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言发起了高烧,头重得很,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倒不再费力精神,只昏昏沉沉地睡。
邹欣愿帮她请了假,可那几天课特别多,马上就要四级考试,宿舍里因此空荡荡的。
许密阳在法制选修课上,给两个缺席的朋友喊道。捏着鼻子给程青言喊道时,老师愤怒地瞪着他,他只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程青言跟所有人交代,不要说她生病的事儿,只说是她不想上课。
生病是个示弱的表现。她不想让顾城知道她的脆弱。
手机一直躺在那里。黑着屏幕。里头注入的水,倒是已经干涸。切断了所有联系,足足病了十日。
罗莎回了C城。临别的时候,她像个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脑袋说。
“作为你的前女友加姐姐,命令你必须幸福哈。不管是跟谁。”
“遵命。”他笑道。
“你们之间如果有误会,一定要好好解释。”罗莎说。
解释?
他何尝不想解释。
是的,顾城幼稚。装作一副“成年人分手后都无所谓”的样子,将误会进行到底。
程青言,你为什么要这么狠?
这个周末,并没有如期看到程青言。纪卓然犹豫了一下,问了达尼。
达尼有些担忧地告诉他,她病了。
也不知为何,他的心紧紧地揪起来,她的电话也打不通,索性跑到她们学校去。
并不知道她是哪个班,哪个寝室楼。这个学校那么大,不可能抓个路过的学生就问,你认识不认识程青言吧?
可是那样巧,他在校门口踌躇时,却遇到了林瑶。
尽管只在大头贴里看过他模糊的照片,可是林瑶认脸的功夫却十分了得,她迟疑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姓纪?”
纪卓然将烟头摁灭在墙上,看着陌生的女孩:“你认得我?”
林瑶似乎明白了三分,冷冰冰地说:“我虽不知你和程青言到底如何。但是,她现在不好。你害她前半段青春,别把她整段幸福都搭进去。姓纪的,不带这么混蛋的好吗。”
他跟着林瑶上楼,走到程青言的宿舍门口,脚步有些踌躇,林瑶依旧冷冷地说:“进去吧。我不想她病得死掉。”
邹欣愿来开的门,看到一个长相英俊却是陌生的男子跟她颔首,心中忐忑猜疑:“她……在睡觉……说……”
她只说不见顾城,并没有说不见这个家伙呀,纠结了几分钟后让开一条道。
纪卓然走进去,看到程青言闭着的眼睛,苍白着的一张脸,额上冒着冷汗,回头问邹欣愿:“她这样病了多久了?”
“有一个多星期了。也看了医生。也吃药呀。就是不见好。”邹欣愿回答他,却迟疑着不好意思问,你到底是哪位啊……
他坐到她的床边,心疼地看着她,微微跳动的眼皮,证明她正在做梦。睫毛微微颤抖,程青言一直都有很长的睫毛。因为比以前瘦,褪去了当年的稚嫩,棱角更加分明,眼睛旁一颗很浅很浅几乎看不清的泪痣,因为苍白,开始明显。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并不是十分烫。
高烧已经褪去了,剩下的是心病。
也许对旁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于程青言来说,反反复复的魔障,已经像是一碰就会着魔的邪术。
不好起来,也许,就不必面对了。
“言言。”他用轻的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叫她。
却听到程青言在梦里呢喃。
顾城。以及一些他也听不太真切的断句,听起来急促伤心。
言言,不知你以前是不是也曾为我这样伤心过?那个叫顾城的家伙,看起来还算不错。可没想到,狼心狗肺,连你这样好的女孩也敢伤害。
我不会放过他。
不是因为他抢了她的心,而是因为他伤了她的心。从认识她那天起,他似乎就一直在奔着“谁欺负程青言,谁便是他的敌人”的宗旨前行,后来因为沈轻罗的事戛然而止。可是天知道,他没有一天不担心过她。即便她看起来不需要他,她身边一定有许多的,许多的人会保护她。可是不受控制的想念,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在噩梦里醒来,然后,看着身边安睡的沈轻罗发呆。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选择,要么就是两个人都伤害,却不能两个人都保全。他并不是英雄,不能救她们于危难,只选一个,阴差阳错,他选了沈轻罗。
那个叫顾城的小子站在楼道里,跟一个男生说着话。
顾城看起来有点儿倦怠,许密阳问他怎么这么没精神,他便解释说,春困而已啦。
“喂。你跟青言到底怎么样啦。”
“没怎么样。”
“她生病了诶。”
他托人送去了药的,心里也担忧她怎么迟迟不好。可是却黯淡地想,他此刻是连这担忧的权利都没有了吧。
程青言,现在并不需要他关心。
“喂,你们俩别枉费我当初的成全啊!”许密阳不满地抗议。
这时候,纪卓然大步走到他面前。
“喂。你他妈的混蛋。”
许密阳愣了一下,不知来者是谁,只见顾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我混蛋?到底谁他妈的混蛋。”
许密阳见来人瘦弱,却气势汹汹,仗势逼人,二话不说想上前帮忙。顾城却朝他摆摆手说。
“喂,这是我们两个的事儿,你别插手。”
纪卓然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我今天要替程青言好好揍你一顿。”
“我很早前,就想揍你了。”顾城狠狠地看着他,目光如炬,“这么巧,也是为了程青言。”
听到字里行间有程青言这个敏感词,许密阳明白了三分,退了几步:“那你们慢慢解决。我先走了。”
爱情的事儿,他就不掺和了。
只是如果几个拳头能解决爱恨情仇,那世间的人会少太多烦恼。这时候真羡慕罗马时代。
顾城忍了太久了,这个从一开始就在他的生命里反复扰乱的家伙,终于出现在他的拳头底下。
不过,这家伙还真能打。
顾城虽不是百战百胜,可也算是一个打架高手,从小便是他们头疼的对象。
一般要撂倒他,必须一伙人一哄而上。
可是这个纪卓然却与他势均力敌,拳头快准狠,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第一拳为了她曾喜欢你。
第二拳为了她竟然先遇见你。
第三拳为了你居然敢伤害她。
第四拳为了她曾说过,我跟你像,我哪里像你了?
第五拳为了你伤害就伤害了滚蛋就滚蛋了居然还要出现。
第六拳……反正我就是想揍你!
这样打架真是幼稚。直到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地累得坐在地上。
恶战像是消耗器,将他所有用来包裹的伪装统统化为乌有,此刻只剩下心里空荡荡的寂寥和悲伤。
程青言,我竟然这么喜欢你。
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你。所以,对得到你青睐的人竟恨程这副样子。
方才的混乱此刻被疲惫的安静所打断。二人喘着粗气沉默着,彼此的目光带有恨意,这个时候,忽然有粗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紧接着,噼里啪啦,像是炸开的鞭炮,实在应这一场没有分出胜负的激烈的战斗。
纪卓然这个时候笑了起来。
“喂,臭小子。你也就这点出息。亏得程青言喜欢你。”
顾城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她真的很好。好到我到现在都依旧忘不了她,但她真的很糟糕,很不会保护自己,糟糕到我现在都还担心她。所以,如果你不能好好地保护她,而是让她掉眼泪的话,你根本不配出现在她的梦里。”
程青言在晚上9点钟醒来。窗外大雨瓢泼。
这一觉睡了好久,梦里见了太多人。她的青春被这个梦凿了一个口子,哗然而出。
在心头,星星点点地滚动着。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成了一种亦梦亦真的幻觉。
她有些恍惚,撑着胳膊爬起来。
邹欣愿见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大呼,青言!你总算醒了!
怎么了。她睡得久了,声音有些瓮瓮的。
林瑶这个时候冲了进来:“喂,程青言,外头下大雨,顾城站在雨里头,他……”
“真幼稚。这样才能彰显他的英雄主义吗?”她心里想着,但是这个消息无疑像是一记雷,打得她闷闷的。
顾城,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
为什么隔了那么久,却要有这样的举动来动摇她。
她刚以为自己稍好了一点点,他就又要来折磨她了。
于是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反问邹欣愿:“关我什么事呢?”
“可是……”邹欣愿犹疑了一会儿,跺了下脚,“哎,程青言,换做我我早就感动死了!顾城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你的事儿啊!他不是道歉了嘛!”
天大的。对不起我的事。
其实说出来微不足道吧,不过是不够喜欢她,不如喜欢罗莎那样喜欢她罢了。
雨越下越大,楼下传来顾城的声音,和雨点声交杂在一起。
“程青言!你下来!”
楼道里一阵嘈杂,许多人跑出来看热闹。
她的心里一凛,咬紧牙关。
我才不要下去。才不要任你摆布,任你若即若离!
林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程青言。你给我下去啊!”
她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林瑶冲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质问她:“你怎么这么狠!你到底,喜欢谁啊!”
她沉默了。
喜欢谁,你们还不清楚吗?她病了那样久,以为林瑶应该懂的。
“很好,宿舍马上关门了。我怀疑你要是不下去。他会在雨里待一夜的。”林瑶发狠地盯着她,“程青言,别因为他喜欢你,你就肆无忌惮地糟蹋他好不好!”
到底是谁糟蹋谁啊!
“我不管了,你最好给我下去!哪怕你下去扇他两个耳光,告诉他你喜欢纪卓然那个混蛋也好,反正你就是得下去。”林瑶拖起软绵绵的程青言,包括她倔强坚硬的自尊,一起推出门去。
待到看到那雨里站着的人,浑身湿透,如一棵被雨水打坏的白杨,程青言终于忍不住鼻头一酸,那些跟自己许诺好的自尊坚决,统统不算数了,于是她一头扎进雨里,飞奔到顾城面前,大声骂他:“你是不是个傻逼啊!顾城!你给我……”
程青言被他一把拉进怀里,很紧很紧地抱着,他的声音跟雨水溶在一起,伴着水流声。
“程青言,我就是个傻逼就是个傻逼啊!”
宿舍的门应声锁上。林瑶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的身影,朝他们吼道:
“秀恩爱要不要不在雨里,你们演韩剧啊?最后你们两个都被雨水浇坏了全都死掉才好看是不是!”
最好我嫉妒得死掉,你们才满意是不是。
拼命地打喷嚏的顾城,拉着程青言的手到了附近的鲜屋旅店。
前台小姐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被雨水浇透的年轻人,听着顾城不断打喷嚏,暗想,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啊……太非主流了吧。
床铺是粉红色的。顾城从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浴巾,动作粗鲁地擦着程青言的衣服和头发。
“把衣服换下来吧。这里有睡衣。”
他找出两件睡衣来,丢在粉色的床单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红着脸的程青言,露出一个使坏的笑容来:“喂,那我先换咯?”
于是去脱自己的衣服,程青言的脸更红一些,瞪着顾城,心里虽然想,你别以为一切都可以被你三言两语带过,别以为用美色就可以迷惑我那刚正不阿的心!
顾城露出他年轻的身材来,得意地看着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程青言,挑衅她:“喂,我就这样帅,让你不敢正视吗?”
本想继续摆酷,却连打了三个喷嚏。
程青言终于忍俊不禁,笑出来:“少得意啦,也就比我的身材,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嘛。”
“阿……嚏……罩杯稍微比你大一点点?”顾城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程青言拿起抱枕就砸他,顾城往后一躲,背过身去。程青言便看到他背上的纹身。
赫然的……一只喜羊羊。
“你……是不是疯了!”程青言瞪大眼睛。
顾城回过头去,瞪着她说:“喂,你说什么啊?”
“你干嘛纹个喜羊羊,你是三岁吗!”程青言鄙夷道。
“靠……不是你说……你喜欢喜羊羊的吗?特别喜欢?”顾城委屈地道。
没错,她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记在心里,包括,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跟许密阳的妹妹说,我特别喜欢喜羊羊。
那个笑得特别二的喜羊羊,像是一个泪腺催化剂,她的眼眶顿时湿了。
“顾城,你混蛋,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嘛。”
你一会儿对我那么好,一会儿却对我那么不好,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人格分裂嘛。
顾城见她哭了起来,慌得上前,想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却见她越哭越凶,索性一把将她拉到臂弯里。
程青言狠狠地一拳砸在他的背上。
“放开我,顾城,你给我放开啊!”眼泪却止不住,程青言像个被抢走了玩具后撒泼的小孩。
他终于轻轻地松开了她,“程青言。你不会知道,这几天,我有多难熬。”原本嬉笑着戏弄她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呵出的一口叹息。
她又何尝不是。
大抵是光线融合,拥抱又太过温暖,那些被她包裹在外的骄傲,此刻都化了。让她一时之间,忘记自己是披着盔甲的绵羊,露出本性来。
抽搭着说:“我以为,你会不再要我。罗莎回来了。于是,我便……什么也不是了。”
顾城哑然失笑,阴差阳错,竟殊途同归,因为不敢说,不敢问,不敢闹,反而让彼此都陷入了囹圄。
所幸的是,还有此刻这个拥抱,是真实的,也是及时的。
“程青言,你记不记得,我很早的时候跟你说过,我好像见过你。”
“我说的呢,不是那天在KTV门口。我说的,是更早以前。”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见过她了。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想法变态,根本不像一个10多岁小孩的想法。
爸妈闹起离婚的时候,他竟有一丝欣喜。因为父亲问他,如果爸爸娶了那天那个漂亮阿姨,好不好?
他当时就想,如果能跟那个小女孩一起生活,就太好了。他就可以大声地反驳她,喂,谁说我是要走的。说好保护你的呀。
并非完全的没心没肺。可是他总觉得爸爸妈妈这样的生活,并不和睦。旁人和和美美,一家人如胶似漆。可是他们家的和睦,统统是做给外人看的。
母亲那时候已是事业女性,要强得令人有压力。即便是年幼的他,都感觉到家中危机四伏。
总是听到母亲说,瞧你那样没出息,就知道捣鼓你的破相机,你有什么追求?你拿什么养你的儿子?
总是听到母亲说,离婚!这日子简直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父亲多数都是沉默。顾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崇拜自己的父亲。似乎连沉默都是一种力量,让他的形象光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