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不管人类社会曾经编织了多少动人的故事,其实最简单的规律就是高攀和互补。学历低的愿意找学历高的,地位低的愿意找地位高的,文弱的愿意找刚毅的,娴静的愿意找热烈的,等等。他娶她,因为她是有着较高文化素养的名门闺秀。她嫁他,因为他这四个方面都比自己强。二十多年来,她虔诚地希望与丈夫白头偕老。可是,现在她竟然是在丈夫生与死的交界线上与他见面。命运,真像女妖潘多拉手中的黑匣子一样神秘莫测!
陈公博也头沉沉而泪潸潸,伸手抱住妻子。他感到自己的头颅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飘飘冉冉欲拔颈升腾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阵,他才呜呜咽咽地说:“励庄!我,我对不起你!几年前,我们离居香港时,你苦口婆心劝我,劝我不要去南京与汪先生合作,可我,没有听你的劝告!我真的对不起你,我的励庄!”
“别说这些了,公博!我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会做出那种选择。”李励庄已哭成泪人。“好,我听你的,不说这些了,励庄!”陈公博哭说着,“让我们把一切都抛开,什么也不去想,在默然中诀别吧!”“不!”李励庄把丈夫拥抱得更紧了,“我做不到!”人的一生中可以抛开许多东西,甚至金银珠宝和高官厚禄也在所不惜,唯独恩爱夫妻的一方抛不开,唯独感情抛不开。
李励庄曾经痛恨过丈夫的重色和求色,但她又深深地爱他。当她得知丈夫已被押解苏州即将受审时,一连几天,不论身居何处,也不论是立是坐,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诗句总是伴随着一种难言的怆恻飘然而来,是那样清晰,是那样哀戚,是那样回肠断气,仿佛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悲剧,就是她与丈夫的生离死别。每如此,她就骤然垂下头去,用双手捂住脸颊,无声地啜泣着,心中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怎么了,这一切是怎么了?隐隐约约,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而幽幽地说:“你忘却我吧,你忘却我吧!”
她猝然一惊,这是丈夫的声音!她猛一抬头,那声音没有了。她明白,这是幻觉。可是,这幻觉,这噩梦,像蛛网似的把她重重缠住,总是挣不出去。她惊恐地屏息静听,耳边又飘来了《长恨歌》里的句子,又飘来了那个亲切而凄凉的声音:“你忘却我吧,你忘却我吧!”而且一次比一次显得真实,一次比一次使她撕心裂肺。
“我什么也抛不开,公博!”她像初恋时那样吻着丈夫,把他的泪水也咽了下去。她说:“法院起诉书说的十大罪状,不是言过其实,就是无中生有,我不服!等法院宣判之后,我就起诉!”
“没有必要,励庄!”陈公博扶妻子与自己同坐在床沿上,“老蒋既然要置我于死地,一切都是枉然,何必白费心血!”李励庄掏出手帕给丈夫擦擦眼泪,又给自己擦了擦,伤心地说:“即使是枉费心机,我也要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她哭得更悲痛了。妻子的话,使陈公博的感情得到了充分的调动,他从来没有感到她是这样可爱。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让热泪泉水般涌出来。左顾恢恢天网,右盼天网恢恢;前瞻鬼门幽幽,后望幽幽鬼门,其可谓凄凄复凄凄,惶惶复惶惶。随着几下敲门声,门外传来了苏健生的声音:“只五分钟了,陈先生!”五分钟,对于生离死别的人是多么神圣,多么庄严,多么宝贵!陈公博不得不把千头万绪的思维收拢到一点,想到分别转移到江苏、安徽乡村两个亲信侍卫官家里的四千两黄金、一批珍贵字画、古董玩物和珠玉首饰。他停止哭泣,悄声问妻子:“与江苏、安徽两处乡村取得联系没有?该可靠吧!”
“可靠什么!”李励庄的泪腺分泌口也陡然闭住,“都说被军统抄走了,天晓得!”
陈公博沉思一会,判断说:“如果这笔财产真的被军统抄走了,戴笠生前一定会找我核实情况,很可能是这两个人私吞了!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他顿了一会,“等会我给江苏高等法院写书面报告,将这笔财产归公,要政府派人把它追回来。”
“那么,政府会因此从轻处理你的问题吗?”李励庄问。“我看不会。但不管怎样,也表明我对现政府的一片心意。”陈公博叹息连连,“只是你和孩子们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唉!”
“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活中最没有用的东西是财产,最有用的东西是才智。”李励庄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丈夫,“我有文化知识,可以去做中学教师。再说,子女们都能自食其力了,他们有高中和大学文化。”
“是呀,这是句至理名言,记得是德国启蒙时期的思想家莱辛说的。”陈公博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死而瞑目了。”“不!你和我一道去从事教育工作,你去教大学。”李励庄说。“我去教大学?好,好,我去教大学。”陈公博明知不可能嘴里却这么说着。
他估计时间已经到了,对妻子说:“我们离别时都不要哭。我用王勃《别薛华》里的诗句赠送你: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好,我不哭。”李励庄沉思片刻,“我用杜甫《新婚诗》里的句子赠送你: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两相望。”她两腿移动一步,感到胯里被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噢!差点忘了。”她右手伸入胯档,从里面摸出一包“白金龙”香烟递给丈夫。
陈公博如获至宝,把香烟放在鼻孔边闻了闻。“好香啊!”他赶忙把它放进灰色东方呢长衫口袋里。
这时,门开了,苏健生站在门口。陈公博站在囚房正中间,目送一步一回头的妻子走出门去。她双脚跨出门槛时,又回头望了丈夫一眼,然后毅然把门掩上。
陈公博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泪水又夺眶而出。于是,他看见爱情在沾着水珠的玻璃窗上闪耀,在黄斑点点的墙壁上哭泣,在沾满灰尘的地板上伸展,在他的莹莹泪水里流淌。他与她是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犹如他们的子女不可能再分解成他和她的细胞一样。
然而,这却是永诀。陈公博只有用无法形容的痛哭来回答这一切,回答他这个早年投身于共产主义,成了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转而置身于国民党阵营,成了中央执行委员;继而又叛国投敌,先后成了傀儡政权的二号和一号人物的错综复杂的人生。
当天下午四点,苏健生来到陈公博的囚房,对他说:“陈先生!你要求将你的《八年的回忆》连同法院对你的判决书一并公之于世,要求与莫国康见最后一面,高等法院都不同意。”
“不民主,不民主!”陈公博极为不满。
“见仁见智。”苏健生说,“但我还是要表明自己的观点,民主是有阶级性的。比如说,过去在你们南京政府管辖的沦陷区,只有日本鬼子实行三光政策的民主,就没有中国人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民主。陈先生你说是吗?”
陈公博一怔,这人可还真有一套!他不愿意得罪苏健生,装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说:“苏先生言之有理,是我理解错了!”但是,对于法院不肯公布他的《八年的回忆》他不甘心,以后再说吧,他想。他沉思一会又说:“我还要老调重弹,就是希望当局早日判决。老实说,我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我视死如归。”
“我负责转告。”苏健生说。
持续十三天的梅雨天气终于过去,山清水秀的江南大地,到处呈现出初夏季节的勃勃生机。但陈公博的心情无法开朗,他难熬地等待着宣判。从四月八日起,监狱发给他的五支香烟,他留在特定的时间抽。如果当天没有宣判,就在晚上一起抽完。
四月十二日,法庭对陈公博宣告判决。开庭时间定在下午四点,但午后一点,旁听的人已纷纷涌来,到了两点左右,仍然观众如云,法庭只得临时增加三百个旁听座位。三点十五分,高等法院签发提审票,派六名武装法警往监狱提陈公博到庭。他在刑事第三候审室等待赴庭时,将当天的五支香烟一次吸完,像醉生梦死似的吸得脑子昏昏沉沉。
三点五十五分,他由武装法警押入法庭时,审判长孙鸿霖,临时由庭长改任主任推事的石美瑜,陪席推事陆家瑞,首席检察官韩焘,书记官秦道立等五人已身着不同颜色的法衣,端坐在宣判席上。陈公博显得文质彬彬,很有礼貌地向台上一鞠躬,又转过身子向旁听者一鞠躬,然后环视一周,终于与坐在倒数第二排座位上的妻子李励庄打了照面。他在获得几分安慰中,再转身面向宣判席。
四点整,孙鸿霖起身宣读长达三千二百字的判决书。判决书最后说:“陈逆公博通谋敌国,图谋反抗党国,处死刑,褫夺公民权利终身。其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须生活费外,没收。”孙鸿霖接着说:“如果陈逆公博不服此判决,可向最高法院申请复判。”
陈公博两只脚不安地移动几下,强装着微笑说:“我服从这个判决,不再向最高法院上诉。此刻我要说的,是再一次要求法院将我的《八年的回忆》连同对我的判决书一并公布。如果当局认为我的《八年的回忆》是狡辩,是强词夺理,是开脱罪责,那么,可以在上面加上你们的评语,让世人去鉴别吧!”
法庭里虽然鸦雀无声,但有种沉默中的活跃,好像一股强大的潜流在深水中涌动。尽管谁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孙鸿霖知道大家想说什么。他早就预料到陈公博会在今天的场合中重提他的要求,三天前特地向最高法院做了专题报告。现在,他显得大权在握地高声说:“本法庭同意陈逆公博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