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气使用是当年最时髦的一种技术,队长在推广沼气时启用了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光棍阿信,一个是异乡人飞歌。异乡人飞歌是大憨家的上门女婿。这个耍武艺的后生若干年之后来到村庄,先是拐跑了大憨家的养女琦琦,后与琦琦结婚留在村庄。飞歌成了大憨家的上门女婿后,在院子里的树下悬挂一只大麻袋,他往麻袋里塞满木屑和沙子。天刚蒙蒙亮,飞歌早早起来打沙袋。飞歌打沙袋的时候,发出“嗨!嗨!嗨”的叫声,声音惊醒了爱看热闹的孩子。这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大憨家的阿三向星看姐夫练身子,眼睛里充满无限的神往。飞歌把孩子拉到场子上,教他一套长拳的招数,向星居然学得有模有样。“这孩子是练武的坯子!”飞歌对大憨说,“你若让他跟我学,不出三年,我保准让他学到不少本领。”大憨白了飞歌一眼:“什么本领?跟你卖艺去?”飞歌说:“也不能这么说,武艺在身,做什么都好。”大憨重重地喷出水烟筒的锅灰,一粒火星激射到地上的污水上,“嗞”一声便熄灭了:“你有武艺,那你能做什么呢?”
飞歌在村里确实做不了什么事。他懒于干农活,对烦琐的生活细节漠不关心。他经常在村子里游荡,从上湖走到下湖,最后在海边久久地溜达着。在田里干活的人,看着异乡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村道上。他们停下手头的活儿向他打着招呼。飞歌总是抱拳拱手作揖,一副走场子的架势,惹得人们一阵轻笑:“这种人哪里是田里扒食的,瞧他在村庄能待多久!”飞歌的身后跟着一条狗,有时还有两三个孩子。他们穿过田野来到海边,在沙滩上嬉戏着。那时候的海滩呀,平展展像一条黄金带子,无边的海平面是另一面蓝色的大鼓。飞歌来到海边眺望着大海,仿佛听到遥远处传来阵阵的鼓声。“咚咚咚”、“嗡嗡嗡”,间或发出“哗啦啦”的喝彩声。飞歌蹲在礁石上,仿佛看见师傅黑头在大鼓上跳跃着。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翻跟斗,激起他浑身的血液在胸腔里奔突着……
年轻人,这样闲着不好,我派你活干如何?
队长对飞歌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决定让他去镇里学沼气技术。那时候村子还没有拉上电灯,村民使用的能源是草木藤叶,队长到镇里开会,全镇正在推广沼气技术。队长要飞歌到镇里学做沼气。飞歌说,这个沼气我知道,你派我去学得给我一个助手。队长说,给你助手可以,你要谁呀?飞歌说,谁都可以,我只是要个帮手。水瑛听到这个消息,就向队长推荐阿信。水瑛以女人特有的诚恳和细腻向队长陈述此事,她从光棍的家庭开始说,说到他的花心事件,说到民办夜校和扫盲班的女人们。她说谁都不是天生的坏种子,你给他一块赖土壤,他就长成了病苗;你给他一块好土壤,他可能就茁壮成长。队长说:“你想锈铁变黄金呀!”水瑛高兴地站起来:“那你同意啦?”队长笑着向她挥挥手……
阿信跟飞歌到镇里培训回来,红红的鼻头上闪耀着光芒。人们看到光棍阿信变了,他说话口气跟从前不一样,连走路的姿势也端正多了。他们最早在队长家做沼气试验。队长说,我不带头谁带头,你们就在我家的猪圈外挖坑吧!队长叫了几个帮工,按照他们的指点在地里挖坑。阿信在施工时,俨然成了一个人物。几天过去后,沼气池初步建成了。那是一个形状像大瓦瓮的深池子,村里人围在池子旁边看,他们如何也想不出来,这个大粪坑池子能发出火光来。飞歌砌成池子并用砂浆打平后,往池子外接上几根长长的管子,连接到屋子里的沼气灶、沼气灯上。这是一些让人焦急等待的日子,村里人把粪池里的屎尿全倒在队长的沼气池里,队长家两头大白猪,每天屙出来的屎尿流入池子里。阿信隔天就在队长家看一次沼气池,他吸吸鼻子,像一只狗一样在地上嗅闻着,他查看池子有没有密封好,等待沼气池里的屎尿发酵起来。
七月初八晚上,阿信和飞歌点燃了沼气灯。当时全村人都集中在队长家,他们想亲眼目睹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村庄自开创之初历经百年,火的形式从最初的天上流星坠落,到木头干草的燃烧,从汽油灯蜡烛火的照耀,到这种沼气发电发光,走到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化学燃烧过程。光棍阿信在做沼气的过程中,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智慧和热情。他在回答各式各样疑问时,说出了一大堆学到的新名词,引起妇女们的敬佩和赞叹。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事真实地发生了,让光棍阿信迅速地昏了头。阿信说:“现在什么事都得改变看法,大米加红粬酿酒谁都知道,大便经发酵烧火点灯,你们就不知道了。”他见众人没有作声,继续发挥他的想象力,他晃着肩膀说:“哈哈,将来有一天,说不定放出来的屁,可能都会发光呢!”阿信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正好在沼气燃烧之后,人们守望着那盏紫蓝色的沼气灯,发出了一阵阵喝彩。当时飞歌正在调试开关,他想让沼气灯发出更大的光芒,反而把灯火给弄灭了。人们一下子坠落黑暗之中,发出一阵惊叫。房间里一股恶臭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所有的人仿佛被阿信施了魔咒一般,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房间里一片黑暗,屁臭的味道越来越浓,咒骂声不绝于耳。可怜的阿信等到飞歌终于又把灯火开亮,早被人骂个狗血喷头。
“你这个乌鸦嘴!你再敢放屁,把你拴到牛圈子里去。”
“往他嘴里塞牛粪!塞牛粪!”
队长让飞歌打开沼气灶,他想用沼气灶的火烧水冲茶招待众人。沼气灶打开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却暗淡了。飞歌说,这沼气池发酵时间不长,提供的沼气能源有限,灶开了,灯自然会暗淡下来。人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那盏幽蓝的灯光,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被众人唾骂的可怜的阿信,这时候悄悄地溜出房间,一拐一拐地走在通往队部的路上。
阿信在队部的牛圈子旁哭泣。他用树枝发疯地抽打圈子里的牛背。自从他的牛倌被队长撤换后,他就对这几头畜生窝着气。他的心里一窝火,就把牛儿当作泄气的对象。可是那几头牛好像他的好朋友似的,总是一任他用鞭子抽打。它们站在圈子里一动不动,慢慢地做着反刍,最多“哞哞”地叫两声,用尾巴扫扫可怜的阿信,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阿信用完了力气,心里的郁闷消失了大半,他突然走进圈子里,可怜起被他鞭打的牛。黑暗中,光棍阿信抚摩着牛的身子,抱住牛的脖子用脸磨蹭着。他对牛说着话,他说,牛呀,在这个村子里,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不欺负我。他在牛的面前骂全村的人,发出属于自己的愤懑和诅咒。牛仿佛听懂阿信的话,用黏乎乎的鼻嘴轻轻地拱着阿信,还伸出舌头舐舐打它的那只手。
村庄推广沼气技术成熟后,使用面逐渐铺开,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挖坑,请飞歌和阿信建沼气池。村民从队长成功的范例中,看到一项新能源的生产过程。光棍阿信和异乡人飞歌成了最为忙碌的人。他们到每一家指导建设沼气池,安装管道和点燃沼气灯。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要使用沼气必须提供足够的原料发酵,牲畜和人的粪便加上地里庄稼,如蚕豆秸秆的腐烂,还是不能满足那口大大的池子的生产,他们就开始泄了气。“原来我两天屙一次屎,现在我一天屙两次屎,池子里生出来的火,他妈的还像鬼火一样!”最让村里人不能容忍的是沼气的使用,还是一个颇难侍候的活儿。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一会儿开着,一会儿灭了。灯火灭的时候,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把蓬蓬燃烧的好心情浇灭。这时候,飞歌和阿信便要跑来跑去,及时解决用户遇到的问题。村里的老人开始骂年轻人赶时髦玩花样,他们说,几千年来,我们都是一路举着火把过来的,木头燃烧的火多干净多香呀,点着油灯的夜晚多么安谧多熨帖呀,你们尽想这种新名堂,弄得空气都脏臭了!年轻人一边修理着活儿,一边嘟哝着反驳说,你没有看队长家吗?他家的灯火多亮呀!老年人说,那亮什么?我白天走到他家还闻到一股味道,那是物质发馊腐败的味道呀!
被老人骂的队长这时候日子过得开心舒坦,他已经走到权力和威信的顶峰。村庄全面推广沼气池,使他成为镇里的先进典型;他成功地使用沼气,又使他在村民面前显尽了风头。村里不时要接待上面来的参观团和各级慰问的领导,队长家的沼气灯在夜晚闪耀着赫赫的光芒。队长在农闲时节或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不停地在家里的沼气灯下,吆朋喝友,吃吃喝喝。村里人谁都知道,队长喜欢吃狗肉,喝陈年的老酒。光棍阿信、屠宰手九吉、八弟,专门负责队长的吃喝。他们窥探着田野里游荡的狗,捕捉哪一只无主的外乡狗,纠集几个年轻人用特殊的方法进行捕杀。有时把狗骗到院子里,关上院门用棍子活活打死,有时用两扇门把狗脖子夹断;有时盯上饥饿的狗利用食物诱杀它们。最好看的是使用套子吊杀,狗被套子套住脖子,高高地挂在大树下,四条腿一蹬一蹬的,树底下的猎杀者在地上跳跃着,发出狂野、刺激而快乐的欢呼声!
村里很少有人知道,队长除了爱吃狗肉之外,还有一个局外人难得看见的癖好。队长吃完狗肉喝好了酒,舒舒服服地躺在床铺上,让村医文风给他烧制一种特殊的药水。那种药水装在大瓶子里,文风轻轻倒出一汤匙,架在桌子上的茶杯上。接着用火点燃了汤匙里的药水,药水发出淡蓝色的火焰,火焰在汤匙边缘舐着。于是,随着火焰的燃烧,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香气。火焰熄灭时,香气愈发浓郁。队长坐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微笑着对文风说:“你也来一点?”文风用针管抽干汤匙底的药水,对空喷出一丝液体,用清晰的声音说:“肚子疼的时候,我也喝一点,这几滴……是烧给您玩玩的。”文风边说边示意队长扎紧手腕,队长露出粗壮结实的右手,用左手箍紧右手肘,让文风往血管上打针。文风抽出针头的时候,听到队长用沙哑的声音说:“人老了,身子骨散了架。他妈的,你这个药液还真管用,针头刚抽出来,这鼻腔就有一股气溢出来……这会儿真舒服呀!如果能这样死了才好呢……”
文风收拾药箱子,把剩余半瓶樟脑酊留在桌子上,还留下一根针筒几个针头,交代了几句卫生常识后说:“您歇着,我走啦。”
队长眯着眼躺在床上,挥了挥手说:“你走好呀……哎呀,我忘说了,这半年的管理费你……”队长没有说完整的话,文风知道他的意思。
队长躺了一会儿就起床了。这时候的队长晃着身子出了家门,感觉全身舒坦脱胎换骨,那身体轻飘飘的,走在路上脚板离地似的。他轻哼着样板戏: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队长唱得有板有眼,他哼着歌走到土场上。人们看见队长纷纷站起来,队长站在他们面前开始训人,训人声越说越大,震得树叶子簌簌抖动。可村里人看到,脚板离地的队长在训人时,居然没有扣裤子,裂开的裤口可笑地豁着。他抖动一下大腿,那裤口便豁开一下,大家轻轻地窃笑着。“你们笑什么?”队长问了三遍,大伙只是笑,谁也不敢说话。花枝站在人群里,她突然指着队长说:“队长呀,你的门开着,你关了它再骂吧。”队长发现裤子开着,连忙低头扣纽扣,居然找不着一粒扣子。找不着扣子的队长朝众人嘿嘿笑说:“还有一道门,乌鸦飞不出来的。”
全场发出哄然笑声。笑声停了,队长又骂:“他妈的全是王八蛋!这年头无人敢说真话!我要奖励敢说真话的人。从今以后,放牛的活归花枝干了!”
花枝是个单纯姑娘,她无遮无拦的话,无意间竟然当上了牛倌。队里有几头牛,最先的牛倌是光棍阿信。阿信不怕脏活累活,只怕那头暴烈的“火牛”。那是一头直角黄牛,额头上有一绺像火焰一般的红毛,力大无比,脾气暴躁,顶过多人,谁接近它心都犯怵。阿信几次惹恼了牛,被追得没命地逃。有一次被逼到一处死角,他以为这下完了,牛吐着白沫向他冲来,可牛角临身的瞬间突然收住了。原来阿信吓出尿水了,牛闻到人身上的尿臊味,不停地打着喷嚏走了。后来,队长把阿信的牛倌撤了,换上了寡妇阿兰。阿兰女人家,放牧割草,牛圈子收拾得干净,倒是个细心称职的人。
可前些日子,阿兰在山上放牧出了事。火牛把一个男人顶了。那人是有名的二蹓子,他在床上躺了多日,留下一道缝了六针的伤口,也留下了话柄和绯闻。队长问阿兰:“山上树茂草长,他去偏僻地做什么?”阿兰说:“我怎么知道做什么?”队长说:“火牛是不会平白无故顶人的,定是他在那里做什么,招惹了火牛才被顶的。”阿兰说:“那你去问他呀,不然问牛也行。”阿兰说完话走人,队长拦住她:“人家在背后说闲话,你把这事交代清楚再走。”阿兰扬起脸,盯着队长说:“我不说又如何?”队长说:“不说别当牛倌了!”
“哼,谁稀罕!”
队长把牛倌换了,村里人议论说,队长是好人,体恤照顾孤寡人家,把这个轻活给了花枝;也有说队长一时气急,过一阵子还会换人。只有很少人知道,队长换人其实早就心里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