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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队长这个人(3)

阿信跑到田头洗了一把脸,坐在黑暗中听蛐蛐儿叫。夏天的夜空中星星洒满苍穹,阿信躺在那里看它们。阿信看到牛郎星、织女星,看到它们所在的银河系,心里不由发出一阵感慨:“人家一年还相会一次,多少年了,我阿信还是一条光棍!”阿信恨天上的星星,恨地上的女人,也恨自己的大腿。他在心里骂,为什么腿残了,不把那东西也一起弄残,老天爷这是作践我呀!阿信在黑暗中伸手擦脸,发现自己居然哭了。阿信不知道在地头躺了多久了,他让身体在平坦的地上渐渐平息。阿信有一种无人知道的活法,每当他心里毛毛难受的时候,他就躺在地头上。有时是绿叶满垄的地瓜地,有时是禾苗青青的麦田,有时是一处偏僻的野地。他静静地躺在上面,聆听地里的各种声响,他的心就觉得舒服多了。“土地是我的娘亲,土地是我的女人嘛。”他睡在上面感觉不到时间,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了。这时,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他支棱一下耳朵,证实是不是在梦里。“你先走呀,我……我方便一下。”阿信听到说话的女人是玉珠和穗儿,玉珠笑说:“那我先走了,你这憋不住水的货。”穗儿在黑暗里走了几步,居然走到阿信藏身的地方。阿信吓得一动不动,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叽叽嚓嚓的出水声,他顺着风儿还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阿信坐了起来,阿信站在黑暗中,听见了女人的惊叫声。

“是我呀,穗儿。”

阿信说话的当儿,“扑通”跪在女人的面前。女人往后退了退,阿信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阿信你疯啦。”穗儿站着一动不动。大乳房的穗儿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她还在乎一个光棍阿信?阿信使劲抱住穗儿“呜呜呜”地哭起来,穗儿说:“阿信你放手,你疯了。”穗儿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声调儿却是越来越轻了。阿信趁机在女人的大腿上用脸磨蹭着,哭声里充满了无限的哀求。穗儿说:“你这光棍,你还要怎么啦?快松手。”穗儿说的时候,把手放在阿信的头发上。“快松手,阿信,啊,听话阿信——”穗儿一哄阿信,阿信松了手站了起来,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阿信,可你得自己讨老婆呀。”穗儿说着就要离开阿信,阿信一把拦住她说:“穗儿,今晚上的事不要说出去好吗?我住队部,还有老娘呢。”穗儿说:“我不会说出去,可你千万不敢再对别的女人动手动脚,这样只有害了你。”阿信说:“穗儿是观音娘娘呢。穗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穗儿转身走了,身后阿信突然叫道:“穗儿!”穗儿站住了。阿信走上前去,突然抱住穗儿,他伸手抚摩穗儿的乳房。穗儿让他摸了几下一把将他推倒,阿信坐在地上张大嘴巴直喘气儿……

村庄推广牲畜种群改良后,引进的小白猪比本地黑猪长膘快,饲养不长时间,小白公猪便作势骑到小白母猪的身上。这时候,一种叶笛一般的声音在人们的期待中响起:“呜嘀嘀——”笛声中走来劁猪人黄清。黄清皮肤白皙,声音清脆,他戴着草帽,背着小药箱,拄着一根竹子,出现在村庄时,引起众多孩子的围观。黄清有一双纤长的手,他把小猪绑在脚下,水洗、消毒、剔毛、下刀,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黄清用柳叶片般的尖刀,切开小猪的肚皮,他用中指、食指轮番插进猪腹里探索,另一只手使一把长长的弯钩子,顺着指尖下到猪腹里,钩出两粒眼球大小的丸子。丸子在瓷碗里跳动时,村里的孩子发出了吁叹。黄清晃一晃刀子,瞄准开裆的小子说:“要不要也来一下?”那孩子往后退一退,其他的孩子也往后退一退。黄清缝上猪仔的伤口,在上面涂上绿色膏药。

黄清捏着弯刀的修长的手,能让孩子们着迷,也能让村庄的少妇目光迷离。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激发情欲的气味,一种使女人心旌摇荡的雄性气息。许多把持不住的单身女人,往往成了黄清的俘虏。黄清对于自个的风流韵事既不夸张,也不避讳,他在散发香烟的时候,用无奈的口吻说:“你们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是阉猪的不是阉人的!”有人笑说:“你再这么骁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阉掉的!”黄清说:“女人不骚男人不骁。一个巴掌打不响,鼓槌只有敲在鼓皮上,才会发出咚咚响。”几个男人使了一下眼色,围上来作势脱他的裤子。他们恨恨地说:“我们让你咚咚响,你这个狗娘养的!”黄清死抱住裤头不放,一迭声求人告饶,直到他拿出了酒钱才得幸免。

酒是陈年的地瓜酒,它是从阿兰家的地里挖出来的。阿兰圆眼睛鲤鱼嘴,是村里的寡妇,脸上长满雀斑点儿。阿兰自从丈夫死去,犯上了夜游症,养成一种罕见的怪癖:她总是把家里的东西往地底下藏。先是收成不久的地瓜,阿兰把它们全藏到屋后的地洞里,接着是各色腌菜、豆腐乳,最后是自家酿的地瓜酒。阿兰是村庄的酿酒师,她用陶罐、沙瓮、泼釉矮壶、大瓶子、小瓶子装酒,各个封好口子,深埋于院里院外的地下。“让它们在下面吸地气,下次掘出来才香呢!”阿兰说。阿兰上有老人,下有一个孩子,老两口常夸她孝顺乖巧。公公阿万是个牛贩子,方圆几里相牛看牛小有名气。他从牛的牙齿、前后蹄足看牛的岁数,从牛的后臀部、前额头看牛的内劲。他是村庄最慷慨大方的人。他总是把儿媳妇藏在地里的陈年老酒,翻挖出来与人共享。“我那儿媳妇一根筋呀,自从我儿子死后,她老是把吃的东西往地底下埋。”金彪喝着他的酒,嗑了嗑嘴巴直夸道:“这酒真好呀,你的儿子喝多了,会在地下长眠不醒!”阿万说:“死人长眠,活人受罪。我儿子死后,儿媳妇愁苦着呢!”

村里人谁都知道,喝阿兰家的酒最多的还数队长。队长关心这一户孤寡人家,工作组进村时,队长安排阿兰做厨子,记的是十成的工分。队里每年有救济的名额,往往也有阿万家的。久而久之,村里生起了风言风语,他们在背后叫阿兰鲤鱼嘴:“你看,队长一进入鲤鱼嘴就出不来了。”有一次队长喝酒的时候,突然擎着酒杯对阿兰说:“阿兰,我有话对你说——”阿兰说:“别再喝了,我公公都倒了。”队长说:“我有话对你说,阿兰,你有没有听见外头人说话?”队长打了一下饱嗝看着阿兰:“你听他们胡编些什么呀!如果咱俩有事倒也罢了,咱俩什么事都没有,我这心里就觉得冤啊!”阿兰低着头说:“我是寡妇,是我坏了你的名声。”队长说:“是我不该常到你家,让你受委屈了。”阿兰仍低着头说:“我不怕,你怕什么呀!”队长叹了一口气,又干了一杯酒。阿兰抬头看了看队长说:“不要喝闷酒呀,要喝我阿兰陪你喝。”阿兰在对面坐下,端起公公的杯子喝了起来,“要醉我阿兰陪你醉!”

队长被阿兰的决绝态度所打动,一时只顾端着杯子,眯着眼睛看着阿兰。阿兰被队长看得脸红了,她的脸一红,上面的雀斑便不见了。阿兰叫:“喝呀!我喝了你倒不喝,是不是怕我呀?”队长放下杯子,从怀里掏烟卷起烟卷,手头扑扑簌簌直掉烟丝。阿兰掩嘴窃笑,他笑队长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也有胆怯的时候。阿兰支探着身子,紧盯着队长问:“是不是……不行呀!”队长说:“噢——啊?”阿兰追着小声问:“不行吗?”队长说:“是有点不行,嘿嘿。我上了四十,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行过。”阿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听男人这样说话。”队长说:“我说的是真话呀。”阿兰放声说道:“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让你行你就行!队长你信不过我呀?”

队长从阿万家出来后,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他发了一身汗,酒意全醒了,他晃着八字步从大路上走过,感觉村庄的夜色一片寂静。寂静的村庄在夜色中睡去,寂静的村庄也在夜色中醒来。队长仿佛觉得自己没有白活过,他为村庄操劳也被村庄尊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村庄的人。村庄在他的手上成为一个大家庭,他是这个家庭里的家长。可是这个家也不好当呀,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共同耕耘着这一片土地,生老病死,水旱风灾,哪一个时候不都有堵心的事?这些日子,村里老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情,银锁鸡圈里的鸡丢了,怀疑是穗儿家偷的,两个女人为此又大吵了一架,弄到最后还到土地庙点香赌咒。村里好几家的猪,一个晚上猪尾巴全被人割了,这是村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怪事。同时被割的还有水南婆婆家门前的一畦韭菜。队长到派出所报案,所里的公安问他,是猪丢了还是猪尾巴丢了?队长说,不是猪丢了,是猪尾巴丢了。公安又问,猪没有丢,猪尾巴怎么会丢呢?你有没有搞错呀?说了老半天还没有把事情说个明白,气得队长回来时一路上骂爹骂娘的。

猪尾巴事件没有平息,又发生了大憨打架的事故。大憨打的是外村人公羊阜。那个公羊阜是个村医,也是个兽医,他医人医兽有时分得清,有时分不清,经常发生医疗事故,曾经被人骂也有被人打过。可这回大憨打他不是因为医疗事故,而是因为他家饲养多年的那只公羊。那是只狼狗一般的种羊,身体高大,毛皮灰白色,一对犄角又长又弯,四条腿站在地上生根似的。村里人家若有母羊发情,必得叫孩子牵着母羊到他家配种。可是事有凑巧,自从村庄推行牲畜品种改良后,引进的山地羊居然在同一个时间发情。周围两三个村庄,每天都有人拉着羊到公羊阜家。公羊阜是个爱羊如命的人,他眼看着一只只母羊排着队在他家圈子外候配,尽管每配一只他能收入一元钱,可还是不肯让他的公羊多配。“你看,它快吃不消了,过两天再来吧。”

大憨的老婆玉珠第二回拉母羊来,又被公羊阜挡住时,玉珠赖着不走。玉珠说:“给我家的羊配吧,它都快过发情期了。”公羊阜还是说:“你看,它快吃不消了。”玉珠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都来两次了,你还不让配,你欺负我家的羊?”公羊阜说:“大嫂见外了,不是不让配,是它快吃不消了。”玉珠大声说:“什么吃得消吃不消,我看它还骁着呢,你一放手它就扒拉上去。”两个人争吵起来,说话就容易省略,玉珠说:“你到底给不给我配?”公羊阜说:“我就是不给你配!凭你这个样子,我看了扫兴,我不配还不行吗?”玉珠愣了愣神,突然听出公羊阜的话有问题,她气得手指着他说:“你……你说什么,你这狗娘养的竟敢羞辱我?!”

玉珠哭哭啼啼回家把大憨气歪了,他拉上羊一路踢着羊屁股到了公羊阜家。母羊的屁股流着一串稠状的液体,它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忧伤。公羊阜挣了配种的钱当时正在门前石疙瘩小饮,他不认得大憨,一见人牵着羊就摆手:“不配了,不配了,公羊吃不消,你请回吧。”大憨哪里还想跟他理论,他上去一把揪住公羊阜:“你配也得配,不配也得配,公羊吃不消,你自个来呀!”大憨说着一撒手,公羊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公羊阜吃了酒,他哪里还肯让人这样作践,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扑上去。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得像一对灰土鸡。铁匠大憨打了公羊阜不解恨,他搬起一块石头照准公羊砸下去,可怜的老公羊被击中腰身,一下子瘫了下去,那根惹是生非的物件耷拉着,在胯下一阵一阵地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