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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水瑛和她的女儿们(2)

教育局的人看着卷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停在水瑛身上。“这些女人都是你教的?”水瑛笑说不是我教的,还能是谁教的,你们又没有派人来。“她们识字,会算术,听得懂普通话,还会朗读古诗?”水瑛说:“你们不是都看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再问的时候,水瑛忍不住想坐下来。她抚摩着突出的肚子说:“我可以坐下来吗,我这腰腿酸胀得厉害呀!”

水瑛说着就坐了下来。那是一张旧竹椅,它承载不了水瑛的身体重量,发出“咔咔咔”的声响,突然把她给放倒了。水瑛滑坐在地上,感觉身体又沉又重,笨重的身体发出了疼痛。她痛苦地叫了起来。女人们发出了呼声全围了过来。她们在老师的身边站成一道人墙。水瑛不停地呻吟着,男人们被挡在人墙外。水瑛大声叫喊的时候,男人们被请出了教室。

澳洲落地的叫声传得好远呀!

队长陪上级客人走出村口,澳洲的哭声还在他们的耳畔响着。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队长拿着报纸到二郎家,二郎光着身子在院子里劈柴,斧头砍在树桩上发出“叮当”的声响,柴片像子弹一样闪射。队长进来时,二郎不理他,他一斧子下去,有一枚射中队长,在额头上起了疙瘩。队长放下报纸,一声不响捂着疙瘩走了。

队长走后,玉珠和穗儿等女人进了院子。她们提了东西来看望老师,发现了那张报纸,看到写有老师名字的标题下的文章,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她们冲进房间大声嚷嚷道:“老师,你的名字上了报纸,这下我们要出名啦!村庄要出名啦!”水瑛头上绑着白巾,一双眼睛红肿着,她支撑着身体接过报纸,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在她们的怂恿下,水瑛把报纸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她的声音好几次被学员们打断了——

“写得真好,这些破烂事儿,写成文章还真好听!”

“老师,再念一遍,听一次不过瘾呢!”

水瑛再念了一遍报纸。澳洲发出了哭声,哭声像小猫似的。水瑛放下报纸抱起孩子。“这孩子命苦,她爸自从生后一声不吭,说要把孩子送人呢。”水瑛抹着眼睛说:“几天来他只会说这一句话:送人!送人!可孩子好像听懂似的,他爸一说,她便哭了。”穗儿接过孩子抱起来逗着,嘴里喃喃说道:“臭丫头呀——送人啦!”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们惊讶地你瞪我、我瞪你,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反复试了两次,两次都弄出孩子的哭声。她们改口说:“不送啦,不送啦,宝贝的孩子尖尖肉呢!”孩子就止了哭声笑着。水瑛说:“你们看,这样的孩子叫我怎么送人呢?”

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天,二郎突然失踪了。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哪里。水瑛的四个女儿分别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了一天,傍晚回到家中报告了相同的结果。水瑛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她端着一方镜子,坐在家门口,坐月子以来的第一次梳理。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脸,她朝那张脸笑了一下,放下镜子去灶房生火。“你们怎么没有用连环梳头法梳头呢?还是不是妈妈的女儿!”水瑛拉着风箱发出威严的声音。四个女儿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一列坐在屋檐下,慢慢地梳起了头发。水瑛说:“以后你们就是没爹的孩子,可没爹还有妈呢——不管怎么着,我们都得活下去,还要活得好,你们听到了吗?”

“我们听到啦!我们听到啦!”四个孩子朗声唱道。她们不因父亲失踪而烦恼。她们用连环梳头法梳头的时候,脸上呈现出快乐无忧的模样。她们知道爸爸是被澳洲气走的。爸爸嫌弃澳洲小妹,她们可不嫌弃呀!她们轮流照看澳洲小妹,甚至还为妈妈生她而暗暗高兴。“如果生个儿子,他会骑到我们头上!现在大家都一个样,我看才好呢!”小美洲和非洲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她们还讨论到一个细节问题:“姐姐,她到时候梳头,是不是梳五条小辫子呀?”非洲说:“那是妈妈的事,她爱怎么梳就怎么梳,只是妈妈帮澳洲梳头,你的头没人梳了!”

端午节到了,水南婆婆采了一筐菖蒲、艾草等香草,送给水瑛煮了一锅香汤让孩子们洗澡。绿色的汤水发出浓郁的香气,水瑛试了试水温,把澳洲轻轻放在木盆里。“孩子,让我用香汤洗你的胎毒,也洗去你命运中的晦气!”红红的澳洲在水中快活地蹬着双脚,发出小野兽一般的叫声。水瑛的四个女儿围着木澡盆观看。她们发现小妹妹长得好丑好丑呀,妹妹的身体沾满草汁的颜色,一个人活像一条大菜虫。妹妹被妈妈用温水冲洗了一遍后,才恢复了白嫩皮肤的颜色。“妈妈,这里还有一片,你看没有洗干净呢。”眼尖的美洲指着妹妹的身体,水瑛抚摩着澳洲的屁股说:“这是蝴蝶做的斑记呢,妹妹是蝴蝶化生的,将来保准长得天仙一般!”

“妹妹蝴蝶生的,那我们是什么生的?”

“你们是什么生的,脱下衣服洗洗看就知道了。”

女儿们果真在身体上寻找各自的印记:最小的美洲在肚子上找到一只虫子,老三非洲的腋窝下有一条鱼儿,老二欧洲不肯让妈妈洗香汤,她在当晚睡觉时,却缠着姐姐帮她查看身体。亚洲在她的身上看来看去,没有找到明显的标记,最后居然在脚底下发现了一块斑点。“这是什么呀,姐姐?”欧洲端着脚板不满地弄着那处斑点,“我的脚下长着黑斑呢,看上去真像老鼠屎!”

亚洲说:“我看像一只金龟子,你是金龟子化生的。”

欧洲一骨溜爬了起来,扳住姐姐的肩膀翻着衣服说:“我也看看你的,你身上长着什么稀罕物呢?”亚洲扭着身子不让妹妹看,她成长的身体是一个秘密,像一处宝藏一样,不能轻易示人。可是被姐姐看了身子的欧洲不满,她执拗地嚷嚷道:“你看了我的,我也要看你的!”亚洲把她推到一边:“是你叫我看的,我才不爱看你的丑模样。”欧洲叫:“你才丑,你是个丑八怪!”欧洲说什么也要看姐姐的身体。她把手伸到姐姐的腋窝下挠痒痒,两个人在床上抱成一团,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吵得楼下的水瑛发出大声的呵斥。

夜校扫盲班出了名,吸引了众多的参观者。县里组织一场有一百多人参加的现场会,他们是由县乡村三级干部组成的。水瑛作为重点人物被请去做典范发言,她是继章洪九之后村庄出现的又一名人。多年之前,队长陪洪九上县里比赛,击败多名一级理论员,获得一个“铁嘴”的称号。今天他陪水瑛去镇上,坐在镇礼堂的戏台上,不停地给她壮胆助威:“你要大点声,不然下面听不见。再说做报告,越大声越有震撼力呢!”水瑛说:“我只会实话实说,我可不想吹牛吹破天,把人弄成个大憋子。再说呀,家里还有一大帮孩子,等着我养她们教她们呢!”

水瑛坐在戏台上,手里拿着几张稿子,一双眼睛只盯着纸上的字。这个法子是她临走之前水南婆婆教的。那天她到水南婆婆家,对村庄最有智慧的老太婆说:“阿婆,我一想到上镇里发言,这心就慌得厉害,你有法子帮帮我呀?”水南婆婆笑说:“这个好办呀,你坐在台子上,把下面的脑袋当作田里的西瓜,你就不慌了。”水瑛说:“不行呀,会场上高音喇叭像响雷,人的眼睛像闪电,到时候我会昏死过去!”

水南婆婆只好教她另一种方法:眼睛不看人只看稿子,把稿子的第一句默念六十六遍。水瑛念到五十九遍的时候,感觉心里不慌了。轮到她发言,她大声把稿子往下念。那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稿子,里面凝聚着她多年的情感和心血,她不但声音念得响亮,而且还读得声情并茂。水瑛说到村庄不识字的可怜的女人,说到从一二三、人手口教开始,利用夜晚教学,把黑夜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星空。她的发言激起三次雷雨一般的掌声。“多么不容易呀!”主持人用动情的声调渲染会场的气氛。他说水瑛因为献身于扫盲事业,摆脱琐碎,不畏辛苦,公而忘私,居然还把孩子生在教室里。“她不但是一位好老师,还是一个独自抚养五个孩子的母亲呀!”水瑛听到有人说到她的孩子,眼泪止不住潸然流下。她给孩子别出心裁的起名,也引起听众莫大的兴趣。

散会时水瑛被人围住了。那时候她的泪水止住了,可是乳房憋胀得厉害,不停地往外溢奶水,胸脯上湿了两大片。水瑛捂着乳房说:“求求你们,我要回去奶孩子!我孩子这会儿饿哭了!”她在队长的帮助下逃了出去。当时给人们留下滑稽无比的印象。几天后,水瑛捂着乳房的照片,竟然被人登在报纸上。它是那个年代最真实的一张照片,从而被写进了农村教育史。村庄从教育入手,好像找到了文明的源头。此后陆续进行的改革有医疗卫生、计划生育、土地制度、用工制度和殡葬改革等,它们组成一幅浩繁的卷宗,被收进了村庄的百年史。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部浩繁历史的第一页,居然被一个捂着乳房逃离会场的女人翻了过去。

水瑛回家当晚美洲出水痘,被高烧热昏头的孩子,不停地在梦中叫妈妈和爸爸。村医文风给孩子用了药,吩咐水瑛注意观察和保护。水瑛守护着孩子,度过两个不眠之夜。第三个晚上,孩子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梦见爸爸了!爸爸买了好多东西回来,他还到床边摸我呢。”水瑛不停地抚摩着孩子,频频点头称是,泪水滴在孩子的手背上。孩子动了动皲裂的嘴唇,笑着说:“爸爸过些天就回来,他一定回来呀,我知道的!”水瑛点点头说:“一定回来的,你病好了,他就回家了。”

二郎失踪的最初日子,水瑛回娘家求告父亲。当校长的父亲尽往好处想,他说二郎离家出走,不外乎是你生了澳洲。可生男生女是两人的事,不是你一人的事,他知道这个道理后,就会回到你的身旁。几个月过去了,校长的预言宣告失败,他对女儿抱着歉疚,于是狠狠地骂二郎。可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校长见多识广,他带水瑛上了一趟县城,竟然跑到公安局报了案。校长说:“我们没办法,公安局总有办法,他们不是常通缉罪犯吗,我们通缉这个混账东西!”警察看了看校长,对水瑛说:“你们是家庭矛盾,他又不是嫌疑犯,发通缉令行不得。我已做了登记,你们回家等着,有消息通知你们。”

水瑛和父亲回了家,过了一些日子,他们没有等到消息,又进城找公安局查问。警察在接待了多次之后,开始失去耐心:“我不是说等消息吗?你们老来做什么?”校长说:“可我们等不到人呀,你帮我们想想办法。”警察说:“你家丢了人,叫我们想办法。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校长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校长竟然和警察大吵起来。

水瑛赶忙跟警察道歉,她拉父亲离开公安局。父女俩走过两条街,父亲才平静下来。父亲坐在街道边的阶梯上,掏出烟抽了起来。父亲平时不抽烟,他为了找人,口袋里总装着烟,一碰上人就敬烟。他抽了一口,看了一眼女儿说:“你这样守活寡,到底守到几时?你还带着五个孩子!”

水瑛突然哭了起来,她伏在父亲的身边抽泣,把父亲给哭烦了。校长突然站起来,跺着脚大声喝道:“光哭顶屁用!我们自个想办法!”

校长回家后,要了二郎的照片,印了一大沓寻人启事。他在启事里画像,许诺给发现者重金酬谢。他没有顾及水瑛的反对,把寻人启事到处贴。他把启事贴到集镇上,还贴到县城里。水瑛拦不住父亲,她看着父亲的背影,用无限伤心的口吻说:“真成通缉犯了,这回丢人丢大了!”

二郎失踪的第二年,终于有了消息。

水瑛突然收到一封信,她看到信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村庄的女人们。她们围着老师反复地读那封信,最后因为对信存有疑问,一起上了队长家。队长接过二郎的信,信呈现一种陈旧的颜色。从落款看,信是在一年多前写的;可从邮戳看,是刚寄出去不久。这种明显的时间误差,被队长一眼看穿:“二郎早想给家里寄信,只是没有找到时机出手,这信被耽搁了!”女人们不解地问:“什么事会耽搁寄信呢?”队长说:“当然是男人的事,男人出外做事业,哪能顾到婆婆妈妈的事?只是走时没有说,是有点过分了!”水瑛抹着泪水说:“这样的人死了才好!没良心的,死了才干净呢!”队长说:“这信写得好好的,你不用担心。他说过一阵子寄钱回来,你的日子好过了。”

过了几天,水瑛果然收到汇款单,这事在村里又起了小小的轰动。晚上全家人围着烛火看单子,好像那单子里藏着密语似的。好多天水瑛舍不得兑单子,她把单子掖在身上,仿佛贴近男人的体温。水瑛伺候孩子们睡下,静静地坐在灯下写回信。水瑛说,你走后,村里发了一场大水,水塘里的鱼游到咱家的水沟里,我和孩子们抓呀抓呀,只抓到五条手掌大的小鲫鱼,一条手腕粗的河鳗,抓到手又让它跑了,闹得我夜里做梦老是梦到它呀!水瑛写到抓河鳗羞涩地笑了。她本来有很多话想对男人说,可她知道男人识字无多,写多了看起来吃力,最后还是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