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无情,真理永存。
不论周佛海怎样狡猾多变,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终于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左右,毛人凤来到重庆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也就是周佛海待了半年的新的幽禁地二楼二○六号房间通知周佛海,要他收拾行李去南京接受审判。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周佛海故作镇静,“我有思想准备,毛先生!”
戴笠一死,周佛海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一年前,当他从报纸上得知戴笠的死讯时,感到失去了一位最能够为他在蒋介石面前说得起话的真诚朋友,失去了唯一可靠的保护伞而失声痛哭。他对从上海前来照顾他生活的妻子杨淑慧说:“雨农死了,我也完了!”然后挥泪写了一首题为《羁渝感事》的七言诗。他在诗的前半首写道:
巫峡云垂雾气横,闭门独坐倍伤情。
惊心旧友成新鬼,彻耳呼声变怨声。
他想到自己必死无疑,就装出一副杀身成仁的英雄气概,又在《怀公博思平二首》的第一首上阕写道:
水流花谢太匆匆,往事如烟梦亦空。
地下相逢应共笑,成仁毕竟是成功。
“是不是现在就去南京?毛先生!”周佛海表情平静,心胸里诚惶诚恐。
“别那么急,明天吧!”毛人凤说,“与你一道从上海来重庆的丁默邨、罗君强、杨惺华、马骥良四位也与你一道去南京,等会我去通知他们。噢!宝眷是否还住在这里?”
“在,在。”周佛海手往里面的卧室一指,“她还住在这里。内人是否可以与我同去南京,她然后回上海?”
“可以。”毛人凤点点头,“大家乘坐飞机去,我也同去。”
毛人凤刚走出门去,杨淑慧泪流满面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心中涌动着生离死别的悲怆,掏出手帕边抹眼泪边说:“这恐怕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佛海!”
“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周佛海也两眼噙着泪水,“上个月,我读了《文汇报》上海版上的那篇文章之后我想,即使戴先生不死,恐怕他也救不了我!”
这篇署名文章的题目是:《如果不处死大汉奸周佛海,我就为沦陷区同胞大哭一场》。文章说:“惩办汉奸,是大众的迫切要求。当局虽然也如此高喊,但实际上这工作却做得如此缓慢,实在令人失望。试问,对罪大恶极的周佛海,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发落,还把他保护在重庆白公馆,由其妻陪伴着过着优厚的生活?像他这样的人,难道罪证不确凿?别的不说,只要看看他发行的那一张张中储券给沦陷区人民带来的重重灾难,就可以定他一百个死罪!即使他在抗战胜利以前,这样那样的向重庆输过诚;即使日本投降后,他尽力维持过上海一带的治安,但也只能减去一百死罪中的一个。”“由于中储券的泛滥,沦陷区冻毙饿毙者累累。周佛海,你这魔鬼!几万万人要夜寝你的皮,日食你的肉,方可解心头恨!”“政府对周佛海,今日不提,明日不审,延宕再延宕,究竟安的什么心肠?如果政府认为他是好人而不明正典刑,那么中国根本无汉奸,中国根本无叛逆。若如此,我只好为沦陷区的同胞痛哭一场!”
“舆论压力太大,蒋先生也很为难啊!”周佛海的泪水在眼眶里噙不住,扑簌簌掉下来。
“依我看,如果蒋先生真心袒护你,再大的舆论他也不怕。”杨淑慧说,“他反共,舆论那么大,包括孙夫人在内的一批国民党元老,赞成共产党主张的知名人士都反对,几乎是群起而攻之,他害怕了么!他还不是仍然稳稳当当地当总裁,当委员长,当国家主席么!”
“我毕竟不是他的心腹啊!”周佛海还有点自知之明。杨淑慧说:“既然如此,那就把你跟随汪先生到南京之后,通过戴先生与蒋先生的秘密往来说出来,如果他在关键问题上装聋作哑的话。”“蒋先生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你不是都交给戴先生了吗?”周佛海感到茫然。“原件是交了,但我还留有一手。”杨淑慧说,“我都拍成照片,转移在上海表姐姬玉兰家里。”周佛海沉思一会说:“我想那也不一定起作用。即使还保留他的信件复制件,但信的落款都没有写上他的姓名,法院能给你去鉴定笔迹?”也许是蒋介石也留有一手,近几年他写给周佛海的信落款都只写上“知名不具”四个字。
“从蒋先生这样署名看,他不愧为政治老手。”周佛海很悲观,“我是做了一死百了的打算的。”他皱了一会眉头,“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日子,你允许我,也陪同我喝次酒。你从上海带来的茅台酒不是还有一瓶吗?”
“还有一瓶。”杨淑慧还在哭泣,“好,我陪你喝。但你的血压一直过高,你的心脏病也越来越严重了,千万不能多喝。”
杨淑慧不准丈夫喝酒,也不准丈夫吸烟,因为他有支气管炎,但她又想方设法为丈夫买高级酒和高级香烟,大概这也是真正爱情的一种自觉又不自觉的表现吧!
“你喜欢吃什么菜下酒?我去买。”杨淑慧擦着眼泪问。
“就买红辣椒炒肚丝和麻辣仔鸡吧。”周佛海说,“我们湖南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一般敢于闯新路,这大概与喜欢吃辣的有关。我就吃了这个亏,但我不后悔,我还是喜欢吃辣的。至于闯新路,今生没有机会了。好!你去买菜吧,快去快回。”
酒,一杯杯,全是辛酸泪。当周佛海喝了两杯时,杨淑慧把酒杯夺过来,不准他喝了。他用惨败赌场那样的红眼睛望了妻子一眼,就拿起酒瓶直往喉咙里灌。妻子劝不住,也抢不着,很快,一斤茅台酒除了杨淑慧喝了不足一两之外,全部灌下肚去。
“痛快!”周佛海已酩酊大醉,“我最大的痛快,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命运!你听我说,淑慧。我十九岁,在湖南沅陵老家读中学那年,袁世凯死了,政府派系倾轧,今天这个组织内阁,明天那个登场主政,我就立志将来当内阁总理。后来到了东京留学,正是巴黎和会前后,各国外交家大出风头,我羡慕极了,又立志将来做一名驰骋于国际舞台的外交家。两年以后,我研究俄国革命史,又想做领导广大民众闹革命的列宁那样的领袖。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夙兴夜寐,都想成为这样的人物。’你看你,哭成这个样子。我在总结人生啦,你得好好听呀!”
杨淑慧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她听丈夫这么一说,让手脸分开,用泪眼望着他。
周佛海继续说:“因此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当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可是,我很快发觉共产党的那套主张很难在中国实现,又随时有杀头的危险,就投到国民党来了,但只当了中央执行委员和宣传部代理部长,仍然当不了领袖。所以,就随汪先生离开重庆到了南京。”他说得淋漓尽致,“我想,汪先生身上那颗子弹头一直没有取出来,他活不了多久,一旦日本得胜,汪先生辞世,陈公博先生又不是我的对手,我青少年时代的愿望就会实现。”他大彻大悟,“明天,我将去南京接受审判,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命运。”
透明的酒液是一个精灵,它可以使酒醉者暴露出平时被理智控制而掩藏得很深的内心世界。所谓酒后失态,正是因酒的洗涤而恢复了的本性。也许一个从未酒醉过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心灵的彻底解放呢!
“哈哈!”周佛海狂笑一声,“尽管我的理想没有实现,也尽管我即将被政府处死,但我毕竟享受到了一般人享受不到的一切!在南京的几年虽然我排名第三,但实际上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你说是吗?淑慧!”
杨淑慧用撕心裂肺的痛哭回答丈夫。
“不要哭。”周佛海说,“我平日,确切一点说,在顺畅的时候不相信迷信,但我现在很相信。再过十八年,我又是一条好汉,我还要立志做领袖人物,来世我和你还是夫妻。”
杨淑慧哭得更伤心了,哭得浑身都在抖动。
“我知道你在哭什么!”周佛海说,“你在哭心中的怨恨,怨恨裕仁天皇是软骨虫,是怕死鬼!他一纸投降诏书,害得许许多多的人头落地!”他破口大骂,“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是尔虞我诈的强盗!”酒使一贯温文尔雅的周佛海露出凶相,平日他之所以被人认为和蔼可亲,是因为他特别注意把这不利于自己生存的一面隐藏得严严实实。他拳击桌子说:“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杀绝!可是,唉!现在,我却将死于别人的刀下!”又是酒使他放声痛哭了,哭得如丧考妣。
第二天上午,毛人凤领着八名武装法警,押解周佛海、罗君强、丁默邨等人去南京。到南京后,杨淑慧忧心如焚地回了上海,五名汉奸被关押在老虎桥监狱“温字监”。
周佛海一走进一一二号囚房,一股霉味直扑过来。他环视一周,只见墙壁上布满了黑色霉点,床铺和被褥都很陈旧,除了一只马桶,再没有别的家具。于是,他又黯然神伤了。他幽禁在白公馆,虽然住着一进三间房子,但毕竟远远不如他上海的豪华公馆,曾经赋诗一首留恋上海西流湾故居:
满园春色竞芳菲,浅草如茵柳似丝。
燕子不知人事易,双双犹向旧巢飞。
小楼半角挂斜阳,绿柳红花映碧窗。
四壁图书消永昼,一回追忆一神伤。
现在,这囚房又远远不如白公馆的房间,而且朝夕相伴的妻子也离开了自己,更加怀恋过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他坐在床沿上又赋诗一首:
那堪伏枕听鹃声,寂寞春宵怨恨深。
好梦乍回魂欲断,半窗明月照孤衾。
他把水笔插回西装左胸口袋里,喟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唉!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首都高等法院对周佛海的审判终于开始。时间是十二月二日上午。因新闻记者和旁听者太多,法庭临时改设在建筑雄伟的南京建业路西段的朝天宫内。审判厅上方高挂“明镜高悬”横匾,两旁大柱上有副对联:
听讼期无讼
明刑复恤刑
这对联取意孔子说的“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一语。
周佛海由法警押到法庭,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抬头看了这横匾和对联,眉头紧皱,心里连叫:“完了完了,判死刑无疑了!”
八点四十分,立法委员、首都高等法院院长兼审判长赵琛,宣读了长达一万五千字的起诉书,列举周佛海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发行中储券控制沦陷区经济,为日本提供大量的资金和粮食,向日军输送大批随军慰安妇而残害女同胞等等罪行,指控他“通谋敌国,图谋反抗党国”,判处他的死刑。
周佛海不服。他首先承认自己干了些不利祖国的坏事,接着狡辩道:“民国二十八(一九三九)年底,我随汪先生离开重庆去河内时,唯一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被英国封锁。由于美英两国对日本一味抚绥,抗战形势极度危险,我希望能与日本直接和谈,以挽救祖国危亡。但是,在与日本直接谈判之后,发现日本并无和谈停战诚意,便暗中通谋了重庆,希望做些不利于敌国而利于抗战的事。我与中枢取得联络的数年之中,一切工作都是奉中央之命而行。这一点,中央领袖是清楚的。”
他说到这里,有个忘乎所以的中年人从记者席上站起身来,说:“我是《文汇报》上海版记者左承先。周先生能否说详细些?”
赵琛一听,糟了!他赶忙制止说:“既然左先生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新闻记者,在这种场所你就只有听的权利。”
一些原想附和左承先的记者,只好把嘴闭住。
“既然如此,恕我不详说了。”周佛海的脑袋很得意地晃了晃,“不过,我说的全是事实。如果不是美国的原子弹和苏俄出兵我国东北地区,提早结束战争,我将会对中央有更多的表现。”
退庭后,当周佛海被押回监狱时,十多个新闻记者围过去请他在笔记本上题字。他沉思一会,在每个人的笔记本上写上:
十年以后真知我。周佛海。
竭力抹去其汉奸头目的罪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忠臣。
一九四七年二月十日下午,原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曾被汪精卫的特工总部逮捕,又被释放回重庆,现为上海市社会局局长的吴开先,怀着一种特殊感情来监狱看望周佛海。
周佛海喜出望外,握着吴开先的手,激动地说:“我已是死囚,想不到吴先生还来看望我!”“我应该来,理所当然应该来。”吴开先与周佛海面对面坐在典狱长易明斋搬来的木椅上,各捧着易明斋送来的一杯热茶。他接着说:作为老朋友,我“今天来,有话奉劝周先生。”
“见教,见教!”周佛海仍然满脸激动。
“你在法庭上,不应该直接触及蒋主席。”吴开先说:“抗战胜利后,蒋主席是作为一代民族英雄出现在中国人面前的,你那么一说,实在有损他的形象。将心比心,他会感到舒坦吗!”
“失慎,失慎!”周佛海觉得吴开先言之有理,“我坦率地对吴先生说,因为我已经做作了死的打算,没有顾及这些了,实在是失慎!”
“死刑是首都高等法院判的。”吴开先明知此事是蒋介石的旨意,却说得与蒋介石无关。他说:“到时,也许蒋主席还会为你说话呢!我建议,在适当的时候,由尊夫人直接谒见蒋主席,求他开恩。”
“贱内还能见到蒋主席?谈何容易啊!”周佛海感到是一场梦。
“我一定为之争取。”吴开先说,“让我与陈祖焘先生磋商磋商。”
“太感谢了,吴先生!”周佛海的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