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一听,暗暗好笑,真想骂声:“怕死鬼!”他淡淡地说:“其实,南京的治安很稳定,并无任何不安全现象,请贵官放心。本人认为,这样的书面保证非但毫无价值,而且无此必要。”
“你们对本人的安全不管?”冷欣有几分不悦。
“会管,我们会采取必要的措施以防万一。”今井说。
后来,今井在他回忆录中记述当时的感想:“我觉得,一个战胜国的高级将领向战败国的使节要求保证其安全,既无意义又不恰当,未免有滑稽之感。”
因为冷欣一再强调日军不能把武器交给共产党军队,今井在回忆录中写道:“冷欣中将与我会谈,几乎全部集中在这一点上。国民政府如此敌视和害怕共产党,其威信一落千丈,其前途也就垂危了。”
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何应钦接见今井。萧毅肃、冷欣、蔡文治、钮先铭和巴特勒在座。今井摘下军帽行至何应钦面前,默然肃立鞠一躬。
何应钦挥挥手说:“今井先生坐。”
今井面对他坐下后,他又问:“前天下午,萧毅肃参谋长面交的第一号备忘录理解吗?”
“收到了。”今井神色有几分紧张,答非所问。
“我是问今井先生对其内容理解没有?”何应钦纠正说。
“基本理解,我们遵照办理。”今井有几分难堪。
何应钦说:“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决定在几天内空运一批军队去南京、上海和北平。为此,美国空军地勤部队将首先进驻这三个城市。望贵官转告冈村宁次大将,做好一切准备。为了早日开展南京前进指挥部的工作,促使日军的投降签字顺利进行,冷欣中将一行计划与贵官一同前往南京。”
“明白。”今井说。
下午三点,今井一行乘坐原来的飞机返回南京,冷欣、蔡文治、钮先铭和王武等人乘坐何应钦的专机同行。美国空军六十四名地勤人员乘坐的两架飞机也同时起飞,加上六架护航战斗机,共有十架飞机飞往南京。
没有战争恐怖,没有精神负担,国泰民安,人们心情舒畅,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九月九日。
这一天的南京城,暂时忘却了七年前日军大屠杀的痛苦,沉浸在极大的欢乐中。老天也似乎特别多情,用柔和的阳光给街头上的装饰抹上一层釉色,更显得光彩夺目,使这座六朝古都焕发了青春。
上午九点,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将在黄埔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举行。这里已成了五颜六色的世界。军校大门口的松柏牌楼上,立个巨型红色V字。V字两旁飘着中美英苏四国国旗;V字下方是“和平胜利”四个金色大字。进大门是广场,这里竖立着一排旗杆,上面飘着各色各样的联合国五十四个成员国的国旗。过广场是二门,门上有“和平永奠”四个三尺见方的金色赵体字,金字两旁是青天白日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进入这里的人不是全副武装勋表满襟,就是西装革履胸前佩带红色入场证,一个个兴高采烈。
签降会场设在军校大礼堂。礼堂讲台上悬挂着孙中山和蒋介石的巨幅画像。礼堂正中,从天花板上垂下四面宽大的四国国旗。在四国国旗下面,用浅蓝色布正围成三尺二寸高、在南面留个进出口的方形围子,里面南北相向摆着两条铺上白布的长桌,北面一条为受降席,南面一条为投降席。布围子东侧和西侧各摆着近二百个座位,东侧为记者席,西侧为中国和同盟国高级官员席。东西两处的楼座,分别为中国和同盟国官员观礼席。
八点三十分,出席者和观礼者及新闻记者陆续进入会场。出席投降签字仪式的同盟国官员,有美国麦克鲁少将、巴特勒准将、迈斯海军少将,英国的海斯中将和布诺少将,法国的福尔上校和菲内利少校,以及苏联、加拿大、荷兰、澳大利亚等国的军事代表和驻华使馆武官。
八点五十分,场内灯光齐明,乐声大作。何应钦身穿米黄色军装,佩一级上将领章,身系武装带,胸前缀满勋绶,由顾祝同、陈绍宽、萧毅肃、张廷孟和待从参谋陈桂华陪同,从礼堂后门进入会场。这时,全场起立向何应钦致敬。何应钦举手为礼,招呼大家入座,自己则进入布围子的受降席就座。他居中,其左为顾祝同和萧毅肃,其右为陈绍宽和张廷孟。
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代表冈村宁次,率领侵华日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海军舰队司令官福田良三、日本驻台湾方面军参谋长泽山春树、日本驻安南北部地区第三十八军参谋长二泽昌雄和参谋小笠原清等人,于八点二十分乘三辆车头上插有白旗的吉普车离开侵华日军总司令部。他们沿途所见,到处是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到处飘着中国国旗,到处张贴着庆祝中国抗战胜利的彩色标语,浑身凄凄凉凉。
冈村思前想后,更是满腔悲戚。一九三二年五月五日,日本强迫中国签订《淞沪停战协定》时,他是日本驻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作为日方全权代表田代皖一郎参谋长的辅助官,参加这个协定的签字仪式;一九三三年五月三十一日,他是关东军参谋长,以日方全权代表身份,与中国政府代表熊斌签订《塘沽停战协定》。那两次,他是胜利者;而今天,他作为失败者,将率领包括台湾、安南北部地区在内的一百三十万大军在投降书上签字,实在是历史的讽刺。他深感沧海桑田,世事多变!
二十五年后,他出版了《冈村宁次战场回想篇》仍对这件事无限伤感。他写道:“想到自己在中国三次停战签字,实在是命运所致,也实在是一段痛苦的奇缘,不胜感叹之至。”
两天前,冈村通过王武向中国方面提出,他出席投降仪式时佩带军刀,进入会场再将军刀呈上何应钦,以表示侵华日军正式解除武装,但中国方面答复不必如此。因此,他虽然满身戎装,但却如同退伍军官,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一种失意军人的没落感袭上心头。
但是,他也有聊以自慰之处。他在昨天的日记中,记述了他去机场迎接何应钦从重庆抵南京的尴尬心情之后说:“何应钦是我的中国好朋友之一。他这次来南京,使我想起了一九三五年秋他约我吃晚饭的事。那次,他在电话中约定不谈政治,纯粹是朋友欢聚,我大喜之下欣然赴约。他就是这样一个亲日派。明天,我将向这位亲密的朋友投降,确是一段微妙的奇缘,也确有几分慰藉。”
冈村这样想来想去,他的车子已进入军校广场。中国军训部次长王俊和翻译王武站在前面,各做了个停车的手势,三辆日军吉普车嘎地停了下来。冈村等人走下车来,一眼见到联合国五十四个成员国的国旗,唯独没有日本国旗,深感日本的孤独,深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真理。
八点五十二分,会场的音乐声陡然停止,更显出一片凝固的沉默。冈村等人一齐摘下头上的军帽,由王俊、王武引导进入会场。也许是在侵华战争中绞脑汁过多,七个人的脑袋都是谢了顶光秃秃的。他们在投降席后面列成横队,九十度地向何应钦鞠躬敬礼。
冈村见何应钦肃然地坐在那里没有答礼,又在他的回忆录中埋三怨四一番:“这恐怕是出自美军的建议所致。”何应钦命令道:“日军投降代表就坐。”冈村宁次居中坐下,他左边为小林浅三郎、福田良三和今井武夫,右边为泽山春树、二泽昌雄和小笠原清。冈村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载了他此刻的心情:“这是从未有过的痛苦处境。我一进入会场,就试用帝国白隐禅师《夜船闲话》里的内观法安心定神,望着在场的美国人,心中很不平静,就默念着《闲话》里的‘坐禅如在桥上,把往来行人视为深山树木’一语,借此使自己镇静下来。总之,效果极佳。”
何应钦说:“现在,摄影五分钟。”
顿时,照相机和摄影机的镜头,都集中在这七个秃头戎装的日本将领身上,摄下了他们难堪的面容和拘谨的举止。
他们想到自己的可悲形象,将会广泛地出现在中国的报刊上,出现在中国的银幕上,永远保存在许许多多的历史档案里,恨不得将发明照相机、摄影机的人抓来问斩!
五分钟过去,何应钦命令说:“由冈村宁次大将呈出身份证明文件。”
小林从公文包里拿出冈村的身份证件,双手捧着离席走到何应钦面前一鞠躬呈上去。何应钦审视后,将冈村的身份证件留下,然后挥手示意小林退回原处。
接着,他将一式两份的日军投降书交由萧毅肃送给冈村签字。冈村起身毕恭毕敬地向萧毅肃一鞠躬,双手接过投降书。
投降书言简意赅,大意是日本在中国战区,包括台湾、安南北部地区的陆海空军队,奉日本天皇旨意,自中华民国三十四(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上午九时起,无条件向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委员长的全权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总参谋长兼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级上将缴械投降。
冈村将投降书看了一遍,小林起身端起早已摆在冈村面前的墨砚,今井也起身将一支新狼毫毛笔递过去。冈村接过笔,伸向墨砚蘸上墨汁,在日军投降主官下面写下“冈村宁次”四个字,并盖上他的私章。他在两份投降书上签名盖章完毕,会场南面墙上的圆形大钟,凝重而清亮地连响九声。
小林捧着两份投降书呈送何应钦再一次鞠躬敬礼,然后倒退三步立正站定。
何应钦从张廷孟手里接过一支新毛笔,伸向陈绍宽端着的墨砚蘸上墨汁,在中国受降主官下面签名并盖私章。他向小林招招手,待他走到跟前,将其中一份投降书交他转冈村,小林再一次鞠躬接过投降书。这时,何应钦禁不住站了起来。这使冈村大为感动,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看到我这位老朋友的温厚品格,不禁想到,毕竟是东方道德!”
小林将双方签名盖章的一份投降书送到冈村面前,他起身鞠躬接在手里。
九点十分,何应钦说:“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向贵官颁发第一号命令。”
萧毅肃将第一号命令送给冈村,他神色庄严地起身鞠躬接过去,如同接圣旨。
命令有八条,主要内容是从九月九日九时起,本总司令对贵官所发的一切公文,均作为命令或训令;贵官及其在中国大陆(除东三省)、台湾(包括澎湖列岛)、安南北纬十六度以上地区日本陆海空军队全由本总司令部指挥,不准接受日本政府的任何领导;贵官的总司令职名改称中国战区日本官兵善后总联络部长官;贵官的原总司令部改为总联络部,其任务是传达执行本总司令部的命令,处理日军投降缴械的一切善后事务,无权发布任何命令。
“贵官对第一号命令看明白了没有?”何应钦问。“看明白了,本官切实遵照执行。”冈村说着,在命令受领证上签名盖章,由小林呈送何应钦。历时十五分钟的投降签字仪式,至此遂全部结束。何应钦命令道:“日军总联络部长官及随员退席。”冈村等七人又列队向何应钦一鞠躬,由王俊和王武引导离开会场。八年抗战的灾难日子,任人宰割和国土沦丧的屈辱生活,从此真正结束了!历史,有其自行的轨道和方向!历史,只能还其本来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