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吴开先去找陈果夫,与他商量杨淑慧去见蒋介石的事。陈果夫明确表示,他同意免除周佛海的死刑,并说他与胞弟陈立夫已联名给蒋介石写了信,认为周佛海叛国投敌后虽有罪,但他曾经多次向重庆提供日军的军事情报,保护过沦陷区的国民党地下组织,抗战胜利后着力维护过上海等地的治安,没有让这些地区控制在共产党手里,确有立功赎罪表现。他说:“不过,由周佛海的妻子直接去见蒋主席,他可能不会同意。这样吧,我先向蒋夫人试探试探,若能争取她的支特,事情就好办了。”
二月十三日上午,陈果夫得知蒋介石去了武汉,宋美龄没有同往,就驱车去美龄宫。宋美龄听陈果夫说明来意,感到惊讶。她说:“一个死囚的妻子直接找国家元首为丈夫说情免死,少见,少见!”
“那就由蒋主席开一先例吧!”陈果夫说,“如果蒋主席能够接见杨淑慧,世人将会有好的评说,认为蒋主席具有礼贤下士和平易近人的伟大胸怀。”
“世人也将会有不好的评说,说委座庇护大汉奸呢!”宋美龄感到难以接受。
“偌大个中国,这种人也是有的。”陈果夫说。他犹豫片刻,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恕我直言,夫人!委座过去写给周佛海的信虽然追回来了,但杨淑慧手上难免没有复制件,一旦狗急跳墙,她把事情公诸于众,那就糟糕透了!请夫人三思。”
他一句话就击懵了她。宋美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愣了片刻,心理上才转过弯来。她说:“等委座从武汉回来,我将陈先生的一片好意转告他。”
五天过去,蒋介石从武汉回到南京。当妻子将陈果夫的意见告诉他时,他火冒三丈,气愤地说:“周佛海,唵,我一而再地袒护他,可他不理解我的难处,唵,居然在法庭上把矛头对着我,唵!”老先生一生气就“唵”个不停,“这个这个,就依照法院的判决,唵,处死他!即使杨淑慧手中,唵,还有我的信的复制件,我也不怕,唵!我没有直接署名,唵,法院绝不会找我对笔迹,唵!”
“你别激动,大令!”宋美龄柔声说,“即使法院不对笔迹,事情闹出去总不好嘛!”“没有什么不好的,唵!”蒋介石面红脖子粗,“充其量有人写文章抨击我,唵!”“国内有人写文章是小事,盟邦美国会怎么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诸同盟国会怎么看?”宋美龄感到问题严重,“这些你想过没有?大令!”蒋介石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多。他终于软了下来:“既然大令你同意,那就让杨淑慧来见我,唵!”“那天,听陈果夫先生说,肃奸委员会把杨淑慧囚禁起来了,被关押在上海宁海路看守所快两个月了。”宋美龄说,“应该说,杨淑慧是无罪的。”“这个毛斋五,唵,简直是乱弹琴!”蒋介石又生气了,“夫人你要俞济时给斋五打电话,唵,马上释放杨淑慧。然后,唵,要斋五领杨淑慧来见我!”周佛海在上海的公馆已被政府没收。杨淑慧被释放之后,无家可归,只好在上海白下路一三六号租了两间房子住下来。她与周佛海婚后二十多年的绝大部分时间过着夫荣妻贵的养尊处优生活,加速了她肌体新陈代谢的循环,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可是,现在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女性,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岁,提前进入了珠黄岁月。她刚为丈夫托律师杨嘉麟向最高法院递交了《申请复判状》回家,精疲力竭地闩上门往床上一躺,就听到有人敲门。
“谁呀?”杨淑慧一惊。
“是周夫人吗?我是毛人凤。”
“噢!是毛先生。”杨淑慧赶忙起身开门,把毛人凤迎进门来。“坐,毛先生请坐。”她手指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木靠背椅子,就去给客人泡茶。
“我是向周夫人道歉来的。”毛人凤对坐在一张骨牌凳上的杨淑慧说,“尽管下边的人逮捕你我不知道,但作为肃奸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责任在我身上,我深深感到对不起你,周夫人!”他起身向她一鞠躬。
杨淑慧明知毛人凤两面三刀,但心中的反感情绪立即由感激之情所代替。“不敢当,不敢当!”她起身鞠躬答礼,“毛先生得知我被囚禁,马上下令释放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蒋主席准备召见你,周夫人。”毛人凤说,“有什么要求,你见了蒋主席只管说。”
“蒋主席召见我?”杨淑慧又惊又喜。
“是的,他特地派我来接你。”毛人凤说,“为了使你们这次见面达到理想的效果,请允许我提个问题。”
“毛先生请说。”杨淑慧很警觉,脸上的一丝微笑僵着。
毛人凤说:“过去蒋主席写给周先生的信,你是否还保留有复制件?”
“没有,没有!”杨淑慧当即面红耳赤,脸部皮肉乱颤,仿佛神经失去控制。
“据我知道,你保留有。”毛人凤已从她的表情得出判断,“有,也是常情,无可非议。如果你谒见蒋主席时,将复制件交给他,更能说明你对他的赤诚,更能打动他的心,使他不咎周先生之既往。你说是吗?周夫人。”
“实话对毛先生说,我的确保留有复制件。”杨淑慧只好承认,“有底片,也有两套洗印片。好,我把这些复制件一并交给蒋主席。”
接着,杨淑慧走进里面的卧室换了套比较好的衣服,离家随毛人凤上车。上车时,她才发现贾金南坐在车里。戴笠死后,他成了毛人凤的副官。小轿车将贾金南送回国防保密局,然后开赴美龄宫。
蒋介石在他的官邸办公室接见杨淑慧。她一眼见到蒋介石,喊了声:“蒋主席!”就痛哭流涕地扑通跪在他面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复制件,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毛人凤起身接过去,双手捧着送给蒋介石。蒋介石接过复制件看了看,将它放在办公桌上。他面孔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他与周佛海的交往。
整整二十年了啊!往事如烟却难忘。
一九二六年北伐刚开始,蒋介石因为很欣赏周佛海于一年前出版的《孙中山先生思想概况》一书,经戴季陶推荐,他任命周佛海为北伐军总司令部武昌行营秘书、中央军校武汉分校秘书主任。分校校长由蒋介石兼任,因他忙于军事指挥,实权由周佛海掌握。第二年四月,蒋介石成立南京政府反对汪精卫的武汉政府,周佛海也离开武汉去南京。半个月后,蒋介石在南京政府机关和所辖的江浙和两广地区清洗共产党时,周佛海以共产党嫌疑分子被捕入狱,后经戴季陶等人拿着周佛海登在报上的脱离共产党的声明,向蒋介石说情,关押了三个月才释放。一个月之后,蒋介石任命他为新成立的南京中央军校主任政治教官。同年八月,蒋介石因派系斗争被迫辞职,周佛海失去了依靠,去以戴季陶为校长的中山大学当教授。一九二八年夏,蒋介石从日本回国,东山再起,继续指挥北伐战争的第二阶段。蒋介石回国的第三天,周佛海专程从广州去南京见他,将他半年前出版的《三民主义的理论体系》一书奉赠蒋介石。因该书为蒋介石夺取国民党的党政军大权制造理论根据,他成了蒋介石的知己,被任命为中央军校政治部主任,国民革命军政训处长,北伐军总司令部政治处长。这期间,周佛海又为蒋介石排除异己和反对共产党,写了大量的文章、宣言和宣传大纲,进一步得到蒋介石的宠信,让他当了中央执行委员,宣传部次长和代理部长,以及蒋介石的侍从室副主任,参与机要议事,成了蒋介石得力的左右手。然而,他却背叛了蒋介石而投入汪精卫的怀抱。尔后,又通过戴笠向蒋介石输送诚意。
蒋介石越想越感到模糊,越感到扑朔迷离。有人说,人是社会的本质,也有人说,人是社会的现象。假如是现象,那么,世界就立基在一种周而复始的迷雾里,如日之升落,月之圆缺,潮之涨退,花之开谢,永远永远!
他把视线射向杨淑慧。她不仅仍然跪着,而且把额头紧贴在地毯上。因为既要用泪水宣泄心中的悲痛,又不能哭出声来,艰难得浑身抽搐着。她一言不发,自知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就以无言表示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