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瑛将信寄出后,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待男人的回信。可男人好像压根儿没有收到信似的,没有给她一点回音。每过一月两月,二郎只往家寄钱,起初一段时间,全家人还是会为收到汇款单而高兴,每收到一张单子,水瑛总要回一封信。后来,水瑛让孩子们写回信,她想男人收到女儿的信,该会回信的。她有多么想得到二郎的消息呀,哪怕只是片言只语,也足可安慰人心。可男人再也没有寄信,水瑛的不满开始暴发出来。她写了一封信,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如果你总是不回家也不写信,你就不用再寄钱了。我们没有那些钱,也不会饿死的!
水瑛想她一生气,男人一定会回信。可男人就是不回信。水瑛再度坠入痛苦之中。这种痛苦与原来的绝望不同。那时候男人没有消息,水瑛只当作意外事件,当作一桩悬案搁置一旁了事。现在水瑛有了男人的消息,追思和牵挂一直伴随着她。它就像一道永远解不开的算术题,扰乱了她平静的生活。当水瑛再收到汇钱单子,愤怒已经使她失去控制了,她把单子嘶啦两下扯毁了,交代邮差以后有单子,写上“查无此人”往回退。邮差是个黑脸年轻人,他骑着一辆绿色自行车,见水瑛气昏头同情地说:“大姐,你怎么这样死脑筋呢?他不给你声音,你可找他去,照上面的地址找他去!”水瑛说:“这一桩我想过,可我一个女人家,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到哪里找他去?”年轻人说:“你别小瞧自个,古代孟姜女千里寻夫,你连一个千年前的女人都不如!”
水瑛坐在家门口,呆愣愣望着村庄的道路,那条路在黄昏发出一道白光。水瑛仿佛看到大路的尽头,走来多年前的陈郭二瞎,他们拄着拐杖,在风中互相搀扶着走近村庄。从一条路走到另一条路,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黄昏走到另一个黄昏。水瑛想,那是一对多恩爱的夫妻呀,他们永远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离开谁。眼瞎了心却亮着;日子虽苦可有歌声相守。而我竟然连个瞎眼老太婆都不如,这活着还有滋味吗?
此后的许多日子,水瑛常常听不到人的叫声,一件东西放到哪里,过会儿便找不到。水瑛的几个女儿,抱怨妈妈常叫错了名字。夜晚上夜校教书,女人们看着她日渐消瘦,心疼地对她说:“老师,这样下去不行呀,你得想一个法子。”水瑛说:“我有什么法子。活着真没有意思呀!”夜深了,水瑛从床上爬起来,借着天窗的月光,照看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还是丰腴和柔美,结实的乳房,浑圆的腰身,一双腿又长又直。水瑛站在地上,踮脚摆出一副姿势。她抚摩着扁平的腹部,圆弧的盆腔,心想居然生了五个孩子。正在她暗自得意的时候,墙上镜子突然发亮了,她看到她在镜子里,皮肤一片一片地掉落,丰腴的身体化成水往下淌,顷刻间变成一副骷髅。水瑛发出恐怖的叫声,她光着身子跑到户外。她走到水塘边,听到有人坐在石头上唱歌——
月光光,水汪汪,莲花开水中,
心上的人儿呀,我在水之滨……
花朵在月光下发出白玉的色泽,她浑身湿漉漉的,对着水瑛发出微笑。花朵笑的时候,有一股寒意直逼过来。水瑛问:“你怎么坐在这儿?你奶奶到处找你呢。”花朵说:“她找我做什么?她是不是派你来叫我回去?”水瑛顿了一下又问:“你找到阿古了吗?”花朵用手轻轻地拨水,看着手掌上的水滴往下掉,娇痴痴地说:“阿古?阿古我找不到呀,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水瑛发现花朵有点犯痴呆症,她想走近前拉她,花朵惊慌地摇着手:“别过来!别过来!水很冰冷呢,你不害怕吗?”水瑛眼看着花朵倾斜着掉到水里,她伸手一拉可还是迟了,只听“扑通”一声,花朵落水了!
水瑛尖叫一声醒转过来。她一只手冰冷冰冷的,她记得刚才抓到花朵的手腕,寒意像电击一般传遍全身。第二天早上,水瑛将昨晚的梦说与水南婆婆听。水南婆婆一声不响,她在房间里、院子中走来走去,一会儿找到几样东西:一棵芦荟、两株蓟花和一扎棕丝,她把它们绑在一只竹筛上,再用网兜套上。“这个是避邪罩,你把它挂在房门上,可保不生噩梦。你想你的男人,为什么不找他去?”
那年秋天,甘蔗像海洋一样翻滚着绿浪,水瑛提着一个包袱,穿着水红色衣服,打着蓝色围巾,穿过浓密的甘蔗林,向着乡镇车站走去。陪送她的人是花枝姑娘。她们默默地踩着路边的杂草,走过晨光初现的田野,向着远方走去。凌晨五点钟,水瑛吻别了五个梦中的孩子,忍着泪水不让哭声惊醒她们。她把孩子托付给水南婆婆,跟队长告了假,开了一张证明书,怀揣着二郎唯一的信走了。队长说,我给你开一张证明书证实你的身份,你按信封上的地址往前走,找到了男人是好事;如果找不到男人,你就照着我给你的证明书,坐车往回走到家。水瑛说,找不着我不回家了!队长说,你可不能这么说,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给我记住,咱是乡下女人,村庄就是咱的家呀!
村庄种植甘蔗后,搭上一辆没有回程的车子。村里每年必须完成下达的种植任务,与糖厂签订生产合同,把几乎所有的水田都种上甘蔗。甘蔗是喜水的作物,天旱的时候,为了保持足够的供水,村里人要戽水抽水,大举劳工兴修水利。村庄在很多年里,每年都会得到两面锦旗:一面是糖厂赠送的,作为蔗糖基地的表彰;另一面是县政府授予的,是村庄最大的荣誉。县长下来的那一天,村里像过节一般热闹。只见一串车队卷着尘土来到村庄,车门打开的时候,下来好多人。他们走过小学的操场,接受举着红旗的学生高呼口号的列队欢迎。县长是个圆脸秃顶的矮胖老头,他走到队伍的最前边,轻轻地挥着手,脸上露出宽厚的笑意。他跟队长握手时,队长双手捧着他激动地说:“你是村庄有史以来见到的最大的官!”县长说:“不对呀,我们不应该叫官,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
勤务员县长作风果然与众不同,他不进布置好的队部听汇报,而是率众先去了甘蔗田察看。一望无边的甘蔗地茂盛壮观,发出沙沙的喧哗声音。密密麻麻的甘蔗耸立在田地上,无数的根扎在黑色的泥土里。村里人看着县长进入田地,看他站在田头挥着手说话,钻进甘蔗地查看甘蔗。县长像一块磁铁一样,他走到哪里,人群被吸到哪里。人们围着他转来转去。县长仿佛有无边的神力,连甘蔗都用叶丛摇晃招手。
美洲等一帮孩子趁机撒野,他们撵着狗跟在后边,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从一处沟壑跳到另一处沟壑,发出小野兽一般的喘息声。美洲发现在所有的人中,县长是唯一没有把影子留在地上的人!“真是奇怪呀,他怎么会没有影子呀?”美洲跟上去想看个明白,她被队长一把拽住,队长喝道:“你这小丫头做什么疯跑?”县长看见美洲急红着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情状,示意队长松手。队长松了手,美洲怯怯地走到县长面前,用小手指着地上说:“你看,你都没有影子呢!”县长看看地上,又抬头看了看天。那时候太阳光艳明亮,县长的秃顶上闪着亮光,他微笑着牵着美洲的手说:“你看,你也没有影子呀!我们矮个子,当然没有影子呀!”
田地上发出一串笑声。
美洲听水南婆婆说过,没有影子的人是有神力的人。她突然问县长:“你有神力吗?”县长没有听明白,美洲大声说:“我听水南婆婆说,有神力的人没有影子,你有神力吗——像孙悟空一样,不然你怎么会没有影子呢?”县长哈哈大笑起来,他抚摩着美洲的头说:“这个孩子可爱,头上梳着这么多条小辫子,怪不得花花脑筋多呢!”他俯下身子和蔼地说:“你看我有神力吗?我当然有呀,你想见什么,我变一个给你看看?”
美洲看了看众人,眼睛盯着县长说:“你有神力,变一所新的学校如何?我们的教室下雨天老漏水,什么时候说倒就倒了!”
田野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县长的手悬在头顶上,他久久地看着美洲清澈透亮的眼睛,呵呵地笑着问队长:“这是谁家的孩子?”队长抓过美洲吼道:“还不给我滚回去!”县长挥手阻止,他拉着孩子说:“好呀,你带路,我们看看你的教室。”县长突然问美洲说,“你刚才说的水南婆婆是什么人?”
“你连水南婆婆都不知道,她可厉害呢!她会念咒也会讲故事呀!”
美洲一边随口说话,一边带县长参观了教室。那是一座破旧的教学楼,土木结构,黑瓦灰墙,景象让人惨不忍睹。县长当场批评了随从的人,果断表态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县长在队部停留了好长时间,临走时他拍着队长的肩膀:“你行呀,你们村的孩子行呀!”队长窘得话说不清楚,他只一迭声鞠躬道谢,把县长送到大路口。县长临进车门,突然用手挠着裤裆说:“等等,我还有一档事没办呢。”县长边挠裤裆边走进甘蔗地里,示意后面的人不要跟上来。人们站在田边,看县长进了甘蔗地深处,好长时间才钻出来。他出来后,抚摩着肚子说:“真舒服呀!今年的甘蔗又是一年好收获!”
县长走后队长到处找美洲,美洲早跑得没有影子了。美洲领着县长参观完学校,看他带着人进队部开会,她就一溜烟跑到水南婆婆家。水南婆婆正在桌子上和水擀面,她抬头问:“话说了?”“说了。”“会开了?”“开了。”
“那我们中午吃擀面啦!”水南婆婆“咯咯”地笑着说。
甘蔗在田地上疯狂生长,孩子们得了严重的蛔虫病。无数的蛔虫在肚子里穿梭爬行,在屁眼里挠着痒痒,扰乱了他们的消化功能,使他们既分不清饥饱,又在梦中发出“咯叽咯叽”的磨牙声。文风上夜校请水瑛配合他的驱虫运动,他给每个学员分发宣传单和一种黑白药片,让孩子白天吃一片,黑夜吃一片;吩咐所有的母亲监督孩子饭前洗手和便后洗手。孩子们蹲在地上,翘着屁股用劲地屙呀屙呀,屙出一堆又一堆的蛔虫。狗儿见了还会蠕动的虫子,伸长前爪轻轻地挠着。水南婆婆很快又发现了孩子们的软牙病,她在拔牙时,为没有找到好牙而叨唠不休。更让她生气的是孩子分不清甜苦区别。他们吃糖的时候捂着嘴叫“苦呀!苦呀”,在吃药片的时候却大喊“甜死人啦!甜死人啦”,弄得大人哭笑不得。最使老人头疼的是在春夏之际,村庄总要流行一阵子痄腮病。这种土名叫“毒股”的病通过风来传播,能在短时间内让腮帮都红肿起来。文风有点招架不住,他在给孩子扎针的时候,总是交代大人说:“还是找水南婆婆画圈吧。”孩子们一手捧着痄腮,一手被母亲拉着到了水南婆婆家。水南婆婆给每个孩子都画黑圈,一天画一次,直到腮帮恢复到原来的形状。这种流传在民间的疗法,居然有它的神奇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