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山崎岩说,“如果陈先生流亡帝国的事被重庆当局发现,肯定会被引渡回国,一回国就性命难保。我的想法是由同盟通讯社发个消息,就说陈先生来帝国后,悲观失望自杀身亡。”
“如果重庆方面要我们交出尸体怎么办?”东久迩宫说。
山崎岩被问住了。可是,泽岛寿一却说:“这好对付。东京几家大医院都设有解剖中心,储藏了大批供解剖研究的死尸,从中找具身材、长相、年龄与陈先生大抵相似的,穿上陈先生平日喜欢穿的衣服,保证真假难辨。”
“我看可以。”绪高竹虎说,“长相不太像,还可以通过整容解决。”
与会者没有谁提出不同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九月一日上午,秘密接待组四个成员,以及前首相近卫文麿特地派来照顾陈公博夫妇生活的私人秘书冢本义照和女佣竹内贞子,来到望湖楼旅社,接陈公博一行去京都。
陈公博等人喜出望外,激动不已,浑身的血液都像开了冻的冰河,流动得轻快而欢跃。这一切都像是在梦中,感受到的如同儿时母亲怀中的气息那样柔和而温馨。一种感激之情,主宰了他们的全部感官,眼泪从他们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过了好一阵,陈公博才狂喜地扑向冈部长二,握着他的手,吃力地说:“我代表随行的同仁对贵国政府表示由衷的感谢!不用贵国政府破费,我们带来的钱至少可以维持一年的生活开支。”
接着,他们都取了个日本名字,陈公博叫东山公干,李励庄叫东山文子,莫国康叫青木顺子,陈君慧叫西村君雄,周隆庠叫中山周,林柏生叫林博一郎,何炳贤叫何田贤二。五个男的都化了妆,是一副商人打扮。
当天下午,他们先乘汽车后乘火车来到京都,住进了位于京都市东区花园町内畑町二五番地的柴山别墅。由于别墅不大,只住下了陈公博夫妇及莫国康、周隆庠、冢本义照和贞子,其余三人住进了京都大饭店。他们的膳食由京都大饭店供应。三天后,美国占领军第六军进驻京都,征用了京都大饭店,林柏生等人只好搬到对文庄旅馆住宿。
九月八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广濑秀夫来到柴山别墅,对陈公博说:“我们特高课掌握到一个情况,你们的行踪已引起柴山别墅和对文庄旅馆附近老百姓的怀疑,许多人议论纷纷,说你们是不会讲日语,冒充日本人的中国间谍分子。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赶快搬走。”
“去哪里?”陈公博感到浑身冰凉。广濑说:“我已经联系好了,并打电话征得冈部长二先生的同意,搬到金阁寺去,那里比较偏僻,比这里安全。”“这是个教训。”冢本说,“以后除了周隆庠先生,其他人最好不要外出。”两个小时之后,陈公博等人驱车来到京都郊区的金阁寺,将这座古刹内最为深邃僻静的几间老僧们居住的房子让出来,供陈公博一行居住。
在同一个时候,同盟社发了一则消息:“原南京国民政府代理主席陈公博先生流亡日本后深感前途暗淡,悲观至极,竟于八月二十八日晚上九时操刀剖喉自杀,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兹于二十九日下午三点在日本某医院去世,享年五十三岁。”
这则消息,经路透社转播,很快传到了重庆。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发表社评,指出同盟社的报道是骗局,是欲盖弥彰,日本政府必须立即逮捕陈逆公博等人并送交中国政府。国民党的中央通讯社也发表述评,指出陈公博等人正受到日本政府的庇护,同盟社的报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就有了何应钦给冈村宁次的第五号备忘录。同时,他又一次接见冈村。何应钦说:“请冈村先生转告贵国政府,早点将陈逆一行引渡回南京。”“我等会儿就与敝国外务省通电话,转告何总司令的意见。”冈村说,“敝国政府会引起重视的。”
可是,日本政府却置若罔闻,既不给中国政府以答复,也不通知陈公博等人做回国准备。由于中国方面一而再地通过冈村的催促,日本政府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才于九月二十五日以外务省的名义,发给中国政府一份电报。电报首先不得不承认陈公博等人还流亡在日本,然后说:“如果贵国政府要责难本着和平救国宗旨进行活动的陈公博先生,那么受到责难的应该是日本。他在那种形势下尽力维持和平地区民生,仅凭这一点,相信贵方也会酌量而行的,无论如何我们希望对陈公博氏予以宽大处理。”
蒋介石看了这份电报很是矛盾。平心而论,他对陈公博是同情的,也曾有意使陈公博逃走,但人们要求严惩汉奸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又感到民意不可侮。于是,他给在南京的何应钦打电话:“是敬之兄吗,唵?刚才收到日本外务省一份电报,说了些所谓理由,唵,要求中国政府对陈公博予以宽大处理,我们不予理睬!请再给冈村宁次一份备忘录,要求日本政府立即将陈公博等人押送回国,措辞要强硬一点,唵!这个这个,政府正在考虑制订惩治汉奸条例,唵,对陈公博怎样处置,将来按条例办,唵!”
以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名义发给冈村宁次的第九号备忘录,有句狐假虎威的话:“如果日本政府仍然阻止中国政府对陈逆公博等人的引渡,中国政府将提请驻日本同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将军协助。”
这时的麦克阿瑟,已成了日本的太上皇,连裕仁天皇在他面前也矮了三分。九月二十七日上午,东久迩宫首相看了第九号备忘录,马上把重光葵叫来,对他说:“这件事若惊动麦克阿瑟最高司令官,对帝国不利,请重光君派人通知陈公博先生做回国准备。尽管我们对他们来帝国之后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但仍然对他们表示深深的遗憾。”
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外务省第二管理部长大野胜己从东京赶到京都金阁寺与陈公博见面。去年十二月十五日至二十日,陈公博访问日本时,大野胜己是接待陈公博一行的总负责人,彼此很相熟。几句寒暄之后,大野将中国方面几次备忘录和多次通过冈村宁次电话催促,日本政府致电蒋介石要求对陈公博予以宽大处理,以及东久迩宫对重光葵说的那句“深感遗憾”的话,一一告诉陈公博,然后说:“我启程来京都时,重光葵外务相托我转告一句话。他说他见陈先生一行被引渡回国非常难过,是帝国连累了你们,感到对不起你们!”
陈公博想到蒋介石的出尔反尔,想到日本政府对他的仁至义尽,想到自己被引渡回国后的可悲结局,百感交集。他强抑着自己的感情,声音沙哑地说:“不能责怪贵国政府,大野先生!组织南京政府是我们自觉自愿的一种政治行为。衷心感谢贵国政府对我,对随同我来京都的同仁的仁至义尽!”他摇晃着身子走向大野,“永别了,大野先生!”两人拥抱在一起。
“不至于吧,陈先生!”大野说。“我理解蒋介石先生的为人,他不会原谅我的。”陈公博面如土色,“死,我倒不怕。我,实在舍不得许许多多肝胆相照的日本朋友。”陈公博送走了大野,高一脚低一脚回到他的住房,颓丧地往椅子上一坐,仿佛浑身骨头已经散了架似的摊在那里。“大野先生来,对你说了些什么?先生!”李励庄轻声问。“等会再告诉你。”陈公博脸色黑里透紫,“你和贞子女士去隔壁国康住房坐一会,让我独自一人冷静地想一想。”李励庄见丈夫脸色不好,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没有再说什么,领着贞子悄悄走了。
陈公博在烟斗里装上南雄烟丝,吸了几口才知道没有擦火柴点燃,干脆不吸了,将烟斗往桌子上一掼。他的思想复杂而又单纯,复杂得如同一张迷宫图,但又很单一,现在集中思考的是自己被引渡回国后的凶多吉少,甚至无吉可言。忽然,他的眼珠像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似的,蓦地“嗨嗨!”一声狞笑,一手拉开抽屉,抓起一支无声手枪!
李励庄听到那声狞笑,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走过来,见丈夫已将子弹装入枪膛,正要举向自己的胸口,尖叫一声猛蹿过去!一颗子弹从上射出去,击在天花板上。
莫国康和贞子也慌忙走过来了,她们见李励庄使劲抱住挣扎着的丈夫,连同他的两条胳膊一起抱住,像在厮打似的,两人吃惊地大叫一声:“这是干什么?”
李励庄大声叫喊:“快,快把先生手里的手枪夺走!”
莫国康和贞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陈公博手里的手枪夺过去。
这时,林柏生、冢本等五人也赶来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陈公博猛然跃起,双手把妻子一推。她打了个趔趄,横倒在床上。“请陈先生想开一点,请陈先生想开一点。”大家只能做这种毫无作用的劝说。
“我能想得开吗!”陈公博叫喊着,“与其受屈辱被引渡回国蹲监牢,接受审判被处决,不如在这里痛痛快快地死去!”他沉沉地坐了下去,“对了,刚才日本政府派大野胜己先生来通知我们做回国准备!死,我并不在乎,我只深深感到对不起你们啊!”他手往胸脯上一捶。
“不能这样说,陈先生!”林柏生说,“开展中日和平运动是我们的共同理想呢!”
“如果我被处死,我甘愿自食其果,不抱怨任何人!”何炳贤说。
“又不是三岁小孩,能抱怨谁呢?”陈君慧说,“我加入和平运动完全出于自觉自愿,即使被处死也是自作自受!”
周隆庠说:“我始终认为自己走的路是正确的,就是被处死也不会自以为非。”
李励庄和莫国康不说话,一个劲地哭。
“你们两个别哭了!”陈公博心如刀割,“我不会像希特勒要求勃劳恩、墨索里尼要求贝塔西那样,让你们与我一道去死。只希望我死后,你们好自为之。”他大言不惭,反正他与莫国康的暧昧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
“只要陈先生同意和我正式结婚,我就像勃劳恩、贝塔西那样与你一道去死!”莫国康也大言不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