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终于说话了。他说:“应该说,唵,我与佛海曾经是过往甚密的朋友,他对我的支持,我不会忘记的。这个这个,对东南的沦陷地区,没有落在共党手里,还亏了佛海,唵,我是明白的。起来,唵,安心回去吧!让佛海再在那里面待一两年,这个这个,我一定会让他再归来的,唵!”
蒋介石的寥寥数语,在生死骨肉的杨淑慧看来,真是一字千金,大有“增秩睹隆典,纶音播明庭”的感叹!她心满意足,感恩戴德,爬在地毯上连磕三个响头,才爬起来随毛人凤离开蒋介石。
她走了,地毯上留下一块湿漉漉的人生浮沉的泪痕,等俞济时将泪痕擦洗掉,蒋介石已将那些复制件烧毁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几分轻松,也有几分沉重。一两年之后,还能让周佛海“再归来”吗?他感到有风险。
蒋介石决定与立法院长居正商量。从一九三一年秋开始,他如有事找居正从不打电话让居正来,而是亲自去居正家里面叙。这固然有居正是国民党元老,已是古稀之年,比他大十一岁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居正反对他,曾于一九二九年十二月被他逮捕关押了一年零八个月,自居正释放的第二天起,有事就亲自去居正家,既是表示敬重,也是表示歉意。
“我来府上,唵,一是看望居觉老,这个这个,二是有一事向居觉老请教。”蒋介石说。因居正又名居觉生,故称他为“居觉老”。
“有何见教,委座请说。”居正用湖北广济口音说着,伸手摸摸银白的山羊胡。
“居觉老已经知道,唵,首都高等法院已判处周佛海死刑,但他不服,由妻子杨淑慧向最高法院呈交申请复判状。这个这个,杨淑慧又直接来见我,要求从轻处理。”蒋介石说,“我拿不准,唵,特地前来请教居觉老。”
居正曾留学日本学习政法,担任过孙中山非常大总统府办公室法律咨询,任立法院副院长和院长已七年之久,认为周佛海叛国投敌为法律所不容,判处他的死刑,完全是罪有应得。顿时,他又想起了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为了吹捧蒋介石,用四个地名和四个人名,把他的名字也用上去撰的一副对联:
四川成都,重庆新中华;
介石居正,应钦盛世才。
又产生几分反感,心里暗暗骂着:“什么盛世之才?吹牛拍马,娘的!”但他不露声色,顺着蒋介石的思想脉络,微笑着说:“对周佛海是否改判,由委座定夺,我表示拥护。”
“关押他几年再特赦他,居觉老你看行不行,唵?”蒋介石把一两年改为几年,以摸摸居正的底细。
“周佛海民愤太大,恐怕不行。依我看,改判无期徒刑,已经很便宜他了。”居正说,“还是由委座定夺吧!”
蒋介石一副敬老尊贤的真诚,说道:“就遵照居觉老的意见办,这个这个,赦免周佛海的死刑,改判无期徒刑,唵!”
他告别了居正回到美龄宫之后,为了给周佛海改判有所依循,又由毛人凤出面找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杜月笙、吴开先、马元放等人写证词,证明周佛海“身在曹营心在汉”,并请求免除周佛海死刑。蒋介石收到一份份证词和请求改判书,感到名正言顺了,就顺水推舟,准予其请。他相信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一切舆论就会自然平息下去,因为人们习惯于承认事实,尤其是中国人。三月二十六日,他终于以国民政府主席的名义,颁布赦免周佛海死刑的命令。因此命令奇特,颇有研究价值,全文抄录如下:
查周佛海因犯《惩治汉奸条例》第二条第一项第一款之罪,经判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现据该犯呈报,以其在敌寇投降前后,维护京沪杭地区治安事迹,请求特赦。查该犯自民国三十(一九四一)年以后,屡经呈请自首,均未明令允准,惟在三十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续办转呈,以其事实表现,图续前愆。政府曾令该局奉谕转知该犯,如于盟军在苏浙沿海登陆时响应反正,或在敌寇投降前后,能确保京沪杭一带秩序,不使人民涂炭,则准予戴罪图功,以观后效等语,批示该犯,则可免其一死。经交立法院依法核议,前据呈复,该犯既在敌寇投降前后,已确保京沪杭一带秩序和社会安定,未使人民遭受涂炭,究属不无贡献,可否将该犯原判死刑改为无期徒刑,理合呈候鉴核等情。兹依约法第六十条之规定,准将该犯周佛海原判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此令!
主席蒋中正
蒋介石充耳不闻全国人民强烈要求严惩汉奸的呼声,公然发布这样触犯众怒的命令,可算是法外施仁政,破天荒第一遭!
虽然命令语焉不详,但却含糊中见端倪。“查该犯自民国三十年以后,屡经呈请自首。”这就是说,汪精卫政权建立一年后,周佛海就与重庆搭上了关系。蒋介石对这种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却躲躲闪闪:“该犯既在敌寇投降前后,已确保京沪杭一带秩序和社会安定,未使人民遭受涂炭,究属不无贡献。”就这样文过饰非,掩盖了一九四一年以来周佛海投靠重庆的真相。
杨淑慧从报纸上读到了蒋介石的命令,见丈夫仍被终身监禁,脸色像被雷劈过一样僵硬着。她想起蒋介石那句一两年后一定会让周佛海“再归来”的许诺,骂过蒋介石自食其言之后,又痛哭一场。
周佛海看了这纸命令,感到绝处逢生,大喜过望,马上吟诗一首:
惊心狱里逢初度,放眼江湖百事殊。
已分今生成隔世,竟于绝处逢通途。
嶙峋傲骨非新我,慷慨襟怀仍故吾。
更喜铁肩犹健在,留将负重度崎岖。
他还梦想有朝一日,用自己的“铁肩”,鼎力相助蒋介石反共反人民,而迎难前进“度崎岖”。
然而,周佛海兴奋之余,又不得不掂量“无期徒刑”四个字的分量。要在老虎桥监狱打发未了的岁月,心理上新的平衡又严重倾斜了。真是“满天乌云不下雨,眼里有泪哭不出。”是呀,哭给谁听呢?这又该怪谁呢?怪汪精卫?怪不着。怪自己?青少年时代那个理想不允许。最后,只能怨天怨地怨命运!
他感到出狱无望,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加之半生好酒贪色淘空了身子,何况还患有高血压病和心脏病。从此,他一蹶不振,很快就卧床不起。
周佛海的病情日趋严重时,关押在同一监狱的罗君强去看望他,劝他抓紧医治。但他绝望地说:“即使治好了病,这里的日子也难熬,不如早早去九泉见汪先生和其他挚友好!”
经过近十个月的垂死挣扎,周佛海已经形销骨立。罗君强知道他快到生命的尽头,恳求典狱长易明斋允许周佛海和杨淑慧见最后一面。易明斋表示同意后,罗君强将这一消息告诉周佛海。按一般常情,他应该是求之不得。可是,他却拒绝了。“不,不,不要让内人来见我!她来了,生离死别,只能增加双方的痛苦!”这时候的周佛海,在灵魂和爱情之间,横着沉重的十字架,使他无法逾越。
“周先生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向夫人转告?”罗君强凄楚地问。
“没有,该说的都向内人说过了。”周佛海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光治兄以后不必再来看望我,我愿意在孤独中走完自己的路。孤独使人凄凉,也使人平静。你也是无期,望多保重。”
周佛海死前一个月,病得既不能睡也不能坐。他把被褥叠高,和衣日夜伏在上面喘息着,呻吟着。最后周身疼痛难忍,不停地惨叫,惊得整个“温字监”不得安宁,法医只好一昼夜为他注射八针止痛剂止痛。因他已瘦得皮包骨头,连臀部的肌肉也萎缩了,就改在他的大腿后部注射。他的皮肉已失去了知觉,法医把针头从他身上拔出来了,他还问:“针打过没有?”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四日上午,周佛海在监狱里走完了他错综复杂的、五十一岁的人生旅途。第二天,法院将他的尸体送到南京新街口万国殡仪馆。二月十六日上午,在这里为丈夫守灵的杨淑慧,一眼见到陈布雷胸前佩戴着白纸花走进来,以下跪表示感谢。陈布雷将她扶起来,对她说:“蒋主席特地派我来吊唁周先生的亡灵和对周夫人表示慰问。他还说过,周夫人今后有什么困难,可通过我转告他。”
杨淑慧哽咽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向丈夫的灵柩一鞠躬,哭诉着说:“佛海,蒋主席派陈布雷先生吊唁你的亡灵来了!你若有在天之灵,可千万别见怪蒋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