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就绪之后,陈应庄走进今井的住房,今井起身相迎。双方坐定,陈应庄微笑着问:“今井先生!你不认识我了?”今井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难为情地摇摇头说:“很抱歉,实在记不起来了!”“你再认认。”陈应庄摘下头上的黄卡叽布军帽,“九年前,我们在北平见过几次面,就中日关系问题交换过意见,你忘了?”
卢沟桥事变前一年,陈应庄在北平《新闻报》当记者,今井当时是日本驻华使馆武官助理,曾一度代理北平领事馆领事,两人曾就日本是否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发表各自的意见。陈应庄认为,由于日本平定“二二六叛乱”之后,垄断资本与国家进一步结为一体,由天皇制法西斯主义核心的军部掌握了国家的独裁大权;由于一九三六年八月,广田弘毅内阁决定了一项全面侵略的《帝国国策大纲》,叫嚷“确保帝国在东亚大陆上的地位”,“帝国必须向南洋发展”,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是近一两年之内的事。
今井何尝没有意识到!近两年来,他一直参与土肥原特务机关搜集中国军事情报和经济情报,为发动侵华战争作准备。但是,他却用种种理由掩饰日本的磨刀霍霍。他说:“我不同意陈先生的分析。确保帝国在东亚大陆的地位,其真正含义是希望东亚诸国尊重帝国的经济地位,进而密切与帝国合作开发东亚大陆的资源。帝国必须向南洋发展,也是与南洋地区合作,加速那个地区的经济建设。”他接着说,“帝国不会全面侵略中国,陈先生不要神经过敏。”
陈应庄说:“作为中国人,但愿如此。不过,若要打,你们非彻底失败不可!”
今井不以为然:“万一发生那种事,那也不见得!”
今井想到这里,“噢”了一声,霍地站起来,忘记自己是失败一方的洽降代表,好像他乡遇故知,见到了邂逅相逢的老朋友似的,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陈应庄的手,显得亲热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陈应庄先生!”
“不错,我们是老交情了。”陈应庄大笑一声。
“陈先生是文人,怎么投笔从戎了?”今井双目凝视陈应庄。
陈应庄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日本上至天皇,下至女仆,总动员侵略中国,我作为中国人,难道不应该从军抗御你们的侵略?”
“是的,是的!”今井苦笑着说,“应该,应该!”
“今井先生!你我当年在北平交谈的问题,今天是不是已经应验了呢?”陈应庄说,“是你对还是我对?”
“佩服,佩服陈先生的远见卓识。”今井很难堪,“也许这就是命运。”
“北平一别,一晃就是九年,想不到我们在芷江重逢了,这的确是命运。”陈应庄说。
今井望着陈应庄的领章,不冷不热地说:“陈先生文韬武略,年富力强,本人深表敬佩。论才干,就是做将军也绰绰有余呢!”
陈应庄明白,今井说他还是个少校,但又不便表明,只好一笑置之。十天后,今井在南京前进指挥部见到陈应庄,见他挂的少将领章,握着陈应庄的手,感慨地说:“我对陈先生在芷江时挂少校领章总算理解了,也加深了我对中国方面的感激。”
洽降会场是一幢西式平房,原为中美联合航空总队俱乐部。整个房间的玻璃窗户都糊上绿色纸。会场正面墙上悬挂着孙中山和蒋介石的画像,画像两旁为青天白日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东边墙上有红色大V字,两旁从左至右悬挂着中美英苏四国国旗。西边墙上挂一口三五牌大圆钟。会场里呈四方形摆着铺有白布的长桌,上、下两方各摆长桌一张,左方连摆长桌三张,右方连摆长桌六张。上与下,左与右,相向而坐。上方为中国方面洽降代表席,下方为日本方面洽降代表席,左方为参加洽降的中国官员席,右边为新闻记者席。
会场前面有块三亩宽的地坪,从东向西竖起四根一丈四尺高的杉木旗杆,旗杆顶端飘着四国国旗。地坪两旁皆通马路,形成两个路口。在这两个路口处各扎松柏牌楼一座,分别缀上“公理”、“正义”两个大字,每座牌楼顶端立个红色V字和一尊纸扎和平之神,其高度都是两公尺。
当天下午三点二十分,陈应庄和翻译王武,今井和桥岛,前川和木村,分乘三辆吉普车,离开接待处去两里外的洽降会场。陈应庄乘坐的车头上插面中国国旗,其余两辆车头上仍插白旗。三点四十分,陈应庄的车引导今井等人的车从“公理”牌楼走出来,再从“正义”牌楼走进去,在地坪里下车进入庄严肃穆的会场。
这时,上方席上已坐着萧毅肃、冷欣、蔡文治、巴特勤等四人,左边席上坐着卢汉、张发奎、汤恩伯、王耀武、吴奇伟等十多名文武官员,右边席上坐满了中外记者。
陈应庄手指下方席位对今井说:“这是日军代表就坐席位。”
今井点点头,首先摘下军帽,并示意随员照此办理,然后一齐向萧毅肃等四人深深鞠一躬。萧毅肃等人没有答礼。等今井等人坐下,陈应庄才轻步走向左边席位,挨着钮先铭坐下来,王武则与巴特勒并肩坐在一起。
三点五十分,萧毅肃说,“本人是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萧毅肃中将,代表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级上将主持洽降会议。”他将冷欣、蔡文治和巴特勒介绍一遍之后说:“现在我宣布,在华日军向中国政府投降洽商开始。下面,由日军代表说明自己的身份,并提交身份证明。”
今井起身立正说:“本人是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的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他将随员一一介绍之后,接着说:“本人是奉命前来晋见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的全权代表,其任务是在停战协定签字前与贵部取得联络,听取贵部有关对日军投降的具体要求和意见,故没有带其他身份证,只有冈村宁次总司令给予我赴芷江洽降的命令状。”
“那就把命令状交出来!”萧毅肃命令道。
今井从口袋里掏出命令状,走到萧毅肃面前,向他一鞠躬,双手捧着命令状呈上去。
萧毅肃接过命令状,看了看,说:“这命令状我们留下。”
今井像在操场上操练似的向后转,走回原处坐下。
萧毅肃说:“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委员长在八月十八日致冈村宁次大将的电报中提出,日军洽降代表必须携带驻中国、台湾及安南北部地区所有日本陆海空军的战斗序列、兵力位置及各指挥区系统的详细表册,是否已带来?”
今井起身回答说:“日军驻华派遣军在华北、华中、华南地区的部队情况已经带来了!台湾、安南北部地区的日军不属于冈村宁次总司令指挥范围,故对此不了解,敬请谅解。”他说完坐下去,令桥岛向萧毅肃呈交驻华兵力配备表册。
萧毅肃将配备表册仔细看了看,递给坐在他右边的巴特勒,然后要蔡文治将中国政府八月二十一日中字第一号备忘录交给今井。
今井起身双手接过备忘录,坐下去,按蔡文治的吩咐签具收据,再起身双手递给蔡文治,正经地说:“本人负责转交冈村宁次总司令。”
备忘录内容繁多,其中突出的一点是对受降地区的详细划分,即将安南北部地区划为第一受降区,将中国华北、华中、华南地区分别划为第二至第十五受降区,台湾划为第十六受降区。中国大陆的十四个受降区是海南、潮汕、长衡、南浔、杭州和厦门、宁沪、武汉、徐州和淮海、北平、山西、郾城、青岛和济南、包绥地区。十六个地区的受降主官,与七月二十七日凌晨四点,蒋介石在庆祝《波茨坦公告》发表会议上宣布的一样,没有一人变动。
萧毅肃强调说:“备忘录所列十六个受降区的日军,必须对各自拥有的武器及财产妥为保管,如数交给受降主官。如果将武器及财产交给没有权力受降的军队和团体,唯冈村宁次大将是问。”
木村辰男将这句话翻译成日语时,没有将“及财产”翻译出来,今井精通汉语,知道木村有错,也默不做声。于是,中国方面的翻译王武提出质问:“请问木村先生!为什么不将‘及财产’三个字翻译给今井先生听?”
“没有听清楚,敬请原谅!”木村脸也红了,“好!我再翻译一遍。”
王武说:“萧参谋长的话里两处说到‘及财产’难道都没有听清楚?”
“这是木村君的错误,应该做检讨。”今井说,“好在我懂汉语,我听明白了,一定如实转告冈村宁次总司令。”他顿了一会,“有个情况必须向贵部报告,中国方面想接收日军武器和财产的军队很多,有八路军,新四军,还有这个游击队,那个游击队,我们很难应付。”
萧毅肃诬蔑说:“他们都是土匪部队,你们不能把武器和财产交给他们!如果他们强行接收,日军可以采取自卫手段对付之!这点,蒋委员长早已委托何应钦总司令转告了冈村宁次大将,你们必须遵照执行!”
冷欣插言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们十六个受降区的受降部队,除了第一、第十六两个受降区以外,都已经陆续开赴各个受降区,他们会协助你们的。”
这里顺便说个笑话。许多中国记者见冷欣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很像孙大圣,认为让他出现在这种国际场合有失国体,建议何应钦换个人。何应钦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这有什么!日本人身材高的也不多,你们看今井武夫的身材就很矮,只不过比冷欣将军胖一点。我看,除了将对将,还来个矮对矮。”
冷欣说完,萧毅肃又说:“从现在起,中日双方通力合作,切实做好投降签字的准备。本人通知贵官,投降仪式定在南京举行,时间定在九月九日上午九时。”
“听明白了,也记住了,我负责向冈村总司令报告。”今井沉吟一会,“时间还有十九天啦!贵部是否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推迟到九月九日,又为什么要定在上午九时?”
“可以。”萧毅肃说,“取三九良辰之意。”
“好,很好!”今井顺其意说,“希望九月九日上午九时,也成为战败日本的一个良辰,一个新生日本的良辰。”
萧毅肃最后说:“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决定在南京设立前进指挥部,由冷欣中将任主任,负责处理受降事宜。请贵官转告冈村宁次大将妥为保护,并切实接待。”
“是,是,本人切实照办。”今井点头答应。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二日上午,冷欣由王武陪同接见今井、桥岛和前川,首先提出他去南京之后的安全问题。他说:“南京是个情况十分复杂的地方,日军虽然接受投降,但还有许多官兵不服气,汪兆铭政权垮了,这个政权的许多官员和将领同样不服气。还有,潜伏在这里共党地下组织也不少,三教九流人物也很多。本人在这种情况下去南京,日方必须做出书面保证,对我的安全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