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从东方天际露出圆脸,射出束束强烈的金光,像是在大声欢笑,藐视弥漫在大地上空的那层薄雾不堪一击。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辽阔而深邃。
这时候的蒋介石云岫楼官邸,有着一种出奇的魅力,就像一幅令人在感情上得到充分满足的风景画。昨天傍晚时,蒋介石偕同宋美龄领着侍从室、秘书室和侍卫队的工作人员和卫士从重庆北郊的曾家岩官邸回到这里。整整五个年头,日本侵略者对重庆的狂轰滥炸,无情地把蒋介石与这座官邸隔离开来。主人乍一归来,一切变得这样陌生和遥远,一种隔世之感油然升上心头。
清早起来,蒋介石和宋美龄由侍卫长钱大钧陪同,情意绵绵地在官邸院内走走看看。屋柱和板壁上的油漆还是那样鲜亮,院内的树木花草还是那样鲜艳,到处还是那样鲜明,又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宋美龄触景生情,想起丈夫离开这里五年来变得如此苍老,想起二姐宋庆龄与丈夫在抗战中的势不两立,想起与丈夫不共戴天的汪精卫集团的崩溃,百感交集,感叹道:“真是情依旧而人事非啊!”
蒋介石沉吟一会,用苏轼的名句附和着妻子。他念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委座和夫人万岁!”钱大钧叫了起来。
“谢谢!”蒋介石微笑着。他沉思一会又说:“慕尹!请打个电话给雨农,要他参加上午的会议。”
上午的会议,在中央党部小会议室召开,中心议题是安排日军投降的具体步骤。与会的有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总参谋长兼陆军总司令何应钦,陆军总部参谋长萧毅肃、副参谋长冷欣、蔡文治和秘书长钮先铭,第一至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卢汉、张发奎、汤恩伯和王耀武,新编第六军军长廖耀湘和该军政治部主任陈应庄,以及美军作战司令部参谋长巴特勒等人。
会议还没有开始,蒋介石一眼见到戴笠,就吩咐说:“雨农你们军统,唵,这个这个,在日军准备投降和没有投降的关键时刻,唵,要特别加强侦察活动,严防共党秘密从日军手里,唵,从刚接受改编的伪军手里搞走武器,唵!”
“报告校长!”戴笠起身立正回答,“雨农已于三天前向军统各特区做了部署,并取得了一些成效。比如,据南京特区报告,新四军有个名叫冯少白的女人潜入南京,因她与南京伪警卫第一师长任祖萱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妄图把任祖萱的一个师拉过去。”
“噢!”蒋介石一怔,“后来的情况怎样呢,唵?”
“因为委座已任命任祖萱的父亲任援道为南京先遣军总司令,任祖萱的态度随之变了,终于拒绝了冯少白的要求。”戴笠说,“可惜,冯少白没有被我们抓到手,她大概知道任祖萱的父亲已受到委座的重用就溜走了。”
“共党无孔不入,唵,你们军统继续加强侦察。”蒋介石又吩咐一句才宣布开会。他说:“今天的会议,唵,布置日军投降有关事宜。一百多万日军向我们投降是件大事,这个这个,为了进行得有条不紊,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啦,唵,通知驻华日军总司令部派代表与我们洽商投降问题;第二步,唵,才正式举行投降签字仪式。下面,请何总参谋长讲话。”
何应钦说:“遵照委座面谕,我就这两步工作做具体说明。第一步洽商投降地址,遵照委座的吩咐设在湖南芷江。为什么设在这个偏僻的小山城?因为这里是八年抗战的最后一仗,即湘西雪峰山会战的中美联合指挥部的所在地,富有历史意义。”
接着,他宣读以蒋介石的名义致冈村宁次的电报,大致内容是:日军洽降代表不超过五人,日方代表务必于八月二十一日早晨,乘坐日本飞机从武汉起飞,经湖南常德上空抵芷江,日机飞行高度为五千英尺,飞抵常德上空的时间为上午十点,日机两翼挂日本国旗,两翼末端各系一段四公尺长的红布,以资识别,日机进入常德上空时有同盟军飞机三架迎接和护送至芷江机场着陆,着陆的第一架飞机为盟机,第二架为日机,第三、第四架为盟机,日军洽降代表须带驻中国、台湾及安南北部地区所有日军的战斗序列、兵力位置及各指挥区系统的详细表册。
何应钦继续说:“正式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举行,因为南京是我国首都。时间定在九月九日上午九时,取三九良辰之意。今天是八月十八日,距离九月九日还有二十一天,时间是不是拉得太长了,担心共党生异端?不怕!除了台湾和安南北部地区两个受降区以外,其余的十四个受降区长官已命令受降部队陆续开赴受降地区。还有,如刚才戴雨农先生所说,军统也已配合行动。诸位可以放心,共党休想从日军和刚接受改编的伪军手里搞到一枪一弹。”
何应钦说完,蒋介石说:“今天在座诸位,唵,都将参加芷江洽降和在南京的投降签字仪式,唵,由何总参谋长做我的全权代表受降。这个这个,国际之间的谈判职衔是对等的,何总参谋长是一级上将,唵,如果冈村宁次大将亲自去芷江洽降,他就出面,唵!否则,他就在幕后指挥。希望诸位既要一言一行表现出自己是胜利者,又不可鄙视投降代表,这个这个,就是不亢不卑,唵!”
当天晚上九点,蒋介石收到冈村的回复电报,他决定派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为他的代表赴芷江,其他一切按蒋介石所发电报内容办理。
芷江,位于云贵高原东部的湘西雪峰山区,依明山,傍潕水,不仅风光秀丽,而且历史悠久。据芷江县志记载,这里汉朝置潕阳县,唐、宋、元、明等朝代和清代初期为州、府所在地。清朝乾隆元年设置芷江县,素有“滇黔门户,全楚咽喉”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之后,华北、华中、华南大片国土失守,山河破碎,首都南京陷落,重庆成了陪都。从此,芷江成了抗战的战略要冲,成了大后方的前哨阵地。随着抗战的发展,三年前在这里修建起一个能容纳B-29型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起落的大型机场,曾一度是中美联合航空总队轰炸在华日军、同盟军第四航空总队轰炸日本本土重要城市的航空基地。
第二天,陆军总部先派冷欣、钮先铭、陈应庄和一批工作人员飞抵芷江为洽降做准备。二十日,何应钦率领萧毅肃、卢汉、张发奎、汤恩伯、王耀武、廖耀湘和湖南省主席吴奇伟,陆军总部参谋刁作谦、龚德柏、顾毓琇、邵毓麟和美军少将巴特勒,以及中外记者五十多人飞抵芷江,并在芷江设立陆军总部前进指挥部处理洽降事宜。
当天晚上,何应钦召集两批洽降人员开会,宣布有关决定。他说:“在日军未正式投降签字之前,还要在南京成立前进指挥部。过几天,将驻守黔阳的新编第六军空降南京担任警备。二十一日下午,在芷江举行洽降仪式,由萧毅肃参谋长主持。”他笑笑,“今井武夫是少将,萧参谋长是中将,屈就了!考虑到陈应庄先生与今井过去有过联系,决定由陈先生负责接待他,但陈先生与今井都是少将,不便以同等军衔接待洽降代表,只好挂少校领章,暂时屈居少校。”
会议接近结束时,《大公报》香港版记者陈咏时突然发问,他说:“请问何总司令,为什么芷江洽降没有一个共产党军事人员参加?政府划定的十六个受降区,能否给一两个地区让共产党军队受降?”
何应钦对陈咏时的提问很是反感,他反问陈咏时说:“陈先生认为中国应该有两个政府,两个领袖是吗?”
“不是!何总司令误会了。我认为共产党军队对抗战是有贡献的。”陈咏时说。他见何应钦表示默认,又说:“日本投降之后,政府对共产党持什么态度?何总司令!”
“只要共产党不捣乱,服从指挥,蒋委员长会考虑在政府中给他们一个位置的。不过,他们现在不听指挥,妄图从日军手里缴到一批武器,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何应钦很不耐烦,“现在不是讨论国共合作的时候,散会!”
今井武夫一行,于二十日下午乘坐冈村宁次的专机飞到武汉。这架飞机,在战争期间为了躲避挨炸全部漆成黑色,看去像一只巨大的乌鸦。二十一日早晨六点,他们在田盐鼎三的第八十三旅团部吃了早饭。与此同时,田盐带领几个士兵按照中国方面的要求,在飞机左右机翼上各挂上一面长七尺、宽五尺的日本国旗,在机翼末端各系上一段四公尺长的红布。六点三十分,今井领着参谋桥岛芳雄、前川冈雄,翻译木村辰男,助手松原喜八、久保善助、中川正治和飞行员小八童正登上飞机。
这天,碧空万里,秋高气爽,是飞机航行的好天气。但今井一行的心情与这美好的天气恰恰相反,一个个面带戚容,眼前像蒙上了一层雾,心里像塞进了一块铅,昔日的威风一扫而光。八年过去了,留给他们的是一场噩梦。大家萎靡不振,正襟危坐,默然无语。
上午八点,当飞机飞到洞庭湖上空时,今井从卫生间小解出来,突然发现舷舱后排座位旁边有一挺机枪,大吃一惊,瞪着眼睛问随行者:“这挺机枪是谁带上来的?我们去洽商投降,还带一挺机枪,岂不是自找麻烦!如果让中国方面发现,我们说得清吗?”
大家起身往后一看,果真有一挺锃亮的机枪摆在那里,都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过了好一阵,桥岛芳雄推测说:“可能是昨天护送我们来武汉的士兵粗心大意,忘记带走了。”
“简直是乱弹琴,一投降连武器也不要了!兵不离枪,枪不离兵,要是在战时,这个机枪手非遭处决不可!”他心灰意冷,也无心追查,命令说:“快把机枪扔掉!”
桥岛透过舷舱的小玻璃窗往下一看,下面是一片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水。他抱起机枪走到舷舱门口,将舷舱门推开一条缝,难过地摇摇头,双手往前一抛,将机枪扔了下去。
芷江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中国国旗,呈现出一派节日气氛。
九点整,中美联合航空总队三架美制P-54战斗机,分别由两名中国飞行员和一名美国飞行员驾驶起飞,然后朝常德方向飞去。十点一刻,他们从六千英尺高空发现了一千英尺下面有架机翼上飘着日本国旗和红布的飞机,从常德西南方向飞来。紧接着,三架战斗机从高空云端闪电似的俯冲下去,一直冲到与日机同样高度,接着一齐在日机的上下左右冲过来冲过去,借以示威和嘲弄。面对此情此景,使骄横不可一世的今井武夫感慨万千,他叹息一声,凄然朗读一首日本古诗,表示他此刻的悲怆心情:“饱经岁月苦,线朽乱横斜;且顾残甲衣,褴褛难掩遮。”
“唉!”前川冈雄也叹息连连,“失败总不是滋味。”
三架战斗机经过一场戏剧性的示威和嘲弄之后,一架飞在日机前面导航,两架飞在日机左右护航。十一点十五分飞临芷江机场上空,导航机首先着陆,日机尾随着陆,最后两架护航机着陆。
这时,静候在机场的人群沸腾起来,二百多双眼睛等待注视日军洽降代表的仪表神态。日机降落后,陈应庄领着十几名宪兵迎上前去,他站在舷梯旁大声命令道:“前来洽降的日方人员听着,打开飞机舷舱门,接受我们的检查!”
舷舱门开了,宪兵班长屈笃恭领着十二名宪兵登上飞机。屈笃恭问道:
“哪位是今井武夫副总参谋长?”“鄙人就是。”今井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站到舷舱门旁边来接受检查!”屈笃恭命令说。
今井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走过去,冷冷地说:“是要搜身检查吗?”“是的。”一个宪兵回答。
今井两腿适度拉开站定,两手向上举起接受检查。两个宪兵将他浑身上下搜查一遍,只从他身上的军装右上口袋里发现有关证件,从右下口袋里查出一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十二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产的“白金龙”香烟和一支象牙烟嘴。
对八个日本人搜身检查完毕,宪兵们又将飞机驾驶室和舷舱仔细搜查一遍,然后屈笃恭领着士兵们走下飞机,向陈应庄报告说:“检查结束,没有发现任何不应该有的物件,一切正常。”
这时,今井等人依次站在舷舱门口。今井立正站着问陈应庄:“请问!我们可以下飞机了吗?”陈应庄见今井这样含糊打招呼,愣了片刻,是今井不认识他了,还是在这种场合不便认朋友?他顾不得多想,点点头说:“你们可以下飞机了!”
今井和随员们一一从舷梯走下来之后,陈应庄逐个检查他们的证件。“我方通知贵方代表人数不超过五员,你们怎么来了七人?”陈应庄问。“工作需要,敬希谅解。”今井说。“为什么事先不向我方报告一声?”陈应庄责备道。“这是我们的疏忽,绝非别的什么意思,敬希谅解。”今井说,“如果贵方接待上有困难,我的随员可以两人共一个床铺。”“那倒不必。”陈应庄说着,领他们分乘两辆车头上插有白旗的吉普车,去四里外的空军接待处。今井一行刚上车,围在机场上的中外记者就争先恐后地奔向日本飞机,每人撕下一片红布留作纪念。
接待处大门顶端正中立一个大写红色V字,即英文意为胜利Victory的第一个字母,V字两旁从左至右立着中美英苏四国国徽。今井等人抬头望了望,又感叹一番,低着头随陈应庄走过去。他们见接待处收拾得很干净,有供他们进餐的餐厅和洗澡的浴室,每人可住个单间,房间有漆着板栗色的书案、椅子和沙发,床上的被褥、枕头和纹帐是新置的,深感中国方面的宽大和优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