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怀着豪迈和喜悦的心情,纷纷奔走相告:“看报没有?有十二名乙、丙级战犯将从日本引渡来中国接受审判,其中有南京大屠杀的主犯谷寿夫呢!”然后,彼此议论纷纷:“我们已经盼望半年了,总算如愿以偿!”“多亏中国军事代表团和驻国际法庭的法官们!”“这些战犯哪一天被引渡来?”“今天,今天。”“到时一定要去飞机场看看!”
是的,人们翘首企盼半年了。早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八日,中国政府就分别致函驻日本同盟军最高司令部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要求将第一批在中日战争中犯下滔天罪行的乙、丙级战犯引渡来中国接受审判。可是,信函发出之后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因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大权掌握在同盟军最高司令麦克阿瑟手里,中国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商震和驻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梅汝璈,曾于六月十日上午找过麦克阿瑟,希望他能够给中国政府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他却很不耐烦地说:“我的明确答复,就是现在无法答复,因为由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直接审判的甲级战犯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庭!”
为什么还没有正式开庭?有阻力。按照国际法庭的规定,每个战犯可有两个辩护律师,其中一名为日本人,一名为美国人。而日本律师无孔不入,无隙不乘,无所不用其极,千方百计为被告开脱罪责。美国律师则与日本律师一唱一和,其奥秘在于美国政府为了利用日本控制亚洲,决定复活日本军国主义,他们包庇战犯乃是当然之举。当然,也有国际法庭需要处理的被告众多,案情庞大,问题复杂,以及语言翻译等方面的困难,但这是次要的。
商震想了想说:“我国引渡的是乙、丙级战犯,这与国际法庭对甲级战犯的审判没有矛盾。”
“难道二位不懂得办事情有个循序渐进!”麦克阿瑟完全是教训的语气。
“其实,有时候有些工作可以同时进行。”梅汝璈说得轻言细语。
“那我这个最高司令由梅先生来当好了!”麦克阿瑟高腔高调,十分反感。
商震和梅汝璈只得忍气吞声,因为他们来东京之前,蒋介石对他们有过叮嘱:“二位去东京,唵,一切听从盟邦美国的意见。这个这个,唵,具体说,就是一切以麦克阿瑟将军的意见为意见,唵!千万不可生出不赞成盟邦意见的任何主张来!”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七月三十一日上午,蒋介石从南京打电话给商震。
“是启予兄吗,唵?从中央通讯社发回来的消息看,国际法庭审判甲级战犯已经开始,这个这个,你与梅先生再去见见麦克阿瑟将军,将第一批乙、丙级战犯引渡到中国来,唵!”商震在电话里隐去美国妄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内容,将审判战犯的某些阻力和案情庞大而复杂等情况,又向蒋介石做了汇报,然后说:“目前要引渡一批乙、丙级战犯去中国恐怕还有困难,但我和梅先生一定力争。”蒋介石说:“可以,唵,第一批引渡的战犯中,一定要有谷寿夫,唵!”
那么,怎么力争?商震放下话筒陷于沉思。尽管在他五十四岁生涯里曾出任过河北、河南省主席,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和第六战区司令长官,以及驻美国军事代表团团长等要职,曾解决过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对引渡战犯的事感到棘手难办。他一想起麦克阿瑟就感到头痛。他吸完一支香烟,就打叫话把梅汝璈请来商量。
梅汝璈,四十六岁年纪,从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教授法律课程近二十年。其间蒋介石曾任命他为司法行政部法律研究司司长他不赴任,后又任命他为司法行政部次长他仍然婉言谢绝。但是,任命他为中国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时,他为了伸张正义,二话没说,肩负中国人民的重托,于一月十四日欣然受命飞抵东京。
商震将蒋介石意见告诉梅汝璈,然后说:“麦克阿瑟这个人太傲慢了,我实在不愿意与他打交道。可是,为了长中国人的志气和人类和平,将一批战犯渡去中国,又不得不去见他。”
梅汝璈说;“忍辱负重,我们还是去吧!”
在最高总司令办公室,麦克阿瑟将肥胖的身躯深深埋在皮沙发里。他听了商震说明来意,一言不发。他取下墨镜,放在嘴边呵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镜片又戴上,还是不吭声。
“引渡几个十几个都可以,我们也好向蒋主席交个差。”商震心平气和地说。
“这些战犯,不论甲级乙级丙级,都应该受到应有的审判。但是,由国际法庭审判还是由美国审判,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麦克阿瑟冒出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我坦率地告诉二位,我坚持由美国审判,而且已经获得杜鲁门总统的支持。”
商震和梅汝璈对美国的霸道大吃一惊,这实在无法接受!
“这总不能说美国独吞胜利果实吧!”麦克阿瑟继续说,“如果没有美军收复太平洋诸岛屿和两颗原子弹在日本本土爆炸,就不会有今天的对战犯的审判!”
这不是把同盟军的作用一笔抹煞了吗?这不是把中国人民的八年浴血奋战一笔抹煞了吗?这不是独吞胜利果实又是什么?商震和梅汝璈想起蒋介石的叮嘱,敢怒而不敢言。
“参加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十一个国家的其他国家会同意吗?”梅汝璈表情和善地问。“不同意也得同意。”麦克阿瑟点燃烟斗吸着。“贵国是世界上最讲民主的国度,这样的重大问题,建议最高总司令部召集参与国际法庭的各国代表讨论一次,以求得意见的统一。”商震特地使用了“最讲民主”四个字。“没有必要,没有必要!”麦克阿瑟的话随同烟雾吐出来,“我一切听从总统阁下的决定。”蒋介石的叮嘱不可违拗,又要将战犯引渡去中国,这可为难了商震和梅汝璈。
梅汝璈忍无可忍,但又不能不忍,微笑着说:“我们将第一批乙、丙级战犯引渡去中国接受审判,如果这些战犯由贵国审判,我们到时将他们送回日本。可以吗?最高总司令阁下。”
“你们还想引渡第二批,第三批,乃至第四、第五、第六批、是吗?”麦克阿瑟不阴不阳地问。“凡是在中国犯下滔天罪行的乙、丙级战犯,我们都要求引渡去中国。”商震说。“你们的胃口真大。”麦克阿瑟冷笑一声。“不能说是胃口大。”梅汝璈尽是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并不是为了获得别的什么而贪婪。”
“反正我是这样认识的。”麦克阿瑟见两个中国人不再反驳,不像苏联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和驻国际法庭的代表那样与他针锋相对,就转变语气说:“你们将战犯引渡去中国审判,如果他们被判处死刑处决了,怎么还能将他们活着送回日本?”
商震想到的是向蒋介石去交差。如果被引渡的战犯被中国处决,若惹起麻烦,由蒋介石去应对。他说:“我们对战犯审判定罪之后再送回日本,量刑是否得当,最后由最高总司令阁下定夺。”
“我们是初审,由美国终审。”梅汝璈补充一句。“好吧!你们开个名单,还要写出保证。”麦克阿瑟将两张十六开的白纸递给商震。商震与梅汝璈商量一会,开列了原驻郑州的日军第十二军司令官鹰森孝,驻北平的坦克第三师团长山路秀勇,驻青岛的独立混成第二旅团长渡边渡,驻衡阳的第二十军司令官坂西一良,驻洛阳的一百一十师团长木村经广,驻苏州的第六十师团长落合松二郎,驻上海的第六十一师团长田中勤,驻南昌的第四十师团长宫川清三,驻安庆的第一百三十一师团长小仓达次,以及原为第六师团长的南京大屠杀主犯,后为第五十九军司令官的谷寿夫和原为他手下的的两个少佐,后成为中佐军官的向井敏明、野田毅之等十二名战犯的名单,然后由梅汝璈写了保证书,他和商震在上面签了名。麦克阿瑟看了保证书,在名单上批上:
同意将上述战犯引渡去中国接受初审,两个月后押回日本由美国终审定案。麦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梅汝璈想就如何联合国际法庭的其他代表与麦克阿瑟展开斗争问题与商震商量,告别了麦克阿瑟之后也去了中国军事代表团住地。他们一进屋,中央通讯社记者李健君和《中国日报》记者喻仕诚早已等候在那里,要求就引渡战犯的事马上向国内发消息。
商震苦笑一声,向两个记者说了向麦克阿瑟写保证书的事,又拿出麦克阿瑟的批示给我们看,然后说:“二位发消息,如果照实说,会引起中国人民的愤慨;如果按正常现象写,会引起麦克阿瑟的不满,甚至是歇斯底里大发作。还是不发消息为好。”
“可以含糊一点写。”李健君说,“这样的重大事件不发消息不好。”
“对!含糊一点写。”喻仕诚附和着。
“怎样含糊?”梅汝璈问。
“不写什么初审终审,只笼统写一句话。”李健君说,“这样写:中国将于某月某日引渡十二名乙、丙级战犯去南京,其中有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
“我看可以。”商震说,“梅先生的意见?”
“同意。”梅汝璈说。
下午三点在南京。蒋介石坐在无线电收发报机旁边,听取商震有关引渡战犯的美国详细报告。他越听越不是滋味,沉吟好一会才说:“如果战犯由美国单独审判,唵,那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不是形同虚设,唵?这些引渡来中国的战犯,都曾经在中国无恶不作,唵,难道中国没有终审定案权,唵?那个谷寿夫,简直是罪大恶极,中国非处死他不可,唵!这个这个,我说的这些,启予兄知道就行了,不必对麦克阿瑟将军说,唵!盟邦正帮助我们消灭共党,这个这个,你们在国际场合说话要讲究策略,唵,要注意意分寸,唵!”
他关上收发报机,对坐在旁边做记录的陈布雷说:“杜鲁门总统也是,唵,怎么能支持麦克阿瑟的主张,战犯由美国单独审判,唵!这个这个,这种局面要改变,但中国又不便出面说话,彦及兄你说怎么办,唵?”
陈布雷想了想说:“建议由宋子文先生以外交部长名义,分别接见参与国际法庭的其他九国,即苏俄、加拿大、英国、法国、新西兰、澳大利亚、荷兰、印度、菲律宾的驻华大使,先交谈别的问题,再转弯抹角的将美国坚持单独审判战犯的主张透露出来。他们听了肯定会大为不满,马上向各自的政府报告,让这些国家去与美国斗。”
“好,唵,就这么办。”蒋介石满意地微笑着,“这个这个,宋部长也可以向这些大使表明态度,中国政府表示坚决反对,唵!彦及兄你给宋部长打电话,请他马上来我这里一下,唵!”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分,中国驻国际法庭检察官向哲浚领着军事代表团十名武装士兵,乘坐一辆军用卡车前往东京巢鸭监狱提取十二名战犯。典狱长是美军阿尼斯少校,他看了麦克阿瑟的批示,翻阅在押战犯花名册,了解这十二名战犯关押的囚房,就由担任法警的一名中国士兵、两名美国士兵和一名澳大利亚士兵将战犯提出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押到候审室。阿尼斯当着向哲浚问明每个战犯的姓名、年龄、籍贯和原任职务之后,亲自将这些内容填写在一张类似符号的白色硬纸片上,用别针别在战犯各自胸前,然后以抚慰的语调对他们说:“你们不用害怕,这次引渡去中国是初审,两个月之后再回日本接受终审。”
战犯听了,除了谷寿夫都微笑着。接着,由向哲浚签字认领,将他们押上卡车送往东京追浜机场,乘坐商震使用的DC47型专机去南京。
谷寿夫对阿尼斯的话持怀疑态度,想起自己在南京大屠杀中的累累罪行,认为这次去中国接受审判必死无疑,扑通跪在飞机舷梯旁,连磕三个响头,伸出舌头在地面上连舔三下,泪流满面地喊着妻子的名字:“清子,清子,来世见,来世见!”
下午四点二十分,向哲浚等人押送战犯抵达南京明孝陵机场时,机场围着近千名男女市民。许多人想起日军在南京大屠杀中死去的亲人,禁不住热泪双流。大家振臂高呼:“血债要用血来还!”“惩办战争罪犯,为死难同胞报仇!”“伟大祖国万岁!”
战犯们低着头,随着脚镣的响声走向一辆囚车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高喊着:“哪一个是南京大屠杀的主犯谷寿夫?”
矮胖的谷寿夫陡然站住,惶恐地回答说:“我就是谷寿夫,但我不是什么南京大屠杀的主犯。”
人们愤怒地喊道:“谷寿夫死不认罪,中国人民要活剐你!”有三十多个人挥着拳头冲过去,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但却被维持秩序的宪兵挡住了。
七月二十八日上午,除了谷寿夫和向井敏明、野田毅之三人继续关押在南京军事法庭看守所以外,其他战犯分别押解去郑州、太原、北平、济南、长沙、上海、南昌等地的军事法庭接受审判。
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隶属新成立的国防部。八月二日下午,国防部长白崇禧召集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法官叶在增、葛召荣、李之庆、宋书同,检察官陈光虞、书记官张体坤,以及指定辩护人梅祖芳、张仁德律师等人开会,专题究调查谷寿夫在南京大屠中的犯罪事实问题。
这位自称壮族化,又自称汉族化的回族高级将领微笑着说:“委座对谷寿夫的审判很重视,嘱咐我直接过问。告诉诸位,谷寿夫很不好对付。两个小时前,梅汝璈先生与我通了次电话,他告诉我,谷寿夫在东京的两次预审中,由于他的辩护律师有意为他开脱罪责,他的态度极为顽固。因此,我们一定要拿出大量的,使罪犯无法辩驳的事实来,让他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低头认罪。”他顿了一会,“委座说了,不要受麦克阿瑟将军的干扰,该判死刑就判死刑,而且就地正法。”他面向坐在他右边的石美瑜,“调查怎样进行,请你作具体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