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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异乡人飞歌(5)

大憨没有把这条祖训说出来,只是还不到说的时候。飞歌是刚入门的女婿,他还没有将打铁秘密全传给他。向星是个小孩子,现在还不懂什么。他只对他们说:“做个庄稼人当守本分,这种奇里古怪的刀子,你们别管它。”飞歌跟着大憨干活,他表面上没有说什么话,但心底里留下了这把刀子。他一边默然干活,一边悄悄想着刀子。他想到古代传说中那些削铁如泥、吹发即断的宝剑宝刀,想到荆轲刺秦王的故事,那柄留名史册的匕首,想到流传在江湖中的一种名叫“月光斩”的利器,冶炼它的人须用人血来淬火,它生发出来的玄光具有蛊惑人心的诡奇色彩……

在地震来临前的无数个夜晚,飞歌在冶炼房里烧制各种铁器,他用非凡的想象力更新村庄的传统农具,使它们更贴近人和牲畜的运动特性。他打造一种捕鼠的笼子,捕杀了村庄一半的老鼠。他打造铁锚、钢叉和铁勾,用于渔民从事海上捕捞。他还生产一种特殊的铁铲子。这种铁铲子是淘沙时用的:铲子可以铲沙,也可以刮沙。村庄有绵长广阔的海岸线,海水从湖耿湾退潮的时候,沙滩上蕴藏着丰富的铁矿沙子。每当台风过后,巨大的海浪在滩边隐退下去,沙滩上就留下一层黑色的沙子。邻近几个村庄的人,肩扛铁铲子到海边去,先轻轻地在沙滩上刮沙,再淘洗这种铁沙子。他们用铁铲子铲沙子,用一架七尺长的木制淘沙槽床,在水边用水洗法,一遍又一遍地洗沙,把黑沙和白沙分离出来。

然而,村里没有人知道,飞歌在冶炼房里悄悄琢磨神奇兵器。他想烧出一种上等钢铁铸造刀剑和匕首。他在无人的夜晚,偷偷拿出短刀在院子里练武,借着月光对它喃喃细语。短刀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寒光,它在飞歌手中展示魔力,飞歌挥舞着短刀,仿佛看到它穿破漫长的时空,发出低沉尖锐的啸音。飞歌在这种啸音里热血沸腾!飞歌不安于现状的脾性被铁匠大憨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大憨说飞歌呀,我们是乡下铁匠,正如农人种地,图的是土里翻滚,心里踏实。你天天想七想八做什么?飞歌白了大憨一眼,用忧郁的眼神说,你让我一辈子跟你打锄头呀?大憨说,这门手艺屡遭风波无法传承,好不容易盼到今天重新开业,你可不敢给我惹是生非呀!飞歌没有接茬大憨的话,只是狠狠地敲打手中的铁件。那是一把镰刀坯子,飞歌打过一轮,夹起来往水槽走去。他把镰刀往水中淬火,铁器接触到水的瞬间,发出“嗞嗞”的声音,一阵轻烟白茫茫地腾空而起……

琦琦婚后不久有了身孕,这位身份不明的姑娘,在给家里带来飞歌之后,很快又新添了小生命。玉珠获悉这个消息后,竟然做出一个重大决策:她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住,并且跟男人宣布断绝关系。大憨为此而深感困惑不解,大憨说,这是怎么啦?咱们夫妻不做了,你是不是嫌我老了?玉珠说,不是你老了,是孩子们大了!大憨还是不明白事理,他问孩子大了怎么啦?玉珠说,你还不知道吧?琦琦已经有身孕了,如果我跟你还住在一起,也怀上孩子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被女人突然宣布断绝关系的男人,把全部心思放在冶炼术上。铁铺里生产的钢刀以无与伦比的锋利行销天下,并且很快在同行中有了名号。异乡人飞歌在冶炼术改良中,也有了一种新的发现:他把那柄不明来历的短刀悬挂在炉子上,每天开炉前,必烧上一炷香供奉着。炉子烧开的时候,铁锭在炉子里熔解为铁水,然后倒入模子,冷却后形成各种铁器坯子。这种翻模技术使旧铁器改变它的原来形态,迅速赋予新的生命和质量。飞歌发现在所有打制的铁器里,只有钢刀独得了短刀的锋芒。飞歌雕刻一枚铁印子,在每一把钢刀上都烙上椭圆形的印记,使它们与别的刀区分开来。

铁印子起用了大憨父亲的名号。老铁匠从前被称为“羊铁匠”,他的名字最后有个“羊”字。大憨与飞歌商量多日,就给铁印子雕刻了两个字“羊羊”。羊羊钢刀是大憨家的传承,也是湖耿湾的招牌,它给村庄带来品质的同时,也给铁匠大憨带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成就感。可羊羊钢刀没有给飞歌带来多少满足。异乡人飞歌总是偷空研制理想中的刀剑。他到处寻找炼制刀剑的秘籍,在冶炼房里琢磨多日,最后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铸造刀剑的最上等的钢铁,必须在柔软和坚硬之间,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就像一个奇迹,它产生于反复的煅烧和淬火之中。异乡人飞歌不停地做试验,他把打造出的刀剑拿到案板上检测。那些刀剑白光闪闪,不可一世,可刀口的硬度永远不够,它们最多只能砍断三块垫板,无法达到神器的标准。一个多月过去了,当他终于攻克了大刀的硬度,他在院子当中的木桩上砍断五块垫板,他把大刀悬空架在两张方凳中间,叫向星爬上方凳,先踩上一只脚在刀上,再把双脚都踩上去晃动,以此检测大刀的柔韧性。大刀在向星的脚下上下弹动,可居然没有被压断。飞歌把向星抱下来,得意地发出欢呼。大憨站在一旁,一声不响,他只往大刀瞧上一眼,便摇着头说:“别高兴太早,你把刀拿下来瞧瞧!”

飞歌拿刀在眼前一瞄:刀身变形了,大刀无法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大憨说,这刀坚硬有余,柔韧不足,它缺乏足够的弹性。

异乡人飞歌耐着性子重新煅烧,他在冶炼房里又进行了无数次试验,最后还是无法打造出最理想的刀剑,他变得异常烦躁不安。他跟大憨争吵了多次,最后一次吵架,飞歌竟然当着大憨的面,把左手按在大刀上,冶炼房里弥漫着一股烤肉味,铁匠大憨一拳把飞歌打翻在地,他抱着这个上门女婿失声叫道——

“在坚硬和柔软之间,只有神能找到那个点呀!”

失败的飞歌无法烧制寻常刀具,他捧着一只烧伤的手,又过上他游手好闲的日子。他经常带阿三向星到海边闲逛。向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飞歌成了他姐夫之后,他便成了飞歌的忠实的影子。孩子遗传了满头的卷发,像无数的问号悬挂在头上。孩子跟姐夫学习武术,变得敏捷灵活,野性戾张,天地不怕。向星在学校当孩子王,经常聚众惹事打群架,还会欺负女同学,不知道被老师告了多少次。最后一次,向星把告他的老师也打了,用的是飞歌教的招数。向星被学校勒令退学,由家长领回来管教反思。铁匠大憨一气之下把他关了禁闭,并宣布不许给他吃的和喝的。玉珠偷偷送饭进去,向星居然丝毫不动。三天时间,向星和父亲始终较着劲儿。第四天他被母亲解救出来后,便再也不肯去上学。

向星拖着磁铁锭在村子里游来荡去,口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向星有一手绝技:他用手指把下唇捏起,发出一种尖尖的哨声。他虽然辍学在家,可村庄的孩子还是听他的。他的唿哨声一响,他们便来到他身旁,听从他的调遣。有一天,向星说,你们得给我找几圈磁铁,我要用磁铁做事呢。孩子们乖乖把磁铁给他。他把磁铁圈串起来,做成一个足有三斤重的大磁铁锭。他拖着磁铁锭到处游走,他把磁铁锭吸回来的铁钉、刀片和埋在土里生锈的铁器,统统交到铁铺里,以此表示对父亲的忏悔。飞歌起先不知道弟弟的创举,他问向星说,你哪来这么多破铜烂铁?向星说我捡的呀,你没见村庄到处都有旧铁器?地底下还有很多铁矿!飞歌不相信孩子的话,他悄悄地跟在孩子身后,看他拖着磁铁锭,把磁铁锭丢进人家的院落,从中吸出许多意外的东西。飞歌对孩子说,你这样偷铁器,不怕被你爸用刀砍断手指?向星把吸出来的铁钉装进袋子,抬起小脸对姐夫说:“全村人都在淘铁沙子,咱们家有打铁铺子,为什么没人去淘沙呀?”

飞歌跟着向星到了海边,退潮的水边排满了淘沙床。周围几个村庄的人都在淘洗铁沙子,他们把黑白掺杂的沙子装进木槽,用海水一遍一遍地淘洗着。这种原始的劳动效率极低,飞歌站在边上看了半晌,他们才淘洗出来一点点。飞歌回到岸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地上睡觉,向星拖着磁铁锭走来走去。向星走了几圈又回到姐夫边上,他提起磁铁锭让姐夫看:“你看,它吸的像一只黑胖羊子!”飞歌看孩子手中的磁铁锭吸饱了铁沙子,一大团黑沙的边缘,一丝丝如毛发一般飘坠。飞歌眼睛一亮,突然坐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欢叫,他站起来把向星高高地往上举,孩子在他的手里旋转着身子,飞歌脱手的时候,向星居然在沙地翻出几个跟头儿。

此后的许多日子,异乡人飞歌干脆停止了打铁,他在另一个房间做起了木匠活。他在纸上画了一张草图,按照草图的设计方案不停地工作着。几天过去,家里人看到他打出一张木架子,以为年轻人在做属于父亲的事。琦琦看着男人,抚摩着大肚子,笑嘻嘻地说:“摇篮哪有这么大?你让我生一个还是两个?”男人抬头看了看女人,一边锯着木头,一边埋头说:“这个不是摇篮,这是一部淘沙机器!”琦琦吃惊地瞪着眼睛,如何也揣摩不透男人的心思。玉珠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牢骚。飞歌不理会女人的唠叨,他以非凡的想象力,夜以继日地制造他的淘沙机器。他从镇上买回几十个磁铁圈子,把它们全套在一根轴承上。轴承连接着橡胶驱动带子,通过两个齿轮,用摇柄驱动输送带和磁铁圈子。在磁铁圈子和挡板之间,架设着宽宽的输送带子。沙子就是通过输送带,被输送到磁铁圈上并被磁铁分离出来:大量的白沙掉在地上,黑沙被磁铁吸住并被后刮板刮掉,一层又一层,通过一个下泄通道输流出来。

飞歌研制淘沙机器前后进行了十三次试验,他叫阿信和琦琦把机器抬到海边去。前三次试验,飞歌就把黑白沙子分离出来,后十次实验全花在沙子的纯度上。沙贩子洪丹站在机器旁赞赏不已,他摇着头说:“这种机器也只有异乡人你才想得出来。异乡人跟魔鬼接近,而智慧就在魔鬼那里!”洪丹俯下身子,用手捧起一把沙子,他把沙子放在阳光下照看,又摇起了他的头颅:“异乡人啊,我看这种沙子还不行。不到九成以上的沙子,炼铁厂是不收购的!”飞歌放下手头的活验看沙子,黑沙里确实掺杂着不少白沙子。飞歌说:“你放心好了,过两天你再来,我会让白沙子全变成黑沙子。”

接下来几天,飞歌每天都在机器上试验多次。他把机器装装卸卸,卸卸装装,以更高的精密度力求更高的纯度。他以异乎寻常的耐心完善他的淘沙机器。他飞身到魔鬼家里把智慧全偷出来,还是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第四天下午,飞歌开始泄气了,他坐在沙地上愣愣地看着淘沙机器。琦琦跟他说话,他居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琦琦用手在男人眼睛前晃晃,发现男人没有了反应。“我的天哪,他魂儿丢了!他魂儿丢了!!”琦琦边哭边跑回家去,搬出了铁匠父亲。大憨摇摇晃晃跑到海边,看见飞歌呆若木鸡坐在地上,他的眼珠子闪着蓝光,那是一种跟天空一样澄蓝的颜色呀!

“飞歌,吸一口烟吧!”

大憨坐在飞歌的身边,从身上摸出纸烟塞到飞歌嘴里:“吸烟长智慧呢,烟是魔鬼的化身,吸一口通窍门呢!”飞歌迷迷瞪瞪地吸着烟,慢慢地吞进去吐出来,他的眼睛马上恢复了颜色。恢复了黑眼珠的飞歌慢悠悠地说:“该想的我都想了,该做的我都做了。他妈妈的,这又不是土炉子炼剑,为什么就闹不成呢?”飞歌好像一个人说话,“而且几天来,每天都是上午不行,下午还行,同一个机器,不同时间淘出来的沙为什么会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