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他走过池塘竟然走到水南婆婆家里。老人忙搬椅子请队长坐,可队长不坐椅子,他一屁股坐在石臼上,身子靠着墙说:“阿婆,最近村里真多事,我都有点扛不住了。”水南婆婆倒了一碗清水给队长喝:“这天旱人怨,你这队长不好当呀!”队长说:“阿婆,如果我不当队长,湖耿湾要交给谁来当家呀?”水南婆婆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你再苦再累得先当着,等过了这阵子,再找个合适的人!”
队长捧起碗咕噜咕噜喝水:“合适的人,哼,哪里找去?不是太憨就是太冲,可用的人又都出外了。”他抹了一下嘴巴,咳了两声,“最近我累死了,我可能快不行了,哪一天我倒下了,你要帮大伙出主意呀!”
水南婆婆说:“请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当队长是大伙的福分!我们家一个外来户,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照顾我们孤寡老小。”队长说:“你到湖耿湾已经多少年了,虽然你是个外来户,但乡亲们还是能善待你。我这个当队长的,不管吹东风吹西风,我都守着做人的道理!还好你眼界高肚量大,有的婆娘鸡肚子眼,你也不跟她们计较,你还给村里出了好主意,做了不少善事,我代表全村谢你呢!”
水南婆婆听了队长这番话,突然哽咽着对队长说:“我这老太婆没用呀,你们不嫌弃我就好,哪还指望你谢我呢?我这下半生都在湖耿湾,你们能把我当村里人看,真是我的造化!”队长说:“我们本来就把你当村里人,你应当知道,不管你家什么来源,也不管谁当这个队长,只要大伙不抹良心,不会真欺负一个外来户!”队长说完话站起来告辞,他用手按住脑门说:“这些天我老发低烧,吃感冒药还是不见好。这人上年纪了,什么屁毛病都变难缠了!”水南婆婆把他送到门外,安慰队长要多加休息。
第三天,队长被人送往医院了。
水南婆婆在队长住院之时,给花枝说了一个梦。她说她梦见村庄地震了,海水从沙滩上漫上来,淹没了所有的田地。村里人在水里挣扎着,竟然全变成了鱼。花枝说:“你整天想七想八,尽做这种没有来由的梦。”水南婆婆说:“不信你等着瞧,最近天上的星星一颗连着一颗飞,地上就要出事啦!说不定又要打仗啦!”花枝说:“打什么仗呀?你别胡说了好不好。”水南婆婆说:“我胡说吗?队长都快不行了,他可能活不长了。”花枝说:“他前天到咱们家,不是还好好的。”水南婆婆说:“前天他脸色灰暗,一脸疲倦的样子。今天已被人送往医院,听说好多天吃不下了。”花枝惊讶地说:“怪不得上午在路上,大憨和阿土猴急匆匆赶路,原来是赶往医院去呀!”水南婆婆说:“这种病送到医院,恐怕也是没有办法。”
许多日子过去,队长从医院回来。人们看到他脸变瘦了,身子仿佛也瘦了,只是那肚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难看地腆着。队长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家门口,缓慢地踱着方步。人们看到队长每迈出一步,仿佛都小心翼翼,充满着深思熟虑。大憨和阿土猴出入队长家,他们按照队长的话暂时管理村里的事。人们照样出工照样收工,一天该做的事照样做。他们在劳动时难免议论到队长的病。他们一说到队长的病,就不停地摇头叹息。“都是喝酒喝坏了,他还喜欢吃狗肉,不得肝病才怪呢!”“你懂个屁!光喝酒吃肉怎么得肝病,他打樟脑酊上了瘾,那种东西跟吗啡差不多呢!”
队长早已离不开樟脑酊了。他以前几天玩一针,玩的次数多了,每天都要玩一针。有时一天还玩两针。那种药水装在瓶子里,烧起来像白酒,火焰蓝蓝的,火苗儿很温柔,气味弥漫开来,有一股樟脑的芳香,还有一丝茴香的甜香。队长的家总是弥漫着这种芳香。哪天没有这种扑鼻芳香,哪天他还受不了呢。文风起先到他家烧制扎针,队长身体不行后,女人拿扫帚赶文风,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女人被队长喝住。队长说是我让他配的,你骂他做什么?女人说,这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你不要命我还要这个家呢!队长的女人要死要活,闹得队长没有办法,只好暗地里买药,自己偷偷地打起来。队长乘女人不在家,烧起樟脑酊刚要打,队长的女人突然出现了。女人盯他盯得死紧,多次发生抢夺打闹事件。女人被队长打得满脸乌青,她跪在地上哭着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打呀,我的天呐!”队长拉着长声说:“反正已经病了,打跟不打都一样,倒不如……打一针舒服。”队长把药水烧好,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队长挽起胳膊找血管,可手臂上没有血管。队长往小腿下找、往脚上找,只要找到血管能让药水进去,他在香气里微眯着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朦胧的、淡淡的微笑。
女人摇摇晃晃走出家门,竟然一脚跌进大水塘里。还好当时塘里的水不深,女人在众人搭救下上了岸。女人坐在岸上哭泣,声音像一首歌一样。女人被水瑛领回家里,换了衣服喝了碗姜汤,突然呆愣愣看着窗说:“天哪,我还不能死!家里有四个孩子,他迟早总要死的,我死了谁照看他们。”
自从那天起,队长女人像是换个人,再也不阻止男人扎针了。男人有时找不到血管,她还会帮他扎手腕。后来是扎脚和腿部。女人用一条灰色布条子,扎男人的手和腿脚。有一次,女人见男人在哪里都扎不到血管,提议说不然往脖子上扎,脖子上血管粗呢!男人看了看女人,叹了口气说,好吧,只是找到了血管,你得帮我下针,脖子上我看不到呢。女人说,好吧,血管浮起来,我帮你下针。女人说着用灰条布子扎男人的脖子。男人脖子上的血管浮起来。女人越扎越紧,男人脖子上的血管全浮起来。男人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一张脸充满了血红,张着眼睛看着女人。
女人没有松手,她把男人扎得死死的。男人起先挣扎着,男人不再挣扎了,女人才松开手。松手的女人看着男人,突然“哇啊”哭了起来。女人边哭边拼命施救男人,她抚按着男人的胸脯,翻过身子拍打背部:“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办呀!”
男人竟然活转过来,他喘了一口气,不停地咳嗽着,嘴巴里咳出一口血痰。女人抱住男人的身体,泪水像珠子滴在他脸上。男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你不是好女人,是好女人……再用点力气!”
队长从医院回家的那些日子,是村庄最动荡不安的时候。那时候外面的村庄开始分地。人们成群结队走到田头,重新用皮尺丈量土地的面积,重新登记户口和劳力。大憨、阿土猴一直对队长隐瞒着真相,他们怕队长操心。上面通知开会,阿土猴先去应对着。阿土猴回来后,人们把目光都投到他身上。阿土猴说:“你们急什么啊?没有看到队长正病着呢。再说咱们村的集体生产,不是也挺好的嘛。你没看队部墙上挂满了旗子,你们哪一年真饿过肚子。再说呐,队长也没有亏待过咱们!”村里人被会计数落几下,纷纷埋着头散开了,只有阿信还黏着屁股不肯走人。阿土猴转过身子,久久地看着光棍阿信:“光棍,我知道你想什么,这承包制不是分田分地,集体的财产还保留着,你不用怕没有地方住。只是今后你要吃饭,只能依靠自己种地了。”
自从那天开始,阿信经常出入队长家。他知道这集体是队长建立起来的,只要队长他活着,村里就不会把地分下去,大伙还是合伙劳动集体种地,他就可以住在队部不用操心了。阿信住在队部已经很多年,他和娘住着两间房子。他帮大家做个小厨子,开会时煮茶水,夜深了做下酒菜,出工收工吹哨子,人们已经习惯了。阿信他也习惯了。阿信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阿信更不知道如果集体解散了,他和他娘要住到哪里去。
当可怜的队长肚子越来越大,人越变越温顺安静,方步越踱越慢的时候,村里人不敢再上他家了,只有阿信天天去探望他。阿信站在队长面前问寒嘘暖,帮队长女人给队长擦洗身子。阿信发现队长瘦得太过分了:“队长啊,我的好队长啊,你可不能再瘦了!再瘦下去呀,只有一个肚子了。”阿信抱起病恹恹的队长,突然呜呜呜哭了起来。队长说:“阿信,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队长在哭声中流下两道浑浊的眼泪,泪水像黄土一般颜色。
最后一些日子,是在夏天燠热难当中度过的。村里人在路上看见阿信远远地躲避开来,阿信身上有一股恼人的樟脑酊味。那种味道在他经过的地方飘荡着,给人带来一种死亡的气息。当队长无法下床时,浓郁的樟脑酊味竟然在整个村庄弥漫着。嗅闻到樟脑酊味的人哈欠连天,老人和孩子竟然还流下了涎水。人们在燠热的天气中无法睡在家里,大家纷纷搬到户外和野地。湖耿湾的海滩边,又躺满了露宿野外的人。村里人躺在沙地上,看着广阔无边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他们回忆起“地牛颤动”的日子,谣言像风一样四处飘荡,队长和阿土猴在人们睡去后,一片一片地巡视察看,一个一个追寻谣言的来源。最后,他们在叹息声中发出了议论——
“队长这个人,打樟脑酊打坏了!”
“队长这个人,当队长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