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汪精卫第五卷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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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陈公博的末日(3)

“蒙审判长先生准许将我的《八年的回忆》公开发表,我委实心满意足矣,愿在此表示感谢!”陈公博向台上一鞠躬,“我知道,法院之所以判我死刑,是从我的身份地位着想,不这样做不行,我对此毫无怨意。本来,我从日本回国受审,就是要表示我束身以服法之范例。因此,我再一次表示绝不上诉。”

“我不服!”大家一怔,抬头一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旁听席中。她说:“作为陈先生的妻子,我要上诉!”

陈公博转动半个身子,摇着手对妻子说:“不必了,夫人。”

五天后,最高法院收到李励庄为丈夫辩护的《刑事申请复判状》,并附有戴笠密送给陈公博的反共资料,其中包括八路军和新四军的番号、布防地区和两军连长以上指挥者姓名表,以及戴笠、顾祝同和宋子文发给陈公博的密信、密电和通过无线电话与陈公博秘密联系的记录,等等方面的情况复制件。

应该说,《申请复判状》的理由是充分的,证据是确凿的,虽然戴笠已死,但还有两个很有影响的人证,至少可以改判死缓或终身监禁。然而,这个社会实在太复杂了,也太古怪了,使得高明的历史学家也无法把历史写清楚。

五月十四日,李励庄的《申请复判状》被驳回。最高法院的批复是:“所谓理由纯系狡辩,所谓证据纯系捏造,故维持原判。”

第二天上午十点,石美瑜由苏健生陪同来到陈公博的囚房,将最高法院维持原判的意见告诉他。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陈公博苦涩地一笑,“对此,我只有苦笑而已。”一九三九年,陈公博寓居香港期间,曾根据他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的经历,写成《苦笑录》一书。为何取这么个苦涩而尴尬的书名?陈公博在《自序》中这样写道:“政治的内幕,太复杂而且太变幻莫测了,往往使得身当其事的人们也难得知道它变幻的来由,也难得知道它演化的结果。”“只有像大风雨里的孤舟,听着它漂流,听着它簸荡,有时连生命也要听天由命让其浮沉。在当时遇到此种事情时,固然使你哭不得,笑不得,只有苦笑一下。即使在今日我把这段经历记载下来,虽然事情已隔了许多年,但还是感觉哭不得,笑不得,也只好苦笑一下。”

陈公博曾经在他的《少年时代的回忆》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以我为首组织十人团,其目的是制造新贵人,即抓着机会便要往上爬。”他抱着这种思想,先投机到共产党,再投机到国民党,最后投机到日本侵略者的营垒中。他苦笑,投机一生,却落得个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他苦笑,笑出了难言之隐,他何曾料到自己会死于同路人蒋介石之手呢!

石美瑜和苏健生走后,陈公博首先想到的是最高法院批复的“所谓证据纯系捏造”一句话,他决定分别给顾祝同和宋子文写信,究竟是不是捏造?他坐在床上,用膝盖当桌子,展开一张十六开白纸,刚写了“墨三兄大鉴”,觉得顾祝同的影响没有宋子文大,自己在南京与他的交往也不及与宋子文频繁,就把写下的这五个字裁掉了。但是,当他写了“子文兄大鉴”之后,又觉得自己天真可笑,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在纸上写了五个鸡蛋大的字:“羊求狼开恩”,又摇头苦笑着,然后把它搓成一团,丢进马桶里。最后他决定写首诗留给家属,再由家属抄送给有关亲友。他整整花了四个小时,写了一首五言长诗。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少小从军行,单骑渡韶水。

亡命走山泽,校字隐鲛市。”

“恃此肝胆烈,愿为朋友死。

只求心所安,不计身之毁。”

“友谊泰山重,性命鸿毛比。

兆民欣有托,寸心喜无愧。”

“犹有忧不去,烽烟倏四起。

独有意难平,祸乱尚未已。”

陈公博在诗中不仅为自己歌功颂德,而且还流露出对国内共产党的力量日益强大的担忧,表示他至死也不忘反共。

接着一连三天陈公博失眠,他要求监狱给点安眠药,但未获得批准,只好在精神的极度折磨中等待着东方发白。黎明,在陈公博的生活里已失去了新生的含义,而成了阴阳交界的鬼门关,也许就在这一天,他就会走向另一个世界。

六月三日早饭后,苏健生不知是很欣赏陈公博那手遒劲的行书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把陈公博叫到他的办公室,手指桌子上的宣纸和笔墨,要陈公博为他写副对联。

“我愿意献丑,不知苏先生写什么内容?”陈公博说。

“写副处世为人的吧!”苏健生说,“内容由陈先生定。”

陈公博略加思索,说:“那就写‘大海有真能容是怀;明月以不常满为心。’怎么样?”

“很好。”苏健生点点头。

当陈公博只差三个字未写时,突然发现有四个武装法警站在旁边。他知道,平时监狱中是不会有法警进入的,于是惊问道:“是不是来提我去执行死刑了?”四个法警不置可否地笑笑。

因此,这副对联的最后三个字的笔画有点打颤。陈公博强作镇静,对苏健生说:“这是一副在特殊情况下书写的对联,因为我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一个马上走向死亡的人,恕我不署名了。”

“署上,请陈先生署上你的大名。”苏健生说,“正因为如此,这副对联有着特殊意义,值得珍藏。”

“这实在使我感动!好,我署名。”陈公博又拿起笔,在对联的右上方写上“苏健生先生雅正”,在对联的左下方写上“陈公博敬书”。他放下笔,对苏健生说:“可借没能盖上我的印鉴和闲章,很遗憾。”他顿了一会,“请典狱长先生给我半个小时回房间收拾一下,再请你批准我与在二楼的陈璧君先生、褚民谊先生见一面。”

“可以。”苏健生满足他的要求。

陈公博由两个法警押着回到囚房后,脱下身上的灰色长衫,换上干净的浅褐色东方呢长衫,又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刮了胡须和梳理头发,想给人留下整洁而从容不迫的形象。他一扫平日对这间囚房的憎恨和厌恶情绪,把它当成光怪陆离的人生缩影,慢慢转动着身子,用恋恋不舍的目光将囚房扫视一遍。他站在床铺前踌躇了一会,把自己吸了近十年的一只烟斗塞进裤口袋里,双手捧着一把自己用了五年的陶瓷小茶壶,离开伴随他渡过两个月又七天的囚房,缓步走下二楼,在二○四号囚房与陈璧君见面。

陈璧君正戴着老花镜在阅读报纸,一眼见到陈公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君姐!请恕我先走一步,甚望你多加保重。我此去,可以有面目见汪先生于九泉了!”陈公博将茶壶递过去,“身居囚室,身边别无长物,一把常用的茶壶,就留给君姐作个纪念吧!”

茶壶内壁已黑如锅底,没有茶叶时,冲半壶开水进去,也能浸出幽香。

陈璧君双手接过茶壶,失声痛哭,啜泣着说:“万万没有想到,我们都死在老蒋手里,死不瞑目啊!”

“君姐!这一切只有用我在《苦笑录》的《自序》中一句话来解释:‘只有像大风雨里的孤舟,听着它漂流,听着它簸荡,有时连生命也要听天由命让其浮沉。’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明白了。”陈公博还是苦笑着,“请君姐别过于悲伤!当局判你终身监禁,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要多保重!好,我随汪先生去了!”他对她深深一鞠躬,然后走出门去,对站在门口的两个法警说:“请押送我去二一五号房间与褚民谊先生告别。”

褚民谊接过那只烟斗,痛哭流涕,与陈公博拥抱在一起。陈公博说:“我先走了,保重保重。”“四月二十二日,当局已判我死刑,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九泉见,九泉见!”褚民谊紧紧握着陈公博的手。

“重行兄的情况与我不一样,只要《申请复判状》的理由充分,当局会改判的。”陈公博说,“放风时,请代我向关押在这里的诸位先生致意,恕我不一一与他们告别了。”

“一定,一定。”褚民谊说得呜呜咽咽。

在监狱的监刑室,监刑检察官钟长鸣先向陈公博问了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之后,对他说:“已经接到法院命令,今天就对你执行处决,你还有什么遗言?”

“我要写两封信,一封是给家眷,一封留给蒋先生。”陈公博说。“同意你的要求,不过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钟长鸣拿来纸笔墨,让他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写遗书。陈公博在给李励庄的遗书中写道:“随信附上一首五言诗,请抄送给你认为该给的亲友。”“万望教育子女认真阅读《苦笑录》前的《自序》,让他们好好做学问,千万别从政,政治太可怕了。”

他在给蒋介石的信中说:“我虽然死,但我绝不对先生有什么怨词。先生置我于死,自然有许多理由,或者因为我以前随汪先生反对过先生,或者因为我参加南京政府,或者因为国际关系,或者因为国内政治的关系,甚至或者因为恐怕我将来对于国内的统一是一个障碍。凡此理由,先生都可以让我去死。而以上几种理由,我都愿意接受。”“悬悬放不下心的还有一个共产党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国家前途,关系到国民党的前途,更关系到先生的前途。我将死,不得不尽量和先生说,或者将死人之言可以使先生动听,也未可知。”

这封信写到一半时已近中午,陈公博对钟长鸣叹息道:“唉!当局自有成竹在胸,一个将死之人,说了也未必有用,不如不写了!快到中午,我不能耽误你们的用膳时间。”他又提笔在信上写道:“没时间了,信未完,言未尽。先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我的未尽之言想必能够明白。”

就因为陈公博信中有“没时间了”四个字,蒋介石很窝火,下令革了钟长鸣的职。眼下,监狱送来一瓶老白干、一盘炒肉片和四个馒头,要陈公博进最后的午餐。“不必了,不必了!”陈公博摇摇手,“我急于要去了!”他与钟长鸣和在场的法官和法警一一握手告别。

刑场就设在监狱内。刑场四周布满了手持驳壳枪的法警。陈公博缓步进入刑场,脸色惨白地对左右和身后的执行法警说:“朋友!请多帮忙,为我做得干净些。”他说罢刚走了三步,身后的那个法警趁他不在意时,就对准他的背部开了一枪。

陈公博俯倒在地,经过两分钟的抽搐,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