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博大吃一惊!好在这次接见谷正之一反往常惯例没有让外交部长褚民谊陪同,要不就会露马脚。至于莫国康与他陈公博只多了一个脑袋。陈公博毕竟是政治老手,有着随机应变的本领。他淡淡一笑,说道:“大使阁下在中国的时间较长,一定知道中国国民党内曾经有个改组派的派系吧!”
一九二七年“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南京的国民党与武汉的国民党合流,汪精卫派的陈公博、顾孟余等人不满意蒋介石的独裁控制,于一九二八年在上海成立“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标榜“恢复一九二四年的国民党改组精神”,并在各省市发展组织,和其他派系争权夺利,被称为“改组派”。
谷正之没有想到陈公博会提出这么个问题,迟疑片刻,微笑着说:“略知一二。当年,陈代主席阁下是改组派冲锋陷阵的主将。”
“当年的主将有好几个人呢!”陈公博说,“有个名叫顾孟余的,后来在蒋先生手下当过宣传部长,他本来随汪先生从重庆去了河内,因在发表艳电的问题上与我们不志同道合,就分道扬镳回重庆去了。还有名主将叫甘乃光,始终与我们志同道合,他虽然留在重庆任要职,现为中央党部副秘书长,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与我们保持秘密联系。”他的表情使谷正之没有半点怀疑,“有关雅尔塔会议内容,就是甘先生通过秘密电台发给我的。重庆当局的驻美大使胡适及时从华盛顿将有关情况电告蒋先生,身为副秘书长的甘先生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我们比贵国政府早两天知道雅尔塔会议的全部内容。”
“噢!原来是这样。”谷正之满脸大彻大悟表情。谷正之走后,莫国康习惯地伸出一个指头,在陈公博脸颊上戳了一下,又愉快地朝他挑挑眉毛,柔声说:“你真鬼!”陈公博也习惯地拍拍她的屁股,欢笑着说:“搞政治斗争,离不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够弄得对手真假难辨,谁就是政治高手!”“那你不愧为政治高手。”莫国康深情地说。“受之有愧。”陈公博若有所思,“面临雅尔塔会议,日本政府感受的压力比我们更大啊!我只想早点知道他们将采取哪些应变措施。”
面临雅尔塔会议,日本的统治者们诚惶诚恐,一筹莫展。他们看了佐藤发来的电报,联想起东京一连两天挨炸,有四分之一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废墟,伤亡一万八千多人,以及硫磺岛的决战和冲绳岛危在旦夕等情况,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十四日下午,裕仁召集小矶国昭、近卫文麿、杉山元、重光葵、米内光政、木户幸一和梅津美治郎等人开会研究对策。大家无计可施,小矶、杉山、米内、重光、木户和梅津等人先后发言,唯一的对策是进一步做好日本本土决战的一切准备工作,与敌人决一死战。
裕仁对他们的发言很不满意,板着面孔说:“难道就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目前总还没有到了本土决战的那一步吧!”他望着近卫文麿,“近卫君你说说。”
近卫在两个月前就向裕仁呈送一份报告,说苏联单方废除《苏日中立条约》,参加对日本作战只是时间问题,建议通过外交谈判,促使苏联继续履行《苏日中立条约》,其条件就是将千岛群岛还给苏联。裕仁认为可以考虑。但是,近卫的建议遭到小矶、杉山、米内和梅津等人的坚决反对,说这是以牺牲领土做交易的卖国行为。裕仁左右为难了一气,就将近卫的建议搁在一边了。
因此,裕仁又补充一句,“近卫君你认为,帝国还有与苏俄谈判的余地没有?”
“臣认为,已经没有这种余地了。”近卫说,“因为雅尔塔会议已经明文规定,苏俄在战胜德国之后三四个月内出兵对帝国作战,并让帝国无条件将千岛群岛交还苏俄。”他想了想又说,“考虑目前苏俄与美英两国的亲密关系,在《苏日中立条约》尚未正式废除之前,帝国还可以请苏俄帮忙。”“帮什么忙?”裕仁感兴趣地问。“请苏俄作帝国与美英之间的调停者。”近卫说,“臣认为,在继续通过中国的缪斌先生为帝国与重庆调停的同时,再谋求苏俄调停,是摆脱帝国困境的唯一办法。”“诸位的意见呢?”裕仁对在座者扫了一眼。“帝国与美英两敌没有调和的余地,臣表示坚决反对!”梅津说。“可以预料,在帝国处于大东亚战争被动局面的今天调停,敌人一定会提出许多使帝国无法接受的条件。”杉山说,“如果接受敌人提出的苛刻条件停战,实际上等于向敌人投降。”
小矶和米内发言,表示同意梅津和杉山的意见。“重光君和木户君的意见呢?”裕仁问。“臣认为近卫议长的主张不失为良策。”重光说。“臣的意见,请苏俄从中调停,可以赢得时间,也就是可以争取一个对帝国有利的国际条件。”木户说。“木户君说得对!”裕仁当机立断,“朕同意近卫君的主张。请木户君通知广田弘毅君马上来见朕,然后由他出面会晤苏俄驻帝国大使马立克先生。”
裕仁指派广田与马立克会晤不无原因。原来,广田先后出任过日本外务省欧亚司司长,驻苏联大使,两任外务相和首相,由他与苏联有关人士联系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
广田已经年逾花甲,头发和仁丹胡全是银白色,但精力仍充沛。晚上八点,他驱车来到东京厢根使馆区,与马立克会晤了。广田与年方四十,与看去只像三十多岁的马立克坐在一起,如同隔代的祖辈和孙辈。广田出任驻苏联大使时,马立克是苏联外文部亚洲司日语翻译,彼此多次见过面。现在,一方出于有事相求,一方出于对长者的尊重,两人的会晤显得很亲热。马立克听广田说明来意之后,诚挚地说:“请广田先生在会客室休息一会,我马上向敝国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先生报告。”他说罢,起身去收发报室。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马立克返回会客室。他说:“广田先生!莫洛托夫先生本人对贵国关于由敝国政府为居间调停的要求表示支持。他说,斯大林主席去前线巡视去了,等他回来就向他报告,然后将斯大林主席的意见通知我,由我转告广田先生。”
“好啊,莫洛托夫外长已经投了赞成票!”广田抱着一线希望,“他这一票很起作用呢!”
“不过,有个条件。”马立克说,“敝国政府对有件事感到很恼火,要求贵国政府做出严肃处理!”
“什么事?”广田一怔。
“南京政府对雅尔塔会议关于外蒙古的现状须予维持,以及确保苏联在大连、旅顺两港口和中东,南满两铁路优越权益,居然在《中华日报》上发表声明、社评和文章予以坚决反对!”马立克说,“众所周知,南京政府是贵国政府一手扶植的,若没有贵国的指使,他们会这样做吗?对此,敝国政府感到不能容忍!”
“噢!竟有这种事。”广田没有看到十三日的《中华日报》,“我一定将莫洛托夫外长的要求,如实向重光外务相和小矶首相报告。”
第二天上午,广田在皇宫向裕仁、小矶、重光、木户报告会晤马立克的情况。十三日的《中华日报》在座的日本人都看过,认为南京政府这样做,是与日本保持一致的具体表现,对挫伤苏联出兵打日本的积极性很有好处,都持赞赏态度。可是,现在苏联指责是日本指使南京这样干的,要求日本严肃处理这件事,并作为谋求苏联调停的条件,实在感到棘手难办。
木户说:“南京政府的声明和文章,我仔细阅读过,他们说外蒙古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理由是充分的,也是无可非议的。苏俄要求帝国对此事做出严肃处理,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他顿了一会,“不过,南京政府对今满洲国所辖的两港口和两铁路问题的阐述,是无视现实的严重错误,仿佛满洲国业已不存在似的,势必引起康德皇帝的严重不满。”
“已经引起康德皇帝的坚决反对了!”重光紧接着说,“我受召来皇宫之前,满洲国驻帝国临时代办姬殷实先生会见我,他说满洲国政府一边通过驻南京大使吕荣寰会见褚民谊外长,向南京政府提出严重抗议,一边发表声明,指责南京‘丧失同盟者的严正立场,以对待敌人之态度对待盟邦满洲国’。‘南京国民政府应该发表声明更正错误,以正视听’。半个小时前,我与褚民谊外长通了电话。南京政府对满洲国的抗议和声明一笑置之,不予理睬。褚先生说,他们是面对现实的,现实就是雅尔塔会议关于日本问题的协定。”他摇摇头,“现在,华满两国关系闹得很僵!”
木户对重光刚才说的“现实”很不满,认为是有意针对他来的,但又不好直接对重光发作,就指桑骂槐说:“我认为褚民谊先生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狡辩,真正的现实是满洲国至今还堂堂皇皇地存在于亚洲!”
裕仁说:“好了,好了,不辩论这个了。重光君的话说完了没有?”
“陛下!没有。”重光说,“姬殷实临时代办还问我,南京政府发表声明之前,与帝国政府磋商过没有?我说没有。并将因受敌机轰炸通讯中断,雅尔塔会议情况帝国比南京政府迟两天获悉告诉他,说明帝国对南京发表声明事先并不知道。”他望着广田,“请广田先生用这一事实向马立克先生说明,南京政府发表声明,根本不是帝国政府指使的。因此,帝国也不好出面处理这件事。”
“对!”裕仁说,“广田君,就这么办。”
莫洛托夫虽然否定了日本指使南京发表声明的事,但他仍然要求日本出面说服南京发表更正声明,否则,苏联拒绝做日本与美英之间的调停者。裕仁已经预感到了日本侵略者的灭顶之灾不可避免,寄希望于苏联调停的心情非常迫切,只好派重光葵去南京做说服工作。
十六日下午,重光葵乘坐的飞机进入中国领空时,陈公博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人就是曾经被特工总部逮捕又释放的,重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他开门见山地说:“宋子文先生特地派我来见陈先生。”接着告诉陈公博,他是从重庆绕道香港来南京的。
“欢迎吴先生光临南京!”陈公博满心欢喜,一定是自己在“曲线救国”的所作所为感动了蒋介石。他欣喜地问:“宋先生有何吩咐?”“宋先生给陈先生有信。”吴开先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公博。陈公博高兴地将信拆开,可是他一看信的内容,不禁心猛地往上一撩!原来,宋子文在信中写道:
委座之所以嘱我将雅尔塔会议内容及时转发给陈先生,是希望你认识到法西斯德国和日本的彻底失败已指日可待,从而识时务,不断为曲线救国做出贡献,促使日本侵略者早日无条件投降。万万没有想到,你们却发表声明和文章,妄图阻挠苏俄出兵参加对日本作战,而继续为日本侵略者效劳!实在令委座失望,令朋友们失望。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陈公博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他喃喃地说:“我们这样做,是维护国家主权的爱国行为,这究竟错在哪里?吴先生!”
“按理说是没有错。”吴开先说,“陈先生是搞政治的,自然明白在许多具体问题上无理可言。”他将重庆政府暂时忍一忍,以利于苏联出兵打日本,等抗战胜利了,再一次派代表与外蒙古当局谈判,如果他们仍然坚持搞独立,就出兵进行镇压的主张告诉陈公博,然后说:“委座很生气,认为你们在这样的重大问题上,不与重庆保持一致,怎能说明陈先生的回心转意呢!”
陈公博想到自己费了很大力气,好容易才初步与重庆沟通关系,就受到蒋介石如此严厉的批评,一下子凉了半截,也懊悔不已。“唉!”他叹息道,“吴先生!我是吃了一辈子斋,因吃下一块狗肉而前功尽弃了!”
“你不能这样悲观,陈先生!”吴先生劝慰道,“委座和宋先生都嘱我转告陈先生,希望你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今后办事,特别是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多通过宋先生向委座请示报告。”
“谢谢!”陈公博心情沉重地说,“请吴先生转告蒋先生和宋先生,我遵嘱照办。”
吴开先离去近一个小时了,陈公博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这时,褚民谊和谷正之从明孝陵机场迎来了重光葵。陈公博见他拖着一条假腿走进来,强装着笑脸,赶忙起身扶他坐下。昨天晚上,小矶首相与陈公博通了电话,说有要事磋商,特派重光葵来南京见他。什么要事?陈公博思索了半天不得要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重光葵来南京,是劝他再发表一个声明,以彻底否定十三日的声明。重光葵刚把问题提出来,他联想起溥仪的严重抗议和蒋介石的严厉批评,顿时火冒三丈,禁不住把心中的一切烦恼统统发泄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说:“就是砍掉我陈公博的脑袋,我也不会发表什么更正声明!我们十三日的政府声明,论理正确,观点明确,其目的既是维护中国的主权,也是为了阻止苏俄出兵抗日,在这一重大问题上,我们与贵国政府心心相印地保持一致,这究竟错在哪里?我的外相阁下!”
“道理很简单,陈代主席!”重光葵并没有生气,“我刚才不是已经对阁下说了,为了使苏俄愉快地做帝国与美英和谈停战的居间者,恳望阁下在这个问题上与帝国保持一致。”
“唉!”陈公博手在胸脯上狠狠地一拍,“我是卖国难,爱国也难啊!”他痛苦万分,话脱口而出。
“什么卖国难?”重光葵冷冷地说,“请陈代主席的头脑放冷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