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一行人又在车站、南门大街小巷走。然而,这种找法只有越来越泄气。街道上人车如流,四个人八只眼睛睃来睃去,也没有发现一点迹象。阿土猴突然停住脚步,拍着脑袋说:“哎哟,我们为什么不找卖艺的,向他们打听打听?他黑头是个老江湖,说不定有人认得他。”几个人齐声叫好,他们在卖艺人常出没的后街、大桥头几处走,没有见一个卖艺摊子。直到太阳直了影子,才在荔枝渡口见到一圈人。几个人站过去看,圈子里有一个老头和三只猴,老头当当当敲着铜锣,三只猴在地上串猴戏:能打开箱子盖,自己穿衣衫,戴胡子,走人步;还能爬旗杆,跳圈子。当老头用铜锣收硬币零角钱时,大憨手上夹着一张五元纸币,对耍猴人说:“师傅,打听个人。”
老头看了看大憨和他手中的钱,突然发出一声呼哨,只见一只猴蹿上了大憨的肩膀,在大憨伸手抵挡的当儿,另一只猴从地上飞跃而起,恍然间把大憨手中的钱抢走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那老头呵呵大笑起来,他朝大憨拱拱手,说:“得罪老哥了,有事还请老哥示下。”
大憨还了礼,向耍猴人打听起黑头。耍猴人在地上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箱子示意大憨坐。大憨坐下来,阿土猴忙递上一支烟,老头接过烟,努着嘴点燃了吸着。“我们走江湖的,没有个准名呀,你得说他人是啥模样。”大憨描述了黑头的形象,以及他们表演的功夫,老头听了默默地点头:“你说的人,八成是黑石狮吧?”大憨说:“他是黑头呀!”老头说:“黑头就是黑石狮,黑石狮就是黑头呀!”
“真的?那他在哪里呢?”大憨急着追问。
“他在走江湖呀。”老头诡秘地笑着说,“我们这些人,天天都在江湖流浪,你问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呀!”
“一人总得有一地,怎么会没有个去处?”
“这是兄弟您的说法,你们生在村里,长大后没有离开村庄,当然可这样说。”老头转向大憨说,“可是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呀!”
大憨说:“听师傅的口音像是北方人?”
耍猴人说他是河南开封人,家住黄河边。自从四岁那年家乡发水灾,他被人从树杈上救下来,他就不知道家在哪里。他跟着救他的师傅走江湖,一走就是几十年,其间也曾结婚成家,可后来又没有了家。“我生来就是流浪命,猴子和我是一家人呀!”老头说着把猴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大憨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站起来。他们走不远,耍猴人在后面叫:“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他们能让你找,在家里就能找着;不让你们找,怎么样都没用!”
傍晚时分,四个人回到了村庄。大憨家的狗在村口迎上主人,兀立有一人高,摇着尾巴往前蹿。快到家时,只见院里院外站满了人,院里人声哗然。大憨快步走来,只见玉珠坐在大厅上,琦琦和卖艺后生站在那儿。大憨见状立在地上,双脚无法移动,他愣愣地站在地上,抽出一支烟吸着,看着发生的一切。两个年轻人见状,突然走到大憨跟前齐声跪下:“爸爸!”琦琦才出声,泪水就下来了:“阿爸呀……”大憨抱拳冷冷地看着,他的目光从琦琦身上移开,停在那位后生脸上。后生低着头,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大伯……”大憨转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可他们还是跪地不起。
琦琦“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抱着父亲的大腿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求阿爸开恩呢……”琦琦抹着眼泪,拉拉后生的衣袖,示意他快说话。那后生急得说不清话,只伏地不停地叩头。大憨上前扶他起来,他盯着大憨的脸说:“求大伯开恩,成全我们吧!”
“有话站起来说,站起来说!”
两个人还是跪在地上。大憨望着琦琦,琦琦泪眼闪烁默然点头。大憨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们,起来吧——”
大憨扶起后生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想娶她,就得留在我们村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大哥,他要跟我走江湖呢!”一直站在旁边瞧热闹的黑头说。
大憨看见黑头,朝着他咧嘴笑笑:“你要我家琦琦跟你们走,这怎么能行?”
“我的女儿怎么能跟你们去呢?这可要说清楚!”玉珠搂着琦琦的身子,生怕她被一阵风卷走似的。黑头把眼睛转向他的同伴,摇了摇头说:“兄弟,我们可是江湖人,不是庄稼人呀!”
“江湖人庄稼人都是人,是人都有人情味,你们说是不是啊?”
不知什么时候,花枝挽着水南婆婆来了。水南婆婆手里拿着两双鞋垫,她把鞋垫交给琦琦说:“你回来就好,我还怕这鞋垫送不上呢!”
“谢谢阿婆,”琦琦接过鞋垫红着脸赞叹,“这鞋垫真漂亮!”
“你该谢你的父母,”水南婆婆环视一下四周笑着说,“是他们把你拉扯大的,是这个村庄给你生命,你没有一走了之,算是还有良心呐!”
“她还有良心?哼——”玉珠突然愤愤地说,“如果不是我截住他们,这会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妈妈啊!”琦琦拉着母亲的手摇摆说,“我要走早跟他们走远,我知道你会找我,故意不让他们走的。”
黑头和后生到外面说话去了,留下一屋子的人在那里叽叽喳喳。
大憨问:“他们是哪里人?”琦琦说:“我不知道呀,他们说是山里人,翻过平原就到了。”大憨说:“你跟人家走,连哪里人都不清楚,就想跑呀?”大厅里笑声哗然。琦琦正要说话,被后生叫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黑头进来了。
“我们是山里人,小兄弟名叫飞歌,是一个苦孩子。他十二岁开始跟我学艺走江湖,算来也有十多年了。现在他跟你们村的姑娘好,算是一种缘分吧。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表示尊重,也表示祝贺!”
黑头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对大家拱拱手又说道:
“只是有一句话我想说出来,我们长年流浪走四方,自由飘零惯了。现在他要留下来学做农人,难免跟你们不一样,如果日后呀,我兄弟有什么不好的,请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看在我黑头的薄面上,多多包涵、多多关照!”
黑头说完话,突然朝众人弯腰鞠躬。
飞歌和琦琦进来的时候,黑头拉着飞歌又给大家弯腰鞠躬。
飞歌送黑头到村口,回身成了大憨家的上门女婿。他在湖耿湾住下来,成为一个异乡人。这个异乡人生性游手好闲,喜欢侃大山说大话,他跟在琦琦身旁混日子,村里人有点看不惯,可他以独特的智慧和创造,给村庄带来了新事物。“异乡人飞歌是个能人,他还是个发明家呢!”湖耿湾人在过去了许多年,谈论起飞歌时,还是会发出这样的感慨。相对于村里的农人,飞歌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还是一名灵巧的匠人。他在村庄推广沼气技术,还修理水车、犁耙和小型农机具。有一天,飞歌在井台边磨刀子,突然问琦琦说:“你家大树下那间耳房,为什么从不打开呢?”
飞歌触碰到大憨家的秘密:那是一间打铁铺子呀!
许多年以前,铁匠大憨失去打铁权力后,就把那间铁铺关闭了。那时候大憨他爸去世不久,大憨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里。大憨响应上级政策,把铺子里剩余的铁器统统集中起来,分成几次挑到供销社收购。他让铁炉子里的火悄然熄灭,最后才把这间铺子永久锁了起来。长期以来,铁匠大憨对自个的身份转变随遇而安,他在田间劳动时比谁都肯下力气,只是他在触摸到铁器农具时,心里会隐隐作痛。村庄在推广沼气使用之后,对农业生产的机械化开始重视,打谷机、抽水机、手扶拖拉机从外村传到村庄,逐渐进入人们的生产劳动中。与此同时,传统的农具突然间变得又笨又钝了。队长在水塘边的石头上敲打那把砍山锄,他对会计阿土猴说,明天把这些钝家伙收起来,垫点钱到镇上去置换新的。队长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以旧换新的农具置换方式,其实在本村也能进行。队长更没有想到,站在不远处低头锄地的大憨,就是一名好铁匠。他家还有一间废弃多时的铁铺子。队长只有等村庄来了异乡人飞歌,发现不爱干农活的飞歌,可为村庄修理农业机械时,才同意了铁匠大憨的请求。
铁匠大憨找出开门的钥匙,发现铁锁早已锈蚀,房门已经打不开了。大憨用铁锤子砸开了锁,铺子里的灰尘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是一个密封多时的房间,沉睡多年的灰尘见到主人突然飞起来。它们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发出微妙的声音围绕在主人的身旁。飞歌跟进铺子里,他从地上拾起一把八镑锤,把锤子举起来扬了扬,锤子从高处突然跌落差点砸到脚背上。飞歌手里抓着长长的锤柄,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大憨拾起八镑锤子,说,多少年了,这铁器也生厚厚一层锈衣呀!
火炉子是在冬至那天点燃的,它是铁匠大憨生命复活的标志!
整个冬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院子里密集地响起。人们看到,铁匠大憨和他的上门女婿飞歌俨然成为一对天生的搭档。他们父子俩腰间各系一条土布裙子,露出浑圆结实的臂膀,挥锤敲打着火红的铁块。铁砧子上的铁块被两把锤子轮番敲击,发出节奏明朗的敲击的声音。两个男人随着这种节奏发出轻轻的喝声。喝声时慢时疾、忽高忽低,代表敲打时的速度和力量。队长从仓库里找出一堆当年来不及上缴的铁器,统统送到铁铺子里烧炼。阿土猴对公家的铁器进行统计,把它们记在固定资产的账簿里。那是一些废弃的农具、锈迹斑斑的旧锚、撬石头的钢钎和伐树的砍刀,这些旧铁器投入炉子里,冒出一缕缕青烟,在炉子上方形成各自的形状,最后虚化在顶篷的烟尘里。
铁匠大憨突然变得满脸发光,他头上的白发也变黑了。人们在惊讶的发现中齐声叫道:“你的白发不见了!你吃仙药了,你还老返童了!”大憨用钢铁一般的声音说:“这都是炉子薰的,这都是烟尘染的啊!”他在回答人们的疑问时,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他用力的敲打铁器,夜以继日地加工农具、各种家用刀具和特殊铁器具。他一遍又一遍地烧炼、煅打、淬火、打磨,最后把器件举高放下,用十分赞赏的语气说:“过去的铁实在好,打出来的家伙多么锃亮呀!”
在村庄这间冶炼房里,铁匠大憨承接了祖传功夫,也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他把打铁手艺手把手教给飞歌,让这个异乡人成为家庭一员。飞歌在敲敲打打的锤击声中,摆脱了寄身村庄的孤独,还找回他浪迹江湖的某种激情。可说句实在话,对异乡人飞歌来说,产生这种激情的不是敲敲打打的农具,而是一种充满侠骨情怀的梦想。那是冬日夕阳殷红的一个傍晚,飞歌把队长送来的旧铁器投入炉子,他往炉子里新添了几铲煤炭,叫阿三向星使劲拉风箱烧炼。向星额头上沁出汗水,炉子里烧得火红的煤炭,迅速融化了所有的铁器,只有一把尖而短的家伙久烧不毁。飞歌在炉子里拨弄着,把那家伙压在底层煅烧。一袋烟功夫过去了,那家伙还是老样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飞歌用铁钳子夹出来看,那家伙像一把匕首,可又比匕首长一点,看上去黑黝黝、乌沉沉的,算是一把短刀吧。大憨叫飞歌把刀深埋下去再烧,他亲自蹲下来拉风箱,把祖传的冶炼术说给向星听:“越耐烧的铁器,质地越好呀!你爷爷那时候打铁,淬火的功夫远近闻名……”向星没有听进父亲的话,他只探头看炉子,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叫道:“这家伙烧不坏的,瞧它把别的铁都吸住了!”
飞歌把短刀取出来,让它在地上自然冷却。在大憨家祖传的冶炼术里,只有传说中的上等兵器才久烧不毁。这真的是一把神奇的兵器吗?它怎么会来到村庄的?过了许久,他握住它抚摩察看,他握刀在手比画着说:“这是一把短刀,可看上去刀口老钝。”大憨说:“你怎么知道它不锋利?你运气使它一下看看。”于是,武艺在身的飞歌运足力气挥舞短刀往树上砍去,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手腕粗的枝干被它斫断了。向星发出一声惊呼,飞歌也吃惊不小:“这真是一把神器,我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大憨叫道:“你再使看看,你砍几下石头!”飞歌看看刀子,看看面前的石头疙瘩。用刀尖猛扎石头疙瘩,石头上留下豌豆大的坑,而手中的刀子居然丝毫无损。
“好铁器!好铁器呀!”大憨接过短刀左看右看,自言自语走进铺子。他用短刀的刀刃与农具对砍,只见刀子砍向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缺口,而短刀的刀口完好无损。大憨怔怔地放下短刀,坐在凳子上抽起烟来,脸庞笼罩在一层烟云里。向星好奇地拾起刀子细瞧,突然被父亲大声地喝断了:“别碰它!别碰这种来历不明的刀子!”
在大憨家祖传的冶炼术里,有一条规矩是乡村铁匠代代相传的。这条规矩从大憨祖辈传到他爹,从他爹传到大憨这里,最后想不到还真派上用场。当年大憨他爹说到这门祖传手艺,老人家用和缓的语调说,还有一条你当记住:“我们是打农具和农家用的刀具,我们不打任何的兵器。即使是饿死了,也不打兵器!”大憨他爹进一步开导大憨说,“兵器是用来杀人的,一把兵器打出后,不知道会杀死多少人,让人流多少血,它的罪恶从打制开始算起。那种来历不明、久烧不毁的兵器,它有一股看不见的血光和魔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