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天我到省城开会,一个人坐在旅店里整理资料,忽然一阵“收破烂”的吆喝声从窗外传了进来,十分顽强地挤入了我的耳膜,这声音好熟,好奇心把我从枯燥的资料堆里拽了出来,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过窗户往外看去,一个半百老头正提着一杆秤在称一捆报纸,我感觉到这人面熟,一时却无法想出他是谁。
我因工作的关系,常常到省城开会、办事,自然少不了一些朋友、熟人,但是其中绝对没有“收破烂”的,可是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十分强烈地告知我:他是我的故人。于是,我在无意识地驱使下走了过去。
近距离的接近,有力地唤醒了我的记忆,我认出了他。他叫李成武,是他爷爷满六十奶奶满四十的那天生的,故小名叫“六四”。他可是我少年的朋友,我和他从上小学到下乡乃至下井挖煤,在一起有十五六年,直到我上学离开煤矿,我们才失去联系,这么一晃就过了近三十年,岁月的风霜已使他苍老了许多,只是他说话的神情依然未变。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令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我走过去,有些失控地大声喊道:“六四,你怎么到了省城?”
六四用困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显然没有认出来。
我用当时在一起玩耍时的语调说道:“武宝,不记得老朋友哒啰。”
六四恍然大悟,扔掉手中的秤,将手往身上狠擦了几下,这才上前握住我伸过去的手,极为激动地说:“兵宝,你是兵宝。”
两个老朋友在一起免不了一阵寒暄,原来我们工作的那个煤矿已经破产了,六四不到五十岁就办理了退休手续,只是每月六百来块钱根本无法供养在省城读大学的女儿。好在他就是省城人,爷爷给他留下了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于是他举家迁入这套房子里,在省城开始了他的再就业工程。他没有技术,但有一个强壮的体魄,他便依靠体力谋生,他拖过板车、当过搬运工、装卸工,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这种强体力活使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他选择了收破烂的行当,却使他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生活已经无忧,每月还略有节余。六四将生活的近况介绍完后,一看天近黄昏,忙说家中还有事,不能再聊。我虽意犹未尽,但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不得不挥手告别。
目送他骑上那辆三轮后,我转身正准备回旅社,谁知“叮铃”一声响,六四又骑着三轮来到我的身边,他跳下车说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李军长死了,是他六十五岁生日那天去世的。那天矿里正宣布破产,他端着一杯酒,正准备喝,听到这个消息,酒杯掉在地下打个稀烂,人也倒了下去,当即叫救护车,可等救护车到来时,人也断了气。”六四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唉,人死如灯灭,真的冒讲错,李军长从倒地到死,也不过只有十来分钟,人的生命真的脆弱,唉——”六四长叹一声,神色黯然的准备离开,突然又说道:“哦,对了,他临死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并托我向你问好。”六四说完这才骑着三轮车走了,可我的心里却因为听到李军长死去的消息后,感到十分难受。真有一种悲从心来掩面大哭的冲动。
回到旅社,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摊在桌上的资料,却无法激起我动手整理的欲望,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眼见天色由黄昏步入黑暗,星星悄然地爬上天空,隐入深深地云层里,偶尔闪烁着黯淡无力的光束,这种凄凉无月的夜晚,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使我回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日子,一个高高个子,皮肤黝黑,寡言少语,常年剃着光头,哭丧着一副脸的形象,在我眼前闪现、跳跃……
李军长其实叫李君长,只因他长年剃着光头,那神态又酷似南征北战的那位哭丧着脸的国民党李军长,故而矿工们便将李军长官衔封给了他,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他的真名,连他的工资表上也赫然写着“李军长”三个字。
我认识他是在刚当上煤矿工人后的第三天,那天下班我们等在罐笼前排队,我们的矿井是立井,上下班靠的是罐笼来回升降,一次只能坐12人,而矿里上班的工人就有近千人,因此等待着下班可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劳累了八个小时的矿工们便抓住这个时刻好好地放松一下。矿工们的话题是百无禁忌的,尤其是以相互取笑相互攻击。最为激烈,于是这等罐的地点,变成了矿工们舌战的擂台赛场,那些干了一两年的老矿工们,便一个个操练成辩论的高手,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我未讲完他又上,闹得不可开交。
唯有这位李军长例外,他往往是排在最后一个,静静地听别人讲,自己从不插嘴,只是他虽然无意涉足辩论场,可别人偏偏喜欢取笑他。那天他刚坐下,身旁的那位绰号叫浮皮愣子的矿工便拿他开涮了:“我讲一个为五根火柴跳塘的故事。”这位浮皮愣子具有讲评书的天分,那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很有吸引力,他见已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便不急不忙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说道:“这人十分吝啬,人在矿里上班,却担心老婆在家里不会划算,于是每次上班前便将一个礼拜的油、盐、米、煤油都量出来,甚至连几根火柴都数出来,只许节约不许超支。因此他的老婆每天搞饭菜都特别小心,严格控制每一项指标,即便偶尔来了客人,也只能是多加水,不敢加米的。就这样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精精细细,也是合当有事,那天他老婆起来生火,在拿火柴时将两根火柴做一根使用,当划燃的一刹那这才发现,心中大吃一惊,慌乱中她忙将多余的一根火柴放回火柴盒,谁知那根被划燃的火柴又将火柴里面另外几根火柴全部引燃,就这样一个礼拜的火柴就全被燃完了,他老婆可急坏了,没了火柴这个礼拜如何度过,她想留火种,可是每天的柴火都是定死了的,势必会超支,她想找别人家借几根火柴,可是又如何去还人家,尤其是连火柴盒子都烧坏了,回来男人肯定会骂她打她的,他老婆是个老实人,脑子转不过弯来,因为五根火柴被点燃的事,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一时竟想不开,要一死了之,于是她来到塘边见四面无人,便跳了下去,谁知那塘因久旱干涸,原本有两人多高的深塘,此刻只有半人来高,因此他老婆走到塘中间还是浸不死,这时他大舅哥来了,见老妹如此,勃然大怒,自然跑到矿里兴师问罪。”
浮皮愣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你们晓得咯位吝啬鬼是哪个不?”
我们这些刚招来的新矿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是哪个?”
浮皮愣子指着李军长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他。”
就在我们的目光全部被吸引在李军长的脸上时,只见李军长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朝浮皮愣子说道:“那么多思想你不宣传,偏偏喜欢讲咯些摸风不着影的屁事,呷饱撑的。”说完眼睛盯着前面的罐笼,不再搭理任何人。
于是,这位李军长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后来我特意考证过,他老婆的确跳过一次塘,他大舅哥也确实来矿里吵闹过,至于到底是不是为了五根火柴,则不得而知,不过李军长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中成了吝啬的同义词。
不久李军长调到我们班里,成为一名采掘工。李军长原来在运输队,相对而言应比采掘工要高一个档次,因为运输队虽然也是在井下,但只是在大巷道里推推矿车桶子而已,根本不需要进入满是煤尘的工作面去。在我们这些新矿工的眼里,采掘工与运输工之间的最大区别是:采掘工下班脸上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余部分都是黑黑的,尤其是眼圈,洗一个小时的澡依然还是黑黑的,甚至吐出的痰都带有浓重的炭色。运输工可就没这么麻烦,脸上总是干干净净,在澡堂里有十分钟就摆平了。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安全问题,当采掘工时时都遭受着瓦斯、冒顶等等方面的生命威胁,而运输工则远离这些危险。因此,我们这些新工人凑到一起,总是用十分羡慕的目光仰视着这些运输工,心里感叹:如果有运输工能给我换,我愿意将一个月的工资全部奉送。
差别如此之大,李军长竟然从米萝里跳到糠萝里,据说还是他主动多次要求的,为的只是每天多两毛钱的井下津贴,真是一心钻到钱眼里了。
而我见证他的节俭,则是和他在一起工作之后。每天从井下上来,他总是用斧子将支棚跺下的木头劈成柴火,一根根捆起来放在工具箱里,周末挑回家。他的理由是这些劈柴丢在井下浪费了,拿回家正好物尽其用,废物利用。而冬天里我们的换衣房里烧着一炉好大的煤火,而这炉灰的清理工作就由李军长全部包办,他常常将炉灰清理得干干净净,后来才得知他将煤灰放在一个废弃的棚里,并将大小便拉在灰堆里,周末用箩筐挑回家,他生活之节俭由此可见一斑。
他似乎是与世无争,可真要遇到什么事,却是得理不让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油渣子事件,那天吃中餐,李军长像往常一样,打了五分钱白菜,蹲在食堂的角落上吃着,他夹了一大口放在口里,嚼了几口后,感觉口感不一样,心中一喜,以为吃了一块大油渣子,便拼命地嚼起来,谁知嚼了一气也没嚼烂,吐了却又舍不得,便用筷子将那玩意夹出来,哪里是什么油渣子,分明是一个避孕套。这要搁在别人的头上,一定会偷偷摸摸地扔掉了事,免得被人笑话,可李军长却不怕别人笑话,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食堂里怎么搞的,把避孕套放在白菜里,害得我当油渣子嚼了半天。”他的一席话闹得满食堂哄堂大笑,可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得去找找矿长,看他怎么样关心职工生活的?”说着就往外走去。大家的哄笑声传到食堂里,事务长当时跟着打哈哈,一听李军长要去找矿长,便急了,他知道矿里正在搞卫生大检查,这事若被矿长知道,食堂全体人员这月的奖金会泡汤,他的事务长也就当到头了,事关重大,事务长不得不放下架子跑出来向李军长赔礼道歉,最后以本周每餐送他一个荤菜作为补偿,这才摆平此事。
其二是偷炭事件。这起因于每周他挑回家的那担炉灰,别人总觉得不可能只是炉灰那么简单,一定在里面藏有煤炭,于是有人报到保卫科,保卫科准备对他进行一次突击检查。而这个消息却被我无意中听到,我虽对李军长无好感,但绝没有恶感,看在同事的份上,我还是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他。他听完后面无表情,未置可否。星期六下班时,他照常挑着一担炉灰回家,刚走到传达室门口,就被守传达的老头叫住,那位保卫科长走了出来,他十分严肃地说:“李军长,有人举报你的箩筐里藏有块炭。”李军长装着傻乎乎地问:“你说这里面有块炭。”李军长挑起那担炉灰,走进传达室,说:“你说有块炭,你就查,这担灰我也不要了,送给你。”说完将那担灰往地下一倒,挑起那担空箩筐就准备走。保卫科长一把拉住他说:“莫走,当你的面检查一下。”说着拿起一根荆条在灰中拨弄着,忽然科长看见一坨乌光发亮的东西,面带喜色地说道:“这是什么?”伸手捡起来。然而科长的脸色僵住了,科长的手感告诉自己,这软软的绝不是炭。可是当他醒悟已经迟了,他的手已经将那东西抓烂了,手上沾满了屎,旁边的人都捏着鼻子走开了。李军长依然不急不忙地说道:“你慢慢检查,我还得赶回家呢。”科长这下不管不顾的跑出去洗手了,而那位那位守传达的老头缠住李军长不放,请他赶快将那堆臭烘烘的炉灰担走。
李军长表面上为人木讷,寡言少语,想不到还有这些鬼聪明,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令我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做人做事的实在性。
他来到采掘班自告奋勇担任大工,每每立支棚时他总是最后一个选择,因此一些顶棚好的地方都被别人选了,留给他的就剩那些顶棚烂的了,尤其是别人用的立柱总是选择直径十来公分的小树,三斧子就砍断了,可他二十公分以下的树从来不肯用,砍一根立柱需要几十斧子才能完成。因此他支一个棚往往比别人支两个棚的时间还要长,一个班下来,他总是浑身湿透,累得筋疲力尽。
见他如此劳累,我忍不住劝他道:“李师傅你为什么不学学别人,选个好点的地方支棚,用直径小一点的立柱,你人就不会这么累了,而且支棚的速度也快得多。”
他平和地说:“没事,一班就只要支三架棚,又不是做不完,早点晚点没关系,再说顶棚差的总得要人支,只是立柱小了我总感到不踏实,总觉得不安全,反正力气长在身上,不用也变不了钱,用了也不会少一块肉,我起码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他做事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认真,从不拐弯。那一年我们矿里发生了一起大的安全事故,由于瓦斯爆炸,一次死了十八个人,其中有三个和我一起招工上来的未满二十的青年。出事的那天我正好休息,不然的话我便成了这十八分之一了。李军长死里逃生,则得力于他对工作的执着。那天他看见材料工拖来的立柱太小,便趁着放炮之际自己到大巷道去拖,他刚用绳子套好一根立柱,正准备往上拖,突然“轰”地一声,一股气浪冲来,把他冲倒在大巷道的水沟里,他感觉大事不好立即用手巾捂住鼻子,拼命往外跑去,路上碰见两个运输工,他们说你们那个巷道发生瓦斯爆炸了,快跑。三人一口气从出风口逃到了地面,来到矿井口,井口已经被封死,李军长想起班上那些死去的同事,忍不住大哭起来。
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会要对这次事故进行调查,这次事故其实是矿里的野蛮指挥造成的。那天矿里下达了夺高产的计划,要求在这个采煤区一个班出煤250矿车,我们平常一个班最多产煤150车。可那个时候夺高产不仅是生产任务,而且还是政治任务,都必须不折不扣完成的。因此,当班的值班长下了死命令,完不成任务就不准下班。然而他们在打钻放炮眼时,却出现夹钻头的现象,瓦斯员在检查时也发现瓦斯异常,有经验的矿工立即判断出这不是好兆头,班长便打电话上报值班室领导,认为这个采煤区不宜再生产。值班领导大声骂道:“他妈的,你是不是有意破坏生产,要夺高产你左一个借口右一个名堂,不管怎么样,就是死也得完成指标。”班长无奈,只好继续下达放炮命令。谁知这一炮轰响,便铸成了如此重大错误,葬送了十八条鲜活的生命。当然这责任,就该归咎到值班领导的瞎指挥上。
只是那位值班领导正红得发紫,他的泰山大人是一位大领导,既然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总不能再把这位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的接班人搭进去,况且当事人已经死了,也没有谁了解内情,于是这场特大事故,被归咎于一场意外和班长的蛮干上。矿领导在台上大造舆论,李军长在台下可不干了,他不管自己身份低微,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说的是假话,事情不是这样的。”班长打电话时他就在旁边,他想将事情的真相披露。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工作人员叫走了,那位戴眼镜的秘书请他到办公室,听他讲述事情的真相,并且还认真作了记录。
李军长以为他的证词能将事情的真相澄清,谁知秘书听完他的讲述后,告诫他一定要保持和领导的绝对一致,不该说的绝对不能乱说,不该问的绝对不能乱问。这三个绝对将没有文化的李军长弄得莫名其妙,他摸着头傻乎乎地问道:“什么绝对绝对的,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秘书一听这才知道,刚才自己仔细斟酌的那一番话,算是对牛弹琴白费功夫了。于是,他打马虎眼道:“你反应的情况十分重要,但要保密不要对外人说,以免影响工人的情绪,影响安定团结。”
李军长觉得秘书说的话在理,除了后来偷偷地告诉了我,果真再没有对别人说过。不久矿里组织劳模去韶山参观,他虽然连先进也不是,也荣幸地加入了参观者的行列。他当然不知道,他去参观的那段日子,正是调查组下来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由于没有谁了解真相,事故便按照矿领导意图作了结论。
自此,我和李军长便成为原采掘一班硕果仅剩的老队员了,因此我俩的关系亲近许多,他有什么心里话就跟我说。他有一男一女,可他满脑子重男轻女的思想,那年恢复高考,他心中的最大愿望就是能让儿子考上大学,可是他那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那年他那儿子上初二,可一个简单的因式分解题都做不出,我给他至少讲了十五遍,他依然懵懵懂懂,茫然不知,而旁边读小学的女儿,反倒弄明白了。
我当时就毫不客气地向他断言:你的儿子恐怕不是读书的料,你的女儿倒有希望考上大学。后来果真如此。
我不久因考上大学离开了矿里,和李军长再也没有联系过,只是偶尔碰到矿里的熟人,向他们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听说他的儿子连高中都没考上,他的女儿倒是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他不到年龄就提前退休让儿子顶替当上了一名矿工,只是他的儿子没干上一年就辞去工作做了生意,他知道后大发雷霆。只是儿大不由爹,他也只能是跺跺脚、骂骂娘而已。他的女儿在离矿不远的一所学校教书,他便利用看女儿的机会到矿里转转,心里才觉得踏实。毕竟他在这个矿里干了一辈子,那种对于矿山深深地恋情,已经根深蒂固刻骨铭心,绝不是用言语能够表达得出来的,正因为此,当他听到矿里破产的时候,心中的寄托精神的支柱突然间一下子倒了、垮了、塌了,他又如何能够再支撑下去,他的死去实际上是对于矿山破产的一种祭奠,他用自己的生命为消亡的历史谱写了一首挽歌。
哦,可敬可爱可怜可叹的凡人李军长,安息吧。
待一切忙完,张维这才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见了。想到她的那篇论文还在这里,张维忙找到刘汉杰问送讲稿的姑娘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