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气氛严肃,却不紧张,但也不轻松。
九月十日下午三点,何应钦偕同翻译王武,在陆军总部,也就是原中央军校会客室接见冈村宁次。两人隔着一张茶几坐着。茶几上摆着水果和点心,尽管何应钦一再要冈村尝尝,但他味觉失调无兴趣。
何应钦说:“日军投降签字了,中日双方的敌对情绪也随之消除,我们仍是好朋友。”“感谢中国政府的宽宏大量,感谢何总司令对我的接见。”冈村显得很激动。“今天请冈村先生来,是想了解一下陈逆公博逃往日本的有关情况。”何应钦的脸上出现微笑,“希望我们交谈的气氛轻松一些。”
冈村点点头,但他无法轻松。想起自己在中国的累累罪行,中国政府将对他怎样处置,是判处终身监禁还是处以死刑?生死攸关的压力像座大山压在他身上。
何应钦接着说:“冈村先生对本总司令部送去的第五号备忘录是怎样看的?”
第五号备忘录是昨天晚上九点送给冈村的,内容是:“查陈逆公博等人为中华民国之叛国罪犯,现畏罪逃往日本,希贵官转致日本政府速予逮捕,并押送南京本总司令部为要。”
“汪兆铭氏去世后,陈公博氏自然成了中国人民严惩的一号,一号汉奸。”冈村强迫自己说出“汉奸”二字后,心像被人用粗盐粒在狠狠擦着。“我对贵总司令部的第五号备忘录表示完全理解,并已于昨晚十点转报敝国政府。”他见何应钦一直面带微笑,后一句话说得自然些。
“他们逃往日本,曾经得到冈村先生的支持,是吗?”何应钦问。
支持头号汉奸逃跑,这还了得!冈村害怕罪上加罪,顿时紧张起来。“是今井武夫君同意派飞机送他们去日本的。”他讷讷地说,“今井君向我报告过,但我不置可否,实际上也是支持,我的错误还在于没有及时向贵总司令部报告。”
陈公博的出逃,有几分奥秘。
八月十七日下午三点,任援道去陈公馆会见陈公博,将上午一连两次与蒋介石通电话的有关情况告诉他。任援道说:“蒋先生在两次电话里都说他对陈先生是了解的,对陈先生的处理他绝不会凭个人感情办事。他希望陈先生最好在国民革命军进驻南京之前回避一下。”
“蒋先生要我离开南京?”陈公博又喜又惊。“是这个意思。”任援道说,“我推想,如果陈先生滞留南京,反给蒋先生处理问题带来不便,甚至带来某些困难。”“我理解,这是蒋先生的一片好意。”陈公博异想天开,“我希望蒋先生直接给我打个电话。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对任先生说的这些话不相信。”“我也不会这样想。”任援道说,“不过,蒋先生不会直接与陈先生通电话,他有他的为难之处。”“好!我做离开南京的准备,并请任先生转告蒋先生。”陈公博还对任援道派军队保护他再一次表示感谢。陈公博送走了任援道,抱着一线生的希望,把李励庄和莫国康叫到跟前,吩咐她们做亡命的准备。
“去哪里?陈先生。”莫国康心事重重。
“重庆管辖的地方自然不能去,原南京管辖的地方已成了受降区也去不得。”陈公博沉思着,“还是去日本吧!尽管日本是战败国,又进驻了大批美国军队,我们去会给日本政府带来某种困难,但毕竟我们是患难之交,至少不会拒绝。”
“带多少黄金走?”李励庄问。
“把留在家里的两千两黄金全部带走。另外,原南京政府在日本东京银行还有三百万日元存款。万一在日本住的时间长不够开支,就动用这笔存款。”陈公博说,“带上换洗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就行了,轻装启程。”他想了想又说,“国康你通知何炳贤先生做启程准备,我与他早说了,要过亡命生活一起过。还有林柏生和陈君慧二位,都要求与我一起过亡命生活。周隆庠先生懂日语,他得去,他也愿意与我在一起。请马上通知他们。”
“陈先生的专机‘友谊号’出了故障,还没有维修好呢!”莫国康说。
“今井武夫先生早就答应派飞机送我。”陈公博说,“不过,当时我并不想亡命去日本。”
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刚从芷江洽降返回南京的今井武夫会见陈公博,告诉他冷欣已来南京,何应钦也很快会来南京,重庆方面将于近几天内空运新编第六军来南京。
陈公博想起任援道转告蒋介石要他回避的意见,焦急不安,感到若不逃走,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说:“我接受今井先生的意见,还是离开南京去贵国待一个时期好。请安排一架飞机,我想明天清早就启程。”
“可以。”今井说,“不过,没有客机,只能坐运输机。我通知小川中佐陪同陈先生前往日本,在生活上有个照应。”小川哲雄是日本驻原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团成员,与陈公博很相熟。
“今井先生想得很周到,衷心感谢你!”陈公博眼眶发红,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起身走到门口,朝楼上喊道:“莫秘书!请将我写给何应钦先生的那封信拿来。那封信放在我的办公桌中间抽屉里。”
不一会,陈公博从莫国康手里接过信,递给今井说:“这是我写给何先生,并请他转呈蒋先生的信,说明我去日本的原因,请你或冈村先生转交何先生。”
信的大致内容是他原想留在南京待罪,但从何应钦来南京后处理问题方便起见,决定离开南京去日本;一旦接到蒋介石的命令,他马上回国自首。
“陈先生不是秘密出走吗?”今井大惑不解。
陈公博说:“我想,还是告诉他们为好。”
今井将这封信交给冈村转交。冈村对陈公博的用意百思不得其解,出于对陈公博的庇护,他把信压在抽屉里。昨天晚上他收到第五号备忘录,知道陈公博的出逃已被重庆发现,想起这封迟迟未转交的信,又感到这是罪上加罪。他接到何应钦接见他的电话通知,思考一下应付的办法,就将这封信带在身上。现在,他才将信转交何应钦。
“由于何总司令所知道的原因,我这一向心情很不好,加之成天忙于投降签字的事,竟把陈公博氏托我办的这件事给忘了。不论何总司令怎样责备我,我都甘领甘受!”
何应钦拆开信看了一遍,明知冈村这样做其中有诈,但想到两人过去的交情,又见冈村满脸请罪神色,也就没有责备他,反而说:“这种信早交我迟交我,甚至交不交给我都无所谓。”他接着问:“与陈逆一起逃去日本的有哪些人?他们是哪天走的?冈村先生知道吗?”
“知道。”冈村见压信的事已敷衍过去,感到一阵轻松,回答得很响亮。“有陈氏的夫人李励庄,女秘书莫国康,原实业部长陈君慧,安徽省长林柏生,中央财经委员会秘书长兼经理总监何炳贤,行政院秘书长兼文官长周隆庠。二十四日晚上,陈氏要求今井君为他们的出逃提供飞机,今井君就派本总联络部的一架MC型运输机送他们。二十五日七点五十分从明故宫机场起飞离开南京,一名日军中佐与他们同行。”他顿了一会,“这些情况是今井君从机场为陈氏一行送行回来之后告诉我的。”
“陈逆等罪犯住在日本的什么地方?”何应钦又问。
冈村说:“他们原计划去京都,以后是否去了那里我不清楚。”
陈公博等人的出逃大费周折,很不顺利。
因为仓皇出逃,飞机油料准备不足,飞到日本本州西部上空油料即将耗尽,被迫在米子机场降落。飞机加油后,已是中午十二点。他们在机场吃午饭时,机场主任田崎松木告诉他们,进占日本的同盟军最高司令部已于三天前下了禁令,从八月二十五日十二点起,所有日本飞机未经同盟军最高司令部批准,一律不得起飞。
“这可糟了!”陈公博大伤脑筋。
除了驾驶员二见小君,其他人只吃了个半饱,就放下了碗筷。
小川哲雄也很着急,因为陈公博此行,事先未与日本政府联系,日本方面毫无接待准备,他也不好直接向日本政府报告。他想了想说:“我送诸位中国朋友去米子市政府,请田崎先生派辆汽车。”
“机场哪里还有汽车?”田崎松木难为情地两手一摊,“原来打算本土决战,机场大小四辆汽车全被第二总军总司令部调走了!现在,唉!已成了美军的战利品。”
“诸位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去想办法。”小川说着走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川回来了,他说:“我拦了一辆去松江运货的货车,跟驾驶员讲了许多好话,才答应送我们去米子市政府。请诸位把行李带好跟我来。”
米子市代理市长白井二介,是个胆小怕事的矮小老头,不敢将陈公博一行留在市政府。由于同样的原因,只好用一辆红色救火车送他们去一家名叫水交馆的客栈住宿。这家客栈简陋得连一张椅子也没有,陈公博他们只得横卧在草席上休息。
当他们乘坐救火车去客栈时,李励庄和莫国康身上色彩艳丽的中国旗袍,引起米子市民的注意。战败后的日本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自相惊扰,立即传出中国人已进占米子的流言,在米子市引起一场骚动。当天晚上九点,日本退伍军人会米子分会自警团成员三十多人,持刀器棍棒和煤油包围了水交馆,一个个叫喊:“中国人老老实实出来投降!否则,我们就浇煤油烧水交馆,把你们活活烧死!”
陈公博等人大吃一惊,一齐来到小川的住房。“这是怎么回事?小川先生!”陈公博惊问。“诸位回到各自的住房,千万不要露面,等我下楼去看看。”小川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因小川身穿军装,又挂着中佐领章,他一出现,七嘴八舌的叫嚷陡然停止,为首的那个退伍军人走到小川面前,厉声问:“你是什么人?”“我是帝国驻原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团顾问小川哲雄中佐!”小川把自己的身份证件递过去。“你身为帝国现役军官,为什么背叛帝国,引狼入室,让中国蒋介石的人进占米子?”那人边说边将身份证件退还小川。“误会了。”小川说,“他们是原南京政府的文职官员,是从事日华和平运动的自己人。”“那么,他们来米子干什么?”另一个问。小川将他们暂时住在米子的原因如实告诉他们,然后说:“这批中国朋友只在米子待一两天就去京都,正在设法联系车辆。”“他们去京都干什么?”又一个说,“南京政府已经宣布解散,他们是不是畏罪逃跑?”
“这就无可奉告了,请原谅。”小川说,“总之,他们是自己人,是好人。”
“他们有没有身份证件?”为首的那个说,“拿来给我们看看!”
“没有。”小川说,“若你们对我的话信不过,可以打电话问米子市白井二介代理市长,看住在水交馆的中国人是敌人还是朋友。”
附近没有电话,去市政府没有公共汽车,步行需要走一个小时,于是那为首的说:“与市长联系不方便,我看这样吧!你我交换身份证件,直到这些中国人离开米子为止。”
“行。”小川无可奈何。这一夜,陈公博一行都唉声叹气,彻夜未眠,开始尝到了亡命的悲哀滋味。
第二天上午,小川向当地驻军要来五套军装,给陈公博等五个男的穿上,打扮成退伍将校军官,又弄来两套日本妇女服装给两个女的穿上,然后乘坐一个小时的火车,于上午十点来到松崎车站附近的东乡湖,用带来的黄金兑换一笔日元,包下了一家名叫望湖楼的旅馆住下来。
在这里,陈公博写了三封信,请小川转交八月十七日组成的新内阁首相东久迩宫、陆军相下村定和外务相重光葵。三封信里都写了下面这段话:“由于我留在南京而发生了若干纠纷,这对中国和日本来说均非所愿,故决定暂时移身日本。我本人对贵国政府不愿增加任何麻烦,万一认为我这样做不当,请随时告知。”
东久迩宫看了陈公博的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强烈的同情心从肺腑里发出来。八月二十九日上午,他召集中村定、重光葵和海军相米内光政、内务相山崎岩、大藏相泽岛寿一、内阁书记长官绪高竹虎等人开会,研究怎样对待陈公博等人的亡命日本。
会上,由小川哲雄报告陈公博一行来日本的大致经过,东久迩宫将陈公博的信向大家念了一遍。念完信,他说:“陈公博先生一行七人,都是为日华和平运动,为大东亚战争做出过杰出贡献的朋友,现在他们无国无家,我们绝不能忍心不管。这是我的认识。究竟该不该管?怎样管?请诸位发表意见。”
五十八岁的东久迩宫,是久迩宫彦亲王的第九王子,其妻是明治天皇的第九王女,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九姑妈。他自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又留学法国继续深造军事,先后任第二、第四师团长,陆军航空总部部长,第二军司令官和防卫军总司令。日本投降后,由他组成自明治维新以来的第一个皇族内阁。
首相说完,中村定说:“我完全拥护首相阁下的意见,不论帝国冒多大的政治风险,政府应该对陈先生一行保护和关心到底。”“中国至圣孔子有句名言,叫做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米内光政说,“何况陈先生一行都是患难与共的好朋友。”
重光葵、山崎岩和泽岛寿一先后发言,都认为应该热情接待陈公博等人。绪高竹虎除了表示同样的意见外,还说:“我认为,最好将陈先生他们接到京都居住,就说他们是东京某商行京都分行的老板、老板娘、账房、雇员什么的。还有,都要取个日本名字。”
“绪高君的意见好。”东久迩宫说,“就叫东山商行吧!我们的秘密接待工作就叫东山工作。”
大家都表示同意,决定组成东山工作秘密接待小组,由原驻南京政府经济顾问冈部长二任组长,成员有外务省事务官山本晃、仲村清市、京都警察局特高课长广漱秀夫。
东久迩宫说:“如果陈先生他们没有带钱来,一切开支由大藏省开支。”他接着问:“诸位还有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