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日军机场东面矗立座瞭望塔,在初夏的晴空里显得更高更威风。瞭望塔至高处的瞭望台里站着两个士兵,他们的脖子上各挂着个精密度较高的望远镜。忽然,隐隐约约有种他们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方向传来。其中一人抓起挂在瞭望台里的话筒,向机场雷达站报告自己的判断;另一个则举起望远镜在高空里四处搜索着。雷达毕竟比望远镜先进一步,说他们已经发现了目标,有一架飞机朝南京方向飞来。
驻在机场的日军第二航空大队长广川仁二郎和机场主任东野嘉松,接到雷达站的报告,立即命令战斗机队和高射炮队做好迎战准备,然后来到雷达站。
不一会,瞭望台也明显地发现了飞机,有个士兵叫道:“目标在东面。看!机身上有红太阳徽记,是帝国自己的飞机!”
广川和东野仔细观察了好一阵,又听到从飞机上发来了日本航空总监规定的联络暗语,见确实是自己的飞机才放下心来。接着,广川由东野陪同,先后去战斗机队、高射炮队、探照灯组和警报室,要士兵们吸取上海日军机场多次挨炸的教训,提高警惕,坚守工作岗位。可是,南京政府成立五年来,南京还从未挨过敌机的轰炸,士兵们口里向广川表示的,与心里想的不完全一样。
飞机低速在军用机场上空盘旋三周以后,逐渐扩大范围,在南京市区上空和市郊区上空各盘旋三周,又在修建地下室的雅德庄上空盘旋三周,前后侦察了五十分钟时间,才缓缓向东飞去。飞机飞行约三十分钟,避开雷达的视线,蓦然调转机头,折向湖南芷江方向。两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芷江机场。从飞机舷梯走下来的是中国航空二大队三分队队长尹志纯上尉和飞行员李明哲,以及美军飞行小队长科利普中尉。他们提来一桶清水,拿着板刷,将覆盖在青天白日徽记上面的圆形红色腊光纸洗刷掉。尹志纯看看手表,这时是四月十八日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然后,三个人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向中美联合航空总队司令部走去。
初夏的南京夜晚,安然而热闹,就像打翻了颜料瓶,到处被霓虹灯装扮得五颜六色。大街上车水马龙,商店里生意兴隆,酒吧间笑语纷飞,剧院里观众满座,是一派歌舞升平,居安处乐的太平景象。
晚上九点,当二百五十架轰炸机和四十架战斗机从芷江机场飞临南京上空时,坐在警报台打盹的士兵才被惊醒过来,慌忙拉响警报器;拥有六十座高射炮的炮队,只有六个人坚守工作岗位;有着八十架战斗机的机队,只有四人在值班室打麻将;二十台探照灯,只留下两个人值班。其余的报警员、高射炮手、探照灯手、战斗机飞行员和射击手,只有十几个人在剧院观赏剧目,绝大部分人不是在酒吧间吃喝玩乐,就是抱着个妙龄美女躺在妓女院里的床上。他们听到凄厉的警报声和飞机的隆隆声,慌慌张张往回跑时,日军机场和鸡鸣寺一带已经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了!
两台探照灯的光柱升向天空,慌乱地划来划去,几乎没有照到什么飞机,反而成了被轰炸的目标。很快,两台探照灯在一声声巨响中熄灭了。因此,六座高射炮只能胡乱开炮,曳光弹射出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光流,在夜空里交织着,但是时间非常短暂,几分钟之后,六名高射炮手都粉身碎骨了。没有一架战斗机起飞,因为打麻将的四位先生都是飞行员,没有射击手配合,起飞也是枉然。
大约经过了四十分钟的轰炸,日本军用机场被彻底摧毁,共计损失飞机九百八十二架和近四千枚炸弹,伤亡两千五百多人。广川仁二郎和东野嘉松两人,连尸体也没有保住。这倒死得痛快,免去了一分剖腹自尽的痛苦。
鸡鸣寺区是南京政府和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所在地,没有探照灯和高射炮设备,反而不利于中美混合机队空袭,没能命中目标。可是,这里的老百姓都遭了殃。幸好在一个月以前进行了人口疏散,虽然炸毁了三百五十多栋房屋,但只伤亡一百零四人。
那熊熊的火焰升向天空时,群星都黯然无光了;当火焰消失,天空显得更黑暗时,群星又以更大的亮度出现了。
二十分钟之后,完成三分之二工程的雅德庄地下室也被炸毁。担负夜班施工的五千五百多名和平军士兵,死在进出口外面的只有五十多人,其余的被活埋在地下室里,十分形象地应验了中国一句成语:“自掘坟墓。”不过,他们是无辜者,并非自寻死路。住在工地临时兵营里的士兵无一幸免,三个陆军师和八个工兵营,只活下一百二十多个伤兵。三月三日,叶蓬奉调回湖北老家当了省长,地下室修建工作由十二军军长李道瑜指挥,因而成了叶蓬的替死鬼。
陈公博于四月十六日,由褚民谊、赵尊岳、丁默邨、周隆庠和莫国康陪同,乘坐“友谊号”前住北平视察。北平,以及华北沦陷区,名义上由南京政府管辖,但实际上控制在日本驻华北侵略军司令部手里,每年不但得不到华北政务委员会一分钱和一粒粮,反而要负担华北绥靖军十个陆军师的军费开支。但不论是过去的汪精卫,还是现在的陈公博,一年还得去那里住两三天,以维持一种微妙关系,好比清明节儿孙给鼻祖扫墓,只不过是履行一种陈规而已。十八日下午,陈公博由王克敏、日本驻华北侵略军总司令下村定陪同,检阅了华北绥靖军的陆海空三军和华北陆军学校官兵,并发表长达两小时的演说。他声称:“尽管十六日凌晨五点苏军已开始进攻柏林,德国危在旦夕,也尽管美军于三月十六日占领了硫磺岛之后,又从四月一日开始进攻冲绳岛,锋芒直指盟邦本土,但我们誓死夺取大东亚战争之胜利,誓死保卫华北政务委员会和南京国民政府之决心毫不动摇!”“对于北平和南京,最大的敌人是共党,无论形势如何恶化,三方联合剿共必须坚持到底!”
硫磺岛战役进行一个月零两天,是役以同盟军死亡七百二十五人,伤一万八千五百人;日军守岛部队三万人,只有十八个患重病而奄奄一息的士兵被活捉,其余的全部战死,正副总指挥栗林秋关中将、立花芳夫中将剖腹自尽而结束。四月一日发动的冲绳岛战役,同盟军出动兵力十万两千人,由美军司令巴克纳中将指挥,在一千五百架飞机和从一千四百艘兵舰上发射的炮弹掩护下拉开序幕。四月八日,同盟军占领了冲绳岛西南角上的庆良间列岛的三个岛屿。九日上午,同盟军在冲绳岛的西南端登陆。现在,战役已进行了十八天,日军已伤亡三万五千人,同盟军已伤亡两万八千人。
陈公博的演说结束,王克敏领头呼喊口号:“誓死夺取大东亚战争的胜利!”“誓死保卫南京国民政府!”“誓死保卫华北政务委员会!”“我们与共党势不两立!”喊完口号,下村定带头鼓掌。一万两千人高呼和鼓掌,气氛倒也显得热烈。
晚上,陈公博与随行人员出席了华北政务委员会和日本驻华北日军总司令部联合举行的饯行宴会。他多喝了两杯,感到头昏脑胀,晚上十点正准备上床睡觉,继叶蓬任参谋总长的胡毓坤从南京打来了电话,向他报告南京日军机场、鸡鸣寺一带和雅德庄地下室被轰炸的情况。陈公博大吃一惊,出了身冷汗,酒也醒了。使他最伤心的是,已耗费近五百万元中储券,工程已完成三分之二的地下室被炸毁和损失四万部队。这一夜,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想得最多而又怎么也得不到理想答案的,是自己今后该怎么办?这问题,像毒蛇一样折磨着他,像火焰一样烤灼着他,又像噩梦一样纠缠着他,无尽无休。
十一点四十分,陈公博有意没有闩上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开门的声音十分轻微,但还是被陈公博听出来了。他自然知道进来的人是谁,悄声说:“你把门闩上,上床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莫国康像条泥鳅似的钻进了他的被窝,侧身抱着他,低声问:“还没有睡着?”
“唉!德国无条件投降是近几天的事,日本的失败已成定局,美机又开始轰炸南京,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了,叫我怎么睡得着!”陈公博侧过身子面对莫国康,“国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莫国康要陈公博找周佛海好好商量一下。陈公博不以为然,他说:“大难临头,真正靠得住的是励庄和你,还有我的几个子女,找周佛海先生磋商有什么用!”
莫国康说:“中国有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恐怕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陈公博感到莫国康未免片面,但没有与她争辩,顺着她的思想脉络说:
“所以,我才把问题向你提出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想过。”她说。“你是怎么想的?”他问。“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莫国康说,“在报纸上刊登启事,我们正式结婚。”“哎呀!结婚不结婚还不是一样,我们不是同床共枕睡在一起吗!”陈公博说,“我们早就成为实际上的夫妻了!”“那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嘛!”“你知道,励庄对我们两个的暧昧关系已经痛苦不已,但她采取一种睁只眼闭只眼的让步态度,也就够意思了。”陈公博说,“如果我们正式结婚,她非闹翻天不可!我的子女们也会疏远我啊!”“那就拉倒!”莫国康很生气,掀开被窝跳下床去。“你给我站住!”陈公博的声音很低,但在莫国康听来却如同一声沉雷,她迈出去的左脚,像被铁钉钉住似的不动了。陈公博伸手将她一拉,她又乖乖地钻进了被窝。“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陈公博伸手抚摩着她的脸颊,“爱是什么?国康!我认为,爱是一种势均力敌的行为,是一种感情的吸引和平衡。但是,究根探底,爱又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你我的爱正是这样。”他吻了她一下,“我们不正式结婚,更有一种梦一般的缥缈,醉一般朦胧的情调,富有生活的诗意。”
“那以后不允许你再去‘向日葵’鬼混!”她说。“可以,我保证!”陈公博感到莫国康的身体无处不跳动,好像她身上生着一百颗心脏。
“至于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我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莫国康说。
“去哪里?”
“你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时,不是有个名叫吉斯特尔的教授很喜欢你,一直与你保持书信联系吗?通过他,我们改名换姓去美国。”
吉斯特尔是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对陈公博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期间表现的勤奋好学和聪明才智很赞赏,曾经从金钱上资助过他。他在蒋介石手下任实业部长时,怀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感情,请胡适带去一对各三斤重的金寿星菩萨,为老教授祝七十大寿。陈公博脱离重庆来南京之后,老人经香港给他来过两次信,总是劝他返回重庆。他复信表示一定慎重考虑,只是目前返回重庆的时机还不成熟。日本侵占香港之后,他们之间的书信联系中断了。
“不行啊!”陈公博说,“一来,我与吉斯特尔教授已经三年多没有书信往来了,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二来,唉!在我的周围有许多日本间谍在暗中监视着我,我寸步难行呢!你没有意识到吗?”
“噢!”莫国康一惊,“我的天啦!”
“近一向,发现我的公馆四周多了四个由日本人摆设的水果摊和香烟摊。”陈公博心里沉得像塞进一块铅,“我外出巡视,都有人暗中跟踪着我,其中有日本浪人,也有被日本特务收买的中国人。”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是不是冈村宁次指使人这样干的?是他对上次向你做检讨不服气的报复?”
“他是执行者。”陈公博说,“主要是日本政府心怀鬼胎。越是时局恶化,日本越要严厉控制南京政府,生怕我们与他们离心离德。听人说,从今年元旦开始,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外出都要向关东军司令部请假,我总比他好一点。”
“好个屁!堂堂的中华民国之尊,连行动自由也没有!”莫国康禁不住叫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陈公博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我们楼下就住着下村定的人呢!这是王克敏告诉我的。从这一点看,他还够朋友。但我若无其事。当然,失去自由,难免痛苦。”他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除了去美国,你还有别的想法没有?”
“别的想法就是积极剿共。”她说,“日本战败之后,老蒋最担忧的是共党。你若能够顺应他的这一心理状态,在剿共方面不断做出贡献,会感动他的。”
“这是良策。”
“还有,你要抓紧时间积蓄金钱。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对!”陈公博说,“励庄手里已经有一千二百两黄金。噢!去年冬天,我给你的那八百两黄金还在吗?”
“还在。”莫国康说,“我没有存入银行,锁在皮箱里。我感到时局不对头,以便随时带着走。但是,对我们来说,两千两黄金微不足道,你必须利用你管中央财政委员会和财政部的权力再多准备一批黄金。”
“你的意见很好,我的乖乖!”陈公博的思想获得了几分安慰,才想到莫国康悄悄来到他身旁的目的。于是,他那个物件在这个俏丽而忠实的情妇身上,显示出坚挺持久的战斗力,性欲格外亢奋。
十九日上午十一点,陈公博一行飞抵南京。李励庄、梅思平、胡毓坤、军事参议院院长杨揆一、中央财经委员会秘书长何炳贤、建设部长傅式说、农矿部长赵毓松等人在机场迎接他们。胡毓坤怀着忧悒的心情,悄声对陈公博说:“请陈主席安排个时间,我有重要情况向主席报告。”“噢!那就请凌尘兄与我一道去我家里谈吧!”陈公博感到他的人生道路上已与好事无缘,心里不免一怔。
“主席一路很辛苦,定在下午四点吧!”
“无妨,工作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