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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老实说谎

王老实是以不会说谎而闻名全矿的,就如超级女生李宇春以潇洒的舞姿,篮球明星姚明以精湛的球艺,世界级飞人刘翔的速度而闻名全国一样。万余人的煤矿,有人可能不晓得李宇春、不晓得姚明、不晓得刘翔,但绝不可能不晓得王老实。

王老实的真正大名,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也许只有在他的档案袋里才有记载,只是如今档案那东西,只有升职晋级入党的时候才用得着,而作为一个普普通的平平凡凡“窑咕老”离那些美事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沾不上边,所以不可能有机会用得着。而普通人唯一有机会借助档案资料的,是在他走到人生的尽头时,人们写悼词时,才有可能用上。但是,王老实身体很棒很棒,连感冒发烧也很少患过,所以实在没有人有看他档案的机会。而他生活中所使用的一切:花名册、工资存折、乃至户籍簿、身份证都无一例外地写着“王老实”。

本来,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一个最能代表他本人的符号,“王老实”这个大名约定俗成,自然便成了最最代表他的符号。

王老实的老实,不仅是因为他为人的规规矩矩、淳厚纯朴,更因为他的心口如一,从不说谎。有一年他春节留勤,矿务局报社的记者前来采访,不巧正好看见王老实满头大汗地干着活,记者心道:这可是一个好的典型,于是走上前将话筒对着他,问:“这位师傅,请你讲讲为什么要坚持假期值班。”

王老实嗫嚅了半天,全然不顾陪同记者的宣传干事的手势和眼神,迸了一句:“春节加班划得来,一个班顶几个班的钱。”

那位宣传干事事后埋怨他说:“老王你真宝,禾解不讲是为了别人过个好年,为了矿里作贡献。”

王老实沉默一阵,突然冒了句:“咯又禾是讲得,我冒咯样想,讲嗒不就是讲假话。”把那位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从此后矿里的工人在谈论某件事,在论证这件事的真实性时,总忘不了加一句,这是王老实的讲话。久而久之,矿里人便创造了一句歇后语:“王老实讲话——从不掺假。”而且这句话很快就如长上了翅膀,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全矿各家各户,甚至老幼妇孺皆知。

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竟然说谎,而且蒙哄的对象是以头脑灵活点子多,掌管全矿上万名矿工生死簿的堂堂的劳资科李大科长,岂不奇哉怪哉,但无论奇也好怪也罢,这却是的的确确、真真切切铁定了的事实。欲知详情,且待我从头道来。

那天,王老实出班来到井口等罐(这个矿是立井,全靠罐笼升降机上下),又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斧子往地上一搁,坐在斧柄上靠着井壁翻起了“孢鸡婆”(打瞌睡),其实翻孢鸡婆是假,听聊天是真。矿工们出力流汗,累了一整天,全靠在等罐的一时三刻里松弛一下,调剂一下。

人多了自然免不了南京城北京殿的海市聊天,王老实语迟嘴笨,无法加入聊天大军的行列,不过他的耳朵蛮灵,却可以充当一名忠实的听众。不过这听众使他受益匪浅,他原本识字不多,从不看报,家里也没电视,因此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物,全靠从这里掌握。什么伊拉克呀、审判萨达姆、拉登基地恐怖分子呀、奥运会中国拿了多少金牌呀,乃至谁家的儿子考上大学,哪家的老婆靠做“鸡”养活家小,还有谁将儿子养到了二十岁,一做亲子鉴定,竟然不是他的儿子等等稀奇古的事令他大开眼界。

这不外号叫徐大喷的,又开始喷了起来:“话说……”徐大喷就是这徳性,每次聊天总忘不了这个开场白。

“有一位复员军人,性格蛮耿直,最喜欢打抱不平,你要知道现在的村支书可是土皇帝,上能遮天,下可盖地,因此在村里免不了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既贪财又好色,有着雁过拔毛,骨头轧油的本领,而且好色不避亲疏,人家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他连窝边草也要吃,连自己的侄媳妇也要染指,这事被复员军人知道后,十分气愤,很想惩治他一番,可是如何惩治呢,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无意中他一眼看到了桌上两个茅台酒空瓶,心里一亮。这空瓶是在部队时,团里招待前来视察的师长用的,他因为见这瓶子可爱便带回来了。此刻见到空瓶,心里可就有了主意,他知道这位村支书大人,性极好酒,尤其是高档好酒更是十分喜欢,恰巧明天就是他的五十大寿,送他两瓶酒十分正常,于是他将空瓶灌了两瓶猪尿,又将瓶口封好。这位复员军人现在一家酒厂做事,因此封酒瓶可是专业水平,封好之后,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破绽。于是,他将这两瓶假茅台送给了土皇帝,土皇帝虽然没见过多大世面,却也是识货之人,一见这茅台酒。原本矜持傲慢的神情立即变了样,显得阳光灿烂,长满横肉的脸上溢满了笑容。立即请他入座吃饭,并恭恭敬敬敬了他三大杯酒。复员军人知道,这位土皇帝从来不敬他手下臣民酒的,之所以能够破天荒敬自己的酒,完全是托两瓶茅台酒之福,复员军人心中暗暗好笑,也不推辞,大马金刀地接过土皇帝的酒,仰脸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完,这才告辞回家。”

徐大喷也真会喷,在他绘声绘色描述下,将等罐一干人众的口味都吊了起来。于是,徐大喷戛然而止。王老实听到这里很想知道下文,可这徐大喷却不再讲了,心中有些着急,可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等在那里,他知道自然会有人催徐大喷的。果然没多久,就传来一片催促声。

徐大喷这才不急不忙地说了下去:“不久,乡长下村来检查,为了炫耀自己的能耐,土皇帝立即将那两瓶茅台拿出,并说这是我在城里的一个亲戚送给我的,他可是能耐大得很,常常和县太爷一起喝酒。因为在土皇帝的概念里,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了。乡领导一见茅台,眼睛都亮了,哪个地方属于穷乡僻壤,乡长大人们虽然是一乡之主,可是对于茅台这种国酒只是耳闻,从未目睹,更遑论品尝了。可在座诸位都是一方诸侯,自尊心都是大大的,谁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孤陋寡闻和见识短浅。因此,当土皇帝将酒瓶打开,久被封住的浓浓的尿臊味,立即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扑入每个人的鼻息,一位乡领导说道:‘这茅台酒,气味并不地道。’这人的话音刚落,就有人立即反驳道:‘你真是老土,国酒当然就与一般的酒不同。’乡长笑了笑,十分权威地说道:‘茅台就是这种香味,我第一次喝茅台时,也感到气味不是太好闻,可一旦闻多了,那种香味就会越来越浓。’其实乡长从来没有过第一次的经历,如果说有就是目前了。不过乡长的一席话,打消了所有人的顾虑,于是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大家兴致勃勃地喝了起来。那黄黄的涩涩的怪怪的液体,吃到嘴里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美的享受和快感,但是大家的兴致仍然极高,尤其是乡长喝了一口后,还砸吧砸吧嘴巴,十分内行地说:‘这茅台的味道,就是不一般。’于是,几位大人物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将两瓶怪味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底朝天。”

“嗤——嗤——”人群中传来一片嘻笑声,王老实也偷偷地咧开了嘴。

后来呢,有人未等笑声止住,就急于想听到下文。

“后来——”徐大喷停顿了一会,用一种十分无奈的口吻说:“后来,这些人喝了猪尿中了毒差点送了命,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公安局,最后查到是因为那两瓶茅台酒的原因,查根究底,追查到复员军人,将他判了几年刑。”

“唉——真可惜。”人群中有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王老实低着头也在暗暗地为复员军人惋惜,哦——王老实突然想起什么,想问问徐大喷,抬头一看,徐大喷已经进入罐笼上去了。

王老实急急忙忙地上了井,终于在澡堂找到徐大喷,急不可耐地问:“徐师傅,你才讲的是真的不?”

徐大喷一愣,莫名其妙地问:“么子事?”

“就是你在井下讲的那个复员军人被判刑的事呀。”

“哦——”徐大喷一阵才回过神来,顺口答道:“当然是真的塞。”

“真的?”王老实露出怀疑的神情。

“当然真的,这位复员军人,就是刚调走小张老家的。”徐大喷为表明其真实性,随口胡诌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啊,小张老家的。”王老实嘀咕了一声,带着满腹心思,脚步踉跄地往回走去。

“外公、外公。”王老实还未走到家门口,刚满四岁的小兵兵,蹦蹦跳跳地扑了过来。

“糟了,今天是星期六。”王老实摸了摸空空的口袋。由于心神不定,忘了给外孙买糖。于是,歉疚地哄道:“小兵兵来了,外公带你买糖去好么。”

“我不要糖,我要骑马马。”

“好,骑马马就骑马马。”王老实顺从地爬下身子,让外孙骑在背上。

“驾——”小兵兵兴冲冲地朝王老实身上打了一掌,王老实便慢慢地在地上爬着。

“兵兵,快下来。”王老实的独生女儿,王秀娟一见,立即上前将兵兵拖了下来。将王老实扶起说:“爹,你老人家莫惯坏嗒兵伢子,快坐下休息。”女儿说着端来一把椅子,并从包里拿出一对五粮液递给过来说:“兵兵他爸今天要加班,去查假冒伪劣产品去了,前几天查出一批冒牌酒,情况非常严重,有的酒里还有毒,如果喝了可以致人死命。”

“哦,酒,中毒。”王老实感到头“嗡”地一阵轰鸣,他的脑子里又回想到徐大喷讲的故事,浑身感到不自在,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呆的茫然的看着前面,一动也不动。

“老头子,不舒服么。”老伴似乎看出他神情有异,关切地问道。

他抬起手摇了摇,觉得脑壳像是有块矸石压在上面,沉甸甸的。他没有听清女儿后面说了什么,没有理会老伴关切,甚至连外孙叫他也没听到。只感到头晕乎乎的,便站起来,脚步蹒跚地来到睡房倒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盯在靠窗的书桌上,那上面曾经也有两个茅台酒瓶,几个月前,小张缠着软磨硬要地拿走了。小张要去干什么,该不会像那位复员军人一样吧。他从未考虑过如此复杂的问题,也不敢再想下去。他感到房子在旋转,书桌在晃动,眼前冒出了一串又一串的金星。

几十年来,他习惯于在上班——吃饭——睡觉的简单循环中生活,用不着自己伤脑筋。工作上的事,班组长安排得周周到到,照葫芦画瓢就是。家里的事,老伴照顾得熨熨贴贴,用不着操心。可这件事却无法对人说,找不到任何人商量,只有自己去面对、去承担。

他不愿回顾,也不敢想的往事,却悄悄地涌入他的脑际:小张同他在一个班组,而且还是他的副手。小伙子长得周周正正,人灵泛,做事蛮勤快,多好的一个小伙,可是快三十了还没找对象,谈了好几个女孩子,见面都还满意,可一听他是个“窑咕老”,女孩就吓跑了。小张在矿里找不到对象,便回了一趟老家,他的一位初中女同学在乡里的小学教书,两人互有好感,自然一拍即合。

小张的婚姻有了着落,自然欢天喜地,回来时买了大包喜糖发给了同事。哪知好事多磨,不久女方来信说,父母不同意她离家太远,除非他能调回去。女方还说,她有一个朋友在县里有些关系,准备请她帮忙活动,为他找一个接受单位,不过。矿里这边就得靠小张自己活动,必须要有一个全民制工人的档案资料,县里才好安排。

小张在矿里举目无亲,只得求爹爹告奶奶,热脸皮挨冷屁股,仍然不进油盐,小张一气之下,在附近森林公园的山顶上喝了两瓶酒,纵身从百来米高的峰峦上,跳了下去。好在他命不该绝,被一根树枝挂住,死里逃生。

不过好在事情闹大,引起矿领导的重视,便破例同意他保留全民工人身份调走的要求,小张因祸得福,喜出望外。满以为能够水到渠成,如愿以偿。谁知这种手续迟迟未能办下,一打听事情卡在矿劳资科李大科长的手里。小张只好苦苦请求,乃至不惜下跪,还是无济于事。有好心人悄悄地告诉小张,这位李大科长有着大雁拔毛,骨头轧油的毛病,如果小张不进贡,事情就会有些麻烦。可怜小张为了办理调动手续,存款花完还背了一身债务,哪里还有进贡的能力呢。

小张有苦无处诉,便来到王老实家。无意中看到了桌上的空瓶,眼睛一亮,便缠着要将酒瓶买去。那空瓶也是王老实见它制作精巧,心里喜欢顺手从女婿家里拿来,并无实际用处,见小张喜欢,当然就同意了。

谁知没多久,小张就办完了调动手续。临走时小张神秘地告诉王老实,感谢那对茅台酒空瓶。王老实并未在意,心想小张在讲笑话,两个空瓶有什么作用。听了徐大喷讲的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他才恍然大悟,难道小张也是学了那位复员军人的样,弄了两瓶猪尿送给了李大科长。想到复员军人的坐牢,王老实真替小张担心。

王老实躺在床上苦苦地思着、想着,忽然一阵尖锐的救护车的呼啸声传来,他的心里一惊,听到外面一阵骚动,翻身坐起,心里一咯噔:“不好,莫非李科长家出了事。”他想下床出去看看,可那双腿就是不停使唤,根本抬不起来,就是一个劲地晃动晃动。他拼命地挪动脚步,来到门外,正看见两名公安押着小张上了一辆警车。王老实感到十分内疚,如果自己没有那对空瓶子,小张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真正的罪犯应该是自己,他想自己已过半百之年,女儿已成家立业,外孙也好几岁了,自己已是日落黄昏,留下的路已经不多,可小张才结婚,才走上生活之路,今后的路还十分漫长,怎能就此被毁呢。王老实一狠心,咬着牙艰难地往前走去,他想拦着警车,对警察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而不是小张,警察要抓只能抓自己,放了小张。王老实好不容易挪到警车前,对警察讲明了情况,那名警察一听掏出枪,朝王老实“叭”的开了一枪,王老实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猛地惊醒过来,竟是一场恶梦。

这时,听到外面几个老太婆们,正在谈论明天李科长准备大摆筵席,庆贺自己四十大寿的生日。听到此王老实悚然一惊,暗忖,不好,明天李大科长过生日,那酒岂不就会被喝,如果……王老实眼前掠过李大科长中毒,小张被抓的镜头,只感到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想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收回那对假茅台酒。

干脆告诉他实情,不,不行,王老实立即加以否定,他知道李大科长的为人,人们称李科长为李坏水,一次有个工人和他争吵了几句,他硬是扣了他一个月的奖金。这家伙的报复心特重,知道实情后,有可能会对小张不利,那么我岂不就是害了小张么。

如何才能既不伤害小张,又能够收回那两瓶假茅台呢。王老实越急心里越慌越没有主意,这时就听老伴叫道:“老头子好些了么,能起来吃饭么。”

王老实觉得老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吃了饭再说。哦,可以偷偷地和女婿商量个办法。他女婿是个工商干部,很有能耐,他十分相信他。于是走出了睡房,看见女儿正在坪里追着喂兵兵的饭,却没见女婿,便问:“秀娟妈,兵兵他爸没来就吃什么饭。”

老伴说:“今天他加班,不回来了。”

“星期天上什么班,有什么紧急事么。”王老实有些失落地问。

“好像听秀娟说,是去查什么围巾品。”老伴有些含糊不清地回答。

“围巾品,么子围巾品。”

“哎呀,就是那些假烟假酒嘛。”老伴有些不耐烦说道。

“假烟假酒——”王老实陡地觉得眼前一亮,终于从苦思冥想中找到了头绪。

匆匆地吃完饭,王老实提着女儿给他的两瓶五粮液出了门,带着十足的勇气和豪情往李大科长家走去,正好撞见正要出门的李大科长。

李大科长用诧异的眼睛望着王老实,一见王老实手中的两瓶五粮液,满是严肃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脸。

王老实一反往日的木纳和笨拙,口齿也十分清晰:“李科长,上次小张走送了你两瓶茅台酒是吗?”

李科长用一种疑惑而又紧张的神情望了王老实一眼,犹豫了一阵,这才点了点头。

“是这么回事,那两瓶茅台是小张托我女婿买的,今天我女婿来,说可能这批茅台是假酒,因此必须收回,拿去验验血。因为一时之间,靠得住的茅台找不到,只好用两瓶五粮液斢换。”王老师说完将五粮液递了过去,跑到屋里,不一会就提着两瓶假茅台走了出来,递给了王老实。

王老实提着酒正要离开。

慢,我来看看,李科长似乎不太甘心,又从王老实手里拿过一瓶茅台,将瓶盖大开,喝了一小口,品尝了一阵,这才还给了王老实后,匆匆走去。

王老实提着酒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人,这才高扬起酒瓶,狠劲地朝石头上砸去,就听“啪”的一声,酒瓶被打碎,石上迸出一摊水迹,并不见浓烈酒香飘出。低下头用手指沾了一滴水,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淡淡的,没有一点酒味。

王老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尽管平生第一次说了谎,但他却感到浑身轻松,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十六岁就参了军,参加过淮海战役和湘西剿匪,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长得蛮帅气呢,湘西剿匪时,他当过政委的警卫员,还立过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