这些照片不陌生吧?”林大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林先生,您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照片?我知道您喜欢Mia很久了,但这种行为是不是太可耻了一点?”
“可耻?可耻吗?我喜欢她,一分一秒都不能看不到她,你能帮帮我吗?”他歪在沙发扶手上,手里点着一根雪茄,色迷迷的眼睛里浑浊不堪。我忍住上涌的恶心,将照片扔回桌子上:“我帮不上忙,我也不知道你这次来MG是为了什么。Mia的生活照,我想任何一个忠实粉丝手里都会有,我看您是打错了算盘。”
“是吗?任何一个忠实粉丝都知道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吗?”
晴天霹雳当空而下,看着他猥琐的笑容,我又怒又惊,却无法做出任何有力的反击。欧姐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臂抱起,声音冷清:“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妙言,多少钱我都愿意。”他摁灭雪茄,抖了抖宽大的西装站了起来。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欧姐却按住了我的手臂:“乐遥年轻气盛,你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你的要求,我觉得实在是强人所难。这件事,本来就是两厢情愿才可以,我怕Mia会不同意。”
“只要你们松口,她同不同意是我的事,我都不介意她有孩子,她还有什么好挑剔?这世上的男人不都一样?何况她要什么,我就能给什么。”
我愤怒得说不出话,欧姐却并不与我同仇敌忾,僵持之下,她对我叹了口气:“乐遥,你去找Mia谈话,这些照片我们好好替林先生保存。”
“欧姐!”我极力挣扎,却在她不容抗拒的眼神中步步败退。娱乐圈,实在太可怕了,我竭尽全力想要保护好Mia,却没想到如此力不从心。公司好不容易培养出她来接替宋未来,如果走错了一小步,就很可能满盘皆输。
我找JOJO问到了Mia的行程,再艰难却还是要迈开那一步。晚上十点,我在她的单身公寓门外等到了赶完通告的她,她迎我进门,捧一杯热乎乎的牛奶给我:“乐遥姐,什么事啊,电话说还不行?”
我放下牛奶看着她,那么年轻的面孔,眼睛里却有着不合时宜的淡漠,我实在舍不得,她已经历太多。良久,我突然问:“你爱过什么人吗?”看着她诧异的目光,我思忖片刻,补充,“除了以前爱过小九九的爸爸,你现在应该没有喜欢的人了吧?”
“你怎么这么问?”她抿嘴笑着看我,笑容洁净而温柔,国民小妹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她几乎与我们塑造的形象融为一体。
既然无力回天,还是速战速决吧。我把一张扎了紫色蝴蝶结的请柬推到她的面前:“林大平亲自来公司表示他的诚意,他很喜欢你,卡片上有时间和地址,去不去是你的自由。”
我起身要告别,她匆匆忙忙追上来:“如果你想让我去,那当初在电视台楼下的时候,你就该让我上他的车了。乐遥姐,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手里有你和小九九的照片,他知道小九九的身份。”我停下脚步,内心挣扎,“Mia,这件事,公司也很为难……”
“你想把我卖给他?”Mia满眼的难以置信,“他家里有老婆的!”
“我们也不想强迫你,你自己拿主意。”我急急告别,生怕再多留一秒,底气就丧失一分。可Mia却撕碎请柬扔在地上,脸上血色全无:“乐遥姐,我就算一辈子都不唱歌了,我也不会去的。”
我停在玄关,看着她决然的目光,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去把牛奶喝了,晚上早点睡,事态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我们总会有法子的。”
总会有法子的,先睡一觉再说。
【08】
我一睡就彻底昏迷过去。
梦里有Mia泛红的一双眼睛,墨黑的眼珠子,透着隐隐的决意不悔。她不哭也不闹,只那么站着,身形单薄却又固执坚定。突然画面一晃,镜头拉近,Mia的脸又变成了我的。那是十几岁的我,同样的固执和坚决,不哭不闹,只会梗着脖子与这个世界抵抗。然后我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是我在哭吗?可我为什么哭?我的世界从原本的黑白,渐渐变得流光溢彩,我为什么要哭?
梦境冗长,却令人心感凄然。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了眼,那哭声却没有断,隐约是从客厅传来。我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掏了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一个大好的周末就被这样浪费了。
我悄无声息地起床,想去一探究竟,却听到我妈和杜叔叔的谈话声。我听到了我的名字,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
“乐遥不知道,我不能让她知道……”萦绕在我梦里的哭声,原来来自我妈,“绍甫,我们赶快走吧,我怕哪天又碰到了,他肯定就认出我了,到时候乐遥怎么办。她好不容易等到钟越回来,我也放心把她嫁给钟家,可是怎么又出这档子事!老天爷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们!”
“美云,说不定是咱们想多了,”这是杜叔叔的声音,“也许裴知言认不出你了呢?你也就装装傻,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何况他也只是钟越的姑父,打不了那么多照面的。”
“怎么能稀里糊涂过去?他是乐遥的亲爹啊!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啊!这关系要怎么装?我装不了,我真的装不了……我怎么会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到他,我怎么知道老天要这样耍我……”
那抽泣的声音仿佛一根根抽丝剥茧的线,然后一圈又一圈地将我紧紧捆缚住。我渐渐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床上躺下的。血液还在血管里畅快地流着,这是我林乐遥自己的血,怎么会流着别人的血呢?爸爸?我林乐遥怎么还会有个爸爸呢?
天仿佛是瞬间黑下来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里几乎没有一丝光线,我只听到墙上壁钟走动的声音,咔嗒、咔嗒,好像我胸口里的心跳。哦,还有我的呼吸和脉搏,身体真奇妙,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听我妈说是在监狱里,她还请了狱友给我算命,说我大富大贵能嫁进豪门。不是说得挺准的吗?难道我嫁不了钟家?我为什么嫁不了钟家?哦对,因为裴叔叔,因为裴叔叔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我怎么会有爸爸?
小时候镇子里那么多小朋友拿小石子砸我,骂我没爹生没娘养,我怎么会有爸爸?长大开家长会,老师看着我花枝招展香水扑鼻的妈妈蹙眉摇头,我怎么会有爸爸?后来去钟家,长辈开口就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会有爸爸?
我妈一定认错了!她以前有过那么多男人,她怎么会记得是谁?
门外早就没了声响,他们都忘记了屋子里还躺着一个活人。我猛地跳起来,我要去问一问钟越,我要让他告诉我,我和裴叔叔一点都不像,是我妈年纪大了,糊涂了。我不再顾忌我们之间的冷战,只要能打破僵局,我不在乎那个人是我。
我穿反了袜子,鞋带也系了死结,记得带了钥匙,却落下了手机,可我管不了这些,我飞奔下楼,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平湖公寓。就算钟越不在,那我也能一直等,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怎么会有一个爸爸。如果他真是我爸爸,那他又怎么能是我的姑父,我得好好想一想。
司机在我的催促下,火速抵达了公寓门口,我掏出一团纸币,等不及要回零钱,已经夺门而出。白昼渐长,黄昏也透着凄然的亮,平湖公寓里向来清静,因此稍微大一点点的声响,都足够震耳欲聋。风声鹤唳,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在跑到钟越所在的那一栋楼时,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仿佛是电影里的镜头,我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突然眼前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大概三秒,不,两秒,也许一秒都不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崩裂的声音随即而来。我的脑子突然空白一片,四肢发麻,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啃噬而上。周围的人全部一股脑涌了过来,我艰难地跟随上脚步,却在看到地面上那一滩血红时,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那是宋未来的脸,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血泊中散落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我听到有人在念,登记、结婚、新人、离婚这样的字眼时不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理会不了这些,只觉得手脚冰凉,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滚,宋未来的那双眼睛,似乎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有身影朝着我疾奔而来,摇着我的肩膀,似乎还冲我吼着什么。但他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我的脑子里只有轰然落地的重音,像一记猛锤,狠狠地砸进我心里。太重了,所以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震得发麻,没有了任何知觉。
眼前的人影渐渐恢复了清晰,是钟越,我看着他同样悲恸的脸,突然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他的身上。他扶住我的肩,一只手摸向我冰凉的脸,然后张开掌心捂住我的眼睛。他的手同样冰冷,手指也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可一开口,原来他的声音更颤抖:“我送你回家,睡一觉就好了,乖,听话,睡一觉就好了……”
【09】
我躺在平湖公寓的床上,一夜合不上眼睛,仿佛只要一闭眼,就有一道白影轰然坠下。我点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灯,还将白色的窗纱狠狠扯下,我不能看到这些,被钟越硬塞的几口米粥早就吐光了,呕的已经都是酸水。
钟越是天蒙蒙亮时才回来的,窗外已经有了鸟鸣,我听到咔嗒一声开门响,眼珠子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力气坐起身。很快他就走进了卧室,步履匆匆地赶到床边,见我睁着眼,他才迅速收敛住前一秒颓败的神情,打起精神坐到我身旁:“醒了?在等我?”
我不说话,牢牢地看着他。他似乎一夜就沧桑了好多,头发乱了,眼睛里都是疲态,就连下巴上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可即便如此,他看着我的脸还是努力挤着笑容,于是我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干涩地开口说道:“我没睡着,我想你……”
“我陪你,咱们一起睡会儿,听话。”他掀开被子抱住了我,我将脸埋进他带着晨露气息的大衣中,突然就遏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哭不出声响,只有悲痛欲绝的震颤。他紧紧地搂着我,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背脊,手腕上的表在走动,轻微的响声像是催眠的曲调,他的怀里没有白影,困意像一头兽凶猛来袭,我很快陷入睡眠。
醒来时天色已暗,又是一天过去了,钟越还在身边沉睡,却睡得太浅,发出喘息一般的浑浊呼吸。我一天没有进食,肚子里的食物也早被呕干,饥饿张开了血盆大口,我翻身下床,赤着脚朝厨房走去。
冰箱里没有多少东西,他并不在家里做饭,只有几包速食面,还有我当时买的几颗鸡蛋。我打开电水壶烧水,将鸡蛋丢了进去,却等不及水开,迫不及待撕开速食面的包装,张口干啃起来。吃得太急,喉咙被呛住,我涨得满脸通红,又从冰箱里翻出牛奶,打开盖子直接对嘴灌了几口。
两袋速食面下肚,一大盒牛奶一滴不剩,可我还是觉得饿,电水壶里的水开了,我捞出鸡蛋,顾不上烫手,囫囵剥了壳塞进嘴里,上颚被烫出水泡,我含着鸡蛋呜呜哼着,眼泪都冒了出来。
可还是不够,心里仿佛住进一个怪兽,我吃什么,它就吃掉什么,我喂饱了它,可自己还是饿。身体仿佛破了个大洞,空空的,风一吹就呼呼地响,补不上,也填不满。我扔掉鸡蛋壳,席地坐在狼藉的地板上,双膝抱拢,将头紧紧地埋入其中。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呜咽。
钟越站在我的背后,不知道这么站着看了我多久,等到我哭够起身时,他却又装作才睡醒的样子,惺忪着眼睛看着我:“你吃面都不叫我……”话音在看到我狼狈的一张脸时戛然而止,他疾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帮我抹去眼泪和嘴角的食物残渣,目光里透出悲凉的心痛:“你不要吓我,乐遥……”
他的手和脸都已经冰冷,一定是早就醒了的,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朝他伸出手,声音怯怯:“有烟吗?我想抽烟……”
他的眼中有悲痛一闪而过,可他却没有拒绝我,转身从卧室取来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几乎是从他手中抢夺过来,急急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松懈下来靠在冰箱上。他直直地看着我,不管是带着什么样的情感,我都无动于衷。我将烟夹在指间,弯腰从冰箱里掏出两颗鸡蛋,重新丢进电水壶,按下电源耐心等着:“你也饿了吧,我给你泡点面吧,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不做饭,你就不会自力更生?”
他突然靠过来,低头抵在我的肩上,双臂轻轻地环住我的腰身,呼吸拂在我的脖颈,像是羽毛,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乐遥,我们结婚吧。”
钟声突然静止,却“啪”的一声,我手中的碗滑落在地。
瓷片碎裂,有碎粒从我的脚背上飞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我倒吸一口凉气,缩了缩脚,钟越已经迅速蹲下身去。我的眼睛开始氤氲,朦胧的雾气里,是一幕又一幕的曾经。我捂住嘴失声恸哭,身体因为哭泣轻微地颤抖着,他以为我疼,焦急地仰头询问,却在看到我满脸的泪水时惊住:“乐遥?”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像水花飞溅,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抽身而出,仓皇地跑回卧室,取过大衣套在身上,他在客厅门口拦住了我。我低头换鞋,不敢看他:“我想回家,我妈在等我……”
话音未落,哭声却漏了出来,没有我妈在等我了,她为了我的幸福,宁愿去陌生的地方安度余生,我却自私地以为她只顾自己的安乐。穿反的袜子还套在脚上,系死的鞋带怎么也解不开,我急得狠狠撕扯,钟越蹲下身从我手中接过,三下两下便解开,然后握住我的脚踝,语气低柔:“来,我帮你穿。”
我狠狠咬住嘴唇,眼泪汹涌,当他换到另一只脚时,我终于忍不住往后缩去:“我自己穿,我求求你,让我自己穿,求求你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漫长的时光了,那又长又细的带子怎么系都不对,我突然恨起自己为什么会穿这双有鞋带的鞋,突然耳边响起钟越的声音,沉沉的,直坠向我的心底:“真的对不起。”
求求你了,不要说了,再也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