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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队长这个人(2)

原来昨天金彪在店里买酒喝,喝着喝着突然哭起来,四两的酒量喝了半斤大白干,一袋子炒豌豆和一包咸鱼片配着喝。店员公元不让他喝下去,惹恼了正在酒兴上的金彪。“你管卖酒,我……我管喝酒。”金彪的舌头开始打结巴,话说得不流畅,他伸出一个瓷碗不放下:“你怕我不给钱呀!来,打酒!”公元说:“你喝醉了,我不能再卖给你酒,我还要做生意呢。”金彪把瓷碗在柜台上撞得“嘭嘭”响,一球喉结子在脖子上下跳个不停,“你做生意?只有你会做生意!告诉你,如果不是时代变了,这店还轮得到你开吗?”金彪伸出手在公元的脸前比划着,“你去问全村的人,如果不是我家水银评上富农,让我背着黑锅,哼,这个店还会是你开吗?”公元说:“我听说以前有个章大爷,是有名的土财主,你家水银是什么人?”金彪说:“你说章大爷?他一辈子只知道置田起房,新中国成立后落个地主身份,他知道什么叫做生意吗?”公元说:“我是外乡人,不知道章大爷,也不知道你家水银,可我认得他家两兄弟,我看他们为人方圆规矩,不像你这样泼皮撒赖!”

金彪听公元说到锦天、锦地兄弟,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大口酒,用手抹了抹尖嘴说:“你说别人我还敬他三分,你说锦天、锦地那双活宝,啊哈,他们在我金彪手上,还不是耍猴的料!”金彪借着酒意说到破旧运动的事,他说当年在摧毁菩萨像时,他是如何巧妙地瞒过那对兄弟。不知道谁把那话传播出去。

早上金彪在树下被锦地拦住了,锦地问:“昨天你在店里说的可是真话?”金彪说:“我说过什么话?”锦地说:“你别装糊涂,你说当年抓阄毁菩萨,两张纸上,写的可是同一个字?”金彪眨了眨眼睛笑说:“哪里的话,我写了一个上字,一个下字,是你大哥抓到上,他才先上去动手的。”金彪说着话就绕路走人,他走过两步回头,又对锦地说:“不过这两个字,看上去也差不多,对吗?”

锦地终于缓过神来,摧毁菩萨像是被上级逼着干的,谁都怕遭报应呀,于是有身份的人只好抓阄,坏心肠的金彪居然敢做手脚!他好像发现钱包被偷一样地跳起来。“好呀,你敢耍弄我们!”他冲过去扭住金彪不放,两个人在大树下打了起来。金彪害季节性哮喘病,身体比锦地瘦弱,对打中他吃亏了,身上有几处乌青,脸面上也挂了彩。村医文风赶到时,为他检查了身体,平静地说:“你没有骨内伤,不碍事的,伤口我已涂了黄药水,过两天就好。”金彪哼哼哈哈坐起来,他一把推开搀扶他的老婆说,“诸位兄弟,我今儿个把话留在这里,我金彪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报今天的仇耻。你们是帮也罢,不帮也罢,生死是我个人的事,可脸面是大家的,他上湖人欺负咱下湖人,总得有个头呀,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把目光都落在洪丹身上。洪丹是下湖五服之内三十多户的说话人。当年围海造田、疏浚水渠都是他举的头。他曾经秘密发明过集体劳动中分段承包、按量计酬的另一种公平法则,从而提高了劳动工效三成。他还是村庄第一个在海边办石灰窑的人;第一个远赴西北山区烧柴卖炭的人。当他被当作不安分分子抓去批斗时,一边画白脸,一边画黑脸,分别代表从事两种副业的不同结局。好长一段时间,洪丹成了一个是是非非的人,一个远离村庄回到从前的人。洪丹说,我是三国时关云长帐下的军报员,专门负责战争年代的军情刺探和军机密报,知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洪丹话说三国、传评水浒成了村庄所有人的业余课堂。他那间只有十几平方的厢房,每天都塞满了人。有的是为理头发而来,有的是为听说书而来,有的纯粹是为凑热闹而来。他们坐在那里喝茶抽烟,听洪丹聊斋古今谈论天下;围成一圈子摆象棋,叠在一起呐喊助威。有时洪丹放下活儿伸长脖子探战况,随意抛下的一句话,居然救活一盘快走到尽头的死棋。

洪丹坐在木凳上,不停地磨那把弯柄剃须刀。柳叶片一般的刀子,在青蓝色的岩石上轻柔地滑行,流下来两行黑色的石粉水。洪丹拿起刀子用食指擦拭着刀片,指尖在刀锋上轻轻触碰着。洪丹拔下头上的一根毛发,贴近刀片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不行呀,这刀子还未到时候。”又埋下头轻轻地磨着,仿佛没有听到人们的说话。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听见刀片的声音和不太均匀的呼吸声。

村庄从命名之初,以大水塘为界,习惯上分成上湖和下湖,虽然同属一个章姓,可还是有所分别的:体现在操办红白喜丧事上亲疏有别,碰上内外纠纷事故上态度有别。

村庄组织设置时,充分考虑到这种民俗性。人员安排两边相对平衡,如上湖出队长,下湖就出副队长;上湖人当出纳,下湖就出会计等。下湖的副队长是左撇子阿土猴的父亲洪九,他在历次的农村运动中以口才好而闻名于世。在一次县上组织的斗争论辩会上,他舌战群儒,妙语连珠,三天三夜辩倒了全县多名一级理论员,赢得了一个“铁嘴”的称号。铁嘴洪九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能把一只拐腿的狗说得从地上跑起来,奔跑的速度超过其他的狗。他说鸡蛋里有骨头,人们在敲开蛋壳的时候,果然发现一副骨殖。有一次,他走过树下突然脖子沾上鸟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口技跟鸟儿说话,那鸟儿居然飞了下来。最神奇的那一次是跟队长打赌,他们当时正站在山脚下,一方圆鼓鼓的石头居然被洪九说动了,大家亲眼目睹石头在高处摇晃,洪九因此赢得一顿肉包大餐。

制作肉包是在队部的食堂里,几个女人把肉包蒸出来的时候,队长又挑起了另一起打赌。队长说:“我要在今天的吃包大餐上,决出谁是咱村饭量最大的人。不会吃饭怎么还能干活呢?相反,会吃饭的人怎么不会干活呢?”队长用相对说话法挑明吃包的意义,从而把大赛提高到一个更高层次。那一次,吃包大赛谁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洪九在吃前提出了一条补充约定:“只对个,不数个。”洪九说数个他到时会吃不下。他要参加的人同时开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这种比赛规则同阿信他们比憋气一样。“反正我们是要找出饭量最大的人,最大的人就是那吃到最后的人!”

洪九的逻辑性严密得让人折服。他们开始吃包比赛,吃着吃着,参加的人一个个退了出来,最后只剩下铁匠大憨和铁嘴洪九,分别代表上湖和下湖。洪九的儿子阿土猴没有听到父亲的交代,他目睹父亲的吃相,他眼看着已经吃到喉咙口,他怕父亲再也咽不下去,突然出声叫道:“阿爸,别再比了,你已吃了十四个了!”阿土猴不合时宜暴露出来的会计天分,在关键的时刻闯下了大祸。洪九嘴里的肉包一下子大起来,他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儿子……他被人们搀扶起来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后的十天里,铁嘴洪九变成了一个只喝水不吃饭的人,当第十一天他开始喝粥,突然发现说不出话来。他勉强说话的时候,成了一个吃吃的大憋子。

铁嘴洪九还挂着副队长的职务,此后实际上不理事了。村里算账和分口粮,劳动和开会,总是队长一人说了算。队长常到洪九家商量政事,洪九根本无法完整表达他的意思。洪九说话的时候,老是有词儿卡在喉咙里。“你……你以后别……别……别来了,我……我不当……当……当这个副……副队长!”洪九为了把话说出来,摇头瞪眼使尽浑身解数,往往让听话的人急得都跳起来。队长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队长只好让他的儿子阿土猴,出任队里的会计。阿土猴天生左撇子,字写得有点别扭,可为人地道正派,且很听队长的话。他有常人没有的好记力,能记住三岁前的事;能双手打算盘,账目做得分毫不差;能利用物像的位置和形状记住场景;能利用放映法,记住每次开会每个人的话。“我就要这样的会计。”队长不止一次公开表扬阿土猴,他称阿土猴为公平秤,“谁说了话表了态,如果耍赖不认账,我就叫阿土猴出来对质!”阿土猴成了队长的得力助手,他说的话每个人都相信,他的头脑是一架精密仪器。

这架精密仪器永远记住父亲的耻辱,他隐隐约约觉得制造事端是队长和大憨,但他又难以确定谁才是罪魁祸首。队长和大憨都是上湖的人,他把这笔账记在上湖人身上。

“我恨上湖人,我讨厌上湖人!”当洪丹收起剃刀让每个人表态的时候,阿土猴只知道这样说话。洪丹问二郎,发现二郎的魂儿不在房间里。“看你走神的样,你在想什么呢?说出来大家听听。”二郎回过神来苦笑着说:“我没有想上湖和下湖,也没有想金彪堂哥的事。”众人齐声问道:“那你想什么呢?”二郎说:“我想这偌大的一个村庄,大伙儿天天劳动,为什么年年没有饱饭吃?”二郎的话激起众人心中久蓄的困惑,大家叽叽喳喳,话题从此错开,引起金彪银锁的不满。银锁说:“你们说到哪里去,难道我家金彪白挨打了?”二郎说:“一个对一个,公平正道,金彪如果不服可以再找锦地打。他家锦天或是上湖的任何人敢助阵,我二郎第一个帮你们打。”金彪站起来怏怏地走了出去。二郎说:“瞧他那副熊样,真是败了下湖人的名声呢!”

银锁回到家里还是愤愤不平,她骂鸡骂狗把几只白鸭子全骂弯了头。当天晚上,银锁半夜爬了起来,把锦地家的一片南瓜全毁了。第二天早上,锦地的老婆穗儿站在地头破口大骂,声音传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穗儿是个大乳房的女人,她在一次为孩子哺乳的时候睡死了,居然把她刚弥月的小儿活活闷了。这事成了村庄第二大奇迹传到四面八方。“你再嘴硬,我让穗儿的大乳房闷死你!”男人们开玩笑说荤话,常把穗儿的大乳房搬出来。穗儿她呢,也以她的大乳房为荣。穗儿喜欢栽种南瓜赠送南瓜,她家的地里长满了圆滚滚的大南瓜。穗儿挺着大乳房,抱着南瓜走东家走西家,笑眯眯地赠送她的劳动果实,所到之处往往皆大欢喜。可是大大咧咧的穗儿,容易助长事物往另外一边蔓延,村里的女人看着自家男人盯着穗儿看,她们故意问:“喜欢吃吗?”男人若说喜欢女人就吃醋了,男人若说不喜欢女人就吃惊了:南瓜是蔬菜,南瓜也是杂粮呀!

村里人谁都记得,南瓜曾经帮助他们度过许多饥荒岁月。可是这么好的南瓜,居然一夜间被人摧毁了!穗儿把能骂出来的话全骂出来了。当银锁忍不住奔向地头与之对骂的时候,穗儿把不能骂的话也骂出来:“你这恶女人该让阿信×了!”银锁毫不示弱骂道:“是你该让阿信×!”“你让阿信×!”“你让阿信×!”……

两个女人一对斗阵的鸡。她们把一句话重复了无数遍,每一遍都用不同的声调表达不同的情景。可怜的阿信是村庄的光棍,他当时正蹲在南瓜地头的茅厕里。他实在忍不住这种语言骚扰,提着裤子从挡墙里站了起来。他用无限伤心的口吻,对都想把对方让给自己的女人说:“说到要做到,做不到不算数的!”阿信的从天而降吓了两个女人,对骂声骤然停止,穗儿和银锁一东一西怏怏而行,她们没有顾及可怜的光棍汉的感受。这是阿信最为伤心的一个日子。事后他后悔当时蹲错了方向,如果他面对骂声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可偏偏他的耳朵听到后面的声音。这种声音牵涉到女人和自己,让阿信的心乱七八糟的。阿信一拐一拐回到队部,第一次跟母亲发了脾气:“我不吃饭,我说过不吃饭就不吃饭!”母亲说:“儿呀,你是不是病了?走过来让我摸摸。”阿信大声地说:“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摸什么?你有没有老糊涂呀?”阿信索性面对母亲,再也不听老人的话。“吃饭有什么用,吃了饭还不是光棍一条?”阿信心里嘀咕着,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便睡。

夜晚来临时,阿信趴在黑暗的窗外,看夜校班的学员读书。书声琅琅中,阿信看到飘浮在灯光中的脸都是那么好看。她们的朗读声好像歌唱似的。大乳房穗儿和银锁也在其中,好像没事发生一样地坐在座位上。“真是奇怪呀,白天吵得凶巴巴,晚上坐在一起读书。”阿信盯着穗儿的大乳房,越想越弄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东西?”阿信在心里细细琢磨着,“女人肯定是没有记性的人!”他相信她们对过往的事大都不留影子,不像男人那般会宿怨记仇,碰上仇家乌鸡眼上翻。阿信想,既然女人是不留影子的人,一定是很好相处的人,她们对摊上的事不会有多少计较,男人对她们也就不必太在乎了。阿信越想越甜美,发出了咕咕的笑声。阿信看到穗儿好像呼应他的笑声抬起了头,“鬼——鬼呀!那里有鬼呀!”穗儿突然指着窗户大声尖叫起来,“我看到外面有一张鬼脸!”女人们全都噤声张脸看,水瑛第一个冲出门外,她朝黑暗处喝骂时,阿信跑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