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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队长这个人(5)

许多个夜晚,队长都是在不眠中度过,他既没有睡家里也没有睡野地。他在人们睡觉之前,带着阿土猴执行一项特殊的巡逻任务。他们从这一堆人群走到那一堆人群,与村里的男女老少打招呼,提醒他们小心露水,注意虫蛇,提醒他们别忘了锁好自家的门。队长走过人群时,还会留下一句调皮话:“夜里不许犯夜游,不准睡错地方喽!”男人们哈哈笑起来,女人们在他身后悄声说:“好人队长呀,这村是你的,地也是你的,你爱睡哪里,我们都欢迎,我们会给你挪个热窝呀!”

人们睡过之后,队长坐在高处吸烟。他看着地上黑乎乎的人群,心里生出一丝悸动不安。他曾多次把村民劝说回去,多次又被无形的谣言击碎,周围的村庄轮流把地震的谣言传播着。当一个村庄平静下来,另外一个村庄又起了骚动;当骚动的村庄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第三个村庄又起了骚动。这种一轮一轮、没完没了的瞎折腾让人精疲力竭,也让队长充满了愤怒。队长对左撇子阿土猴说,咱们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歪风的来源,风是从哪里吹来的,你非得把它揪出来不可!

阿土猴是村庄记性最好的人,他花时间打听每个人说话,他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谣言从最后一个人开始寻找,用顺藤摸瓜的方式往上追查,查到第三十个人,又回到那个人那里。“你是听谁说地牛颤动的?”他仔细地问人家,“你好好想想,那天是谁把这个话传到你耳朵里的?”他又进一步做诱导道:“如果想不起来,那谣言的根就扎在你这里!”阿土猴一个一个地追查,查到第三十个人,竟然是光棍阿信。左撇子阿土猴异常吃惊:“你是全村最耳聋的人,你怎么听来地牛颤动的消息?”

阿信交代不出下线,他红着脸说:“我没有你的记性,我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反正全村人都说地牛颤动,我也跟着说呗!”阿土猴把阿信揪到队长面前,队长大声地喝骂他,阿信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阿土猴说:“队长,他前面听不见,你要骂他得让他转身。”队长踢了阿信一屁股,阿信转过身来,才听到队长的骂声。阿信觉得委屈极了,可又交代不出是谁传的话,线儿在他这儿掐断了。队长逼急了,阿信犟脾气上来,他哼了一声,说:“队长,你既然说是我就是我,我早就盼着地牛颤动,把村庄都震塌了才好!”

村长气得抡起手又放下手。他叫阿土猴召开紧急会议,让全村的人都集中在土场上。他当众进行了辟谣,批判了阿信不负责任的传播,反复强调地牛颤动纯粹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有人别有用心,制造混乱局面;我们要安定团结,不要搞阴谋诡计。如果上纲上线,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队长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犯了错误的人,只要能承认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这次就不追究了,大家要注意不传谣、不信谣,自觉分辨是非!如果没有接到上级通知,我们不要相信任何传言!不要乱纷纷搬到野外露宿!”那天晚上,人们默默地回到家里睡觉。

半夜里,不知谁在睡梦中大叫:“地牛颤动啦!地牛颤动啦!”全村的人又像捅了蜂窝一样乱了套,他们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来,全跑到田野上和海滩边,打听谁又传出了地牛颤动的话。他们大声说话的时候,发现对方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对方也发现他一丝不挂,他们站在地头上,大声地骂着笑着,笑着骂着,抱成一团滚在一起。这期间,有人跌了一跤摔伤了脚,有人迷迷糊糊爬起来,竟然又睡到野地上。大憨的大儿子向月睡梦中听到地牛颤动,年轻人胆量足反应快,慌乱中从窗口往下跳,屁股居然坐在那只招惹是非的母羊身上,当场压断了母羊的脊梁骨!

光棍阿信不停地在夜晚的村庄闲逛着,他像一只狗一样游荡在黑暗之中,自从村庄传播“地牛颤动”的消息,人们成群结队露天睡觉,他就成了一个地道的窥私者。月光来临的夜晚,他偷偷爬上水南婆婆的院子,骑在树上守望着花枝的窗户。花枝是村庄里最美的少女,她散发出异香的身体出现在窗内。那些夏夜真闷热呀,燥热的阿信只有在树上才觉凉快。阿信看着月光笼罩着花枝,花枝在月光下无比美妙。花枝斜躺在床上,两只手合并枕在脑后。阿信的目光抚摩过她的身体,产生朦胧而激动的想象;当他的目光停留在花枝脸上,这种感觉便模糊起来。“天哪,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连睡觉都像婴儿的人!”这个少女有惊人的美貌和娇弱,它洞穿了阿信内心深处的幽暗,使他的心中惭愧不已。他慢慢地爬下树丛,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然而夜色还是这么浓厚,阿信怎么也睡不着觉,他贴着墙根继续游走,他在一些窗口停了下来,窥视或者聆听窗户内的动静,他为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感到烦恼——

我看到的听不到,我听到的是我看不到的!

他在牛贩子阿万家守望了几个晚上。第一个晚上,他一无所获,他在阿兰的房前轻轻地推了推门,房门是拴着的,里面传出孩子扎扎的磨牙声。第二个晚上,他看到队长拎着个猪蹄子找牛贩子阿万喝酒。第三个晚上,他听到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哼哼声,他知道那是聋婆婆发出的呻吟;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了阿万公媳吵架的声音。牛贩子阿万当时坐在椅子上抽烟,他显然由于过度激动而把水烟筒抽得嗒嗒响;阿兰蹲在地上切猪食,阿信看不到她的面容,却可以从她轻轻抽搐的肩头,看到她正在啜泣着。阿兰圆屁股窄腰身,她切猪食的时候,满头的长发倾泻开来,在灯光下发出黑黝黝的色调。阿信侧过耳朵听声音,听出吵架的起因是阿兰的满头秀发。阿万说:“你是个寡妇,你留着长头发干什么?你整天还往头上抹油,你图个什么呀!”阿兰说:“我留着长头发我犯了法?我招谁惹谁了让你生那么大的火!”阿万放下水烟袋把话往明里挑:“你招谁惹谁该问你自己,哼!”这话放下后好长时间里,房间里是一地沉默。阿信刚要转过身看个究竟,房间里发出了阿兰的笑声。阿兰的笑声里有一种邪异的魅力:“哈哈,我招谁惹谁该问你儿子,你该去问问你那狠心的儿子,为什么撇下我们孤儿寡母!”

阿信转过脸来听不见说话声音,他像看哑剧一样看见一出精彩的表演:阿兰双手拨弄着长发,脸上现出揶揄的媚笑,她挺着丰满的胸脯,朝公公阿万发出身体攻击。牛贩子阿万被儿媳妇阿兰逼到墙角。阿万扬起手,看俊俏的儿媳妇又不忍下手。他被阿兰逼得不停地往后退缩,那样子看起来异常古怪滑稽。突然,长头发阿兰做出一个骇人举动:她贴近身子抱住公公往后一带,阿万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栽倒在地上。“不许我找别人,那你来呀!”阿万在阿兰的身上挣扎着,他的手触摸到阿兰柔软的身子,他的脸上呈现出惊骇的神色。阿信听不见阿兰对公公说什么,他只看到牛贩子苦楚羞恼的脸。“你来呀!既然你知道了你来了!你不行吗?”阿兰用嘲笑的神情一把将公公从身上推开,她站起来弹了弹身子,整了整凌乱的衣服,一个人走了出去。阿信看到可怜的阿万瘫坐在地上,双手拽住稀疏的头发拼命地敲打着。

阿信也被这一幕击中了!

他怅然若失离开阿万家,踽踽走在乡村道路上。他摸索着来到海边,躺在地上用沙子把身体掩埋起来。沙子在他的身上索索抖抖地滑落,他的身体内发出了海啸声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呀!”那时候他多么盼望来一场地牛颤动,把村庄和村里的人全都震昏了。他想地牛颤动的时候,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往阿万家跑,他要从摇晃和坍塌中把长头发的寡妇从灾难中救出来。他会背着她往旷野处跑,用自己的身体贴近她,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她。那时候就让末日降临吧,让大地沦陷吧!村庄将裂开一道口子,把他俩都埋到地下去。他将拥有一个活鲜鲜的人儿,一个香喷喷的身子。他想自己再腿残耳背,也会把可人儿伺候得熨帖安逸,让她在自己的怀里云里雾里,花开花落……

他大吼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他像一只疯狂的狗又踅到了阿万的院子。牛在圈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黑夜把一切都笼罩起来。他蹑手蹑脚走到阿兰的门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刀片子拨起门儿。门儿里的闩子发出轻轻的响动,他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他再拨时听到了阿兰的笑声。阿兰说:“别老猫舐油似的,你想进来我开门呀。”阿兰掩着身子开了门站在门口,阿信的呼吸停止了。阿信一把搂住女人,嘴脸在她的身上拱着撞着,阿兰发出一声惊叫:“你是谁?”阿信闷着声说:“是我呀,阿兰。”阿兰一把推开阿信,她听出了阿信的声音,她大声喝道:“阿信!你疯了!”

阿信又扑了上来,他下了力气将寡妇扑倒了。他骑在女人身上,这回他体会到了地震前的摇晃。他抱住女人在地上翻滚,女人挣扎的声音使他热血沸腾。突然,他的头脑“嗡”了一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既没有听到阿兰的叫声,更没有听到阿万在背后下手,他的后脑勺被猛烈地撞击一下,人便昏死过去。

阿信在女人身上体验了灵魂飞升的过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缩越小,小到整个儿钻进寡妇的身体。那身体多么快乐轻爽,如一条白纱一缕轻烟,从一个黑乎乎的洞穴穿过去。阿信穿过洞穴,一切全都改变了。他来到了另外一个村庄,见到了许多从前的人。他们是大憨他爹、二郎他爹、左撇子阿土猴的爷爷,以及长得很像花枝的花朵。花朵一见他便笑着说:“你很能爬树呀,如果不是念你是村庄憋气最长的人,我早将你从树上撸下来,让你另一条狗腿也一起残废!”

阿信害怕极了,他拼命地挣扎着,慢慢恢复了身体的部分感觉。他惊骇万分,有一只手在他胯下抚摩着。

那时候牛贩子阿万家围了很多人,村医文风正在紧张施救,他往阿信的人中涂酒精下针扎,口对着口进行人工呼吸,手叠着手按压他的胸脯,可阿信还是不能醒转过来。老实人阿万吓得脸都变成灰色,他逢人便说阿信是因为偷窃才被他打的,他只往后脑上轻轻一棍子,想不到会打成这样。阿兰提着灯,一边抹泪一边骂:“死了才好,这样的坏种死了才好!”然而不管他们说什么,大家的心思还是集中在阿信身上。文风累得满头大汗,他用尽了学到的本领,还是不能救活昏死的人。“我已经尽了心,现在看他的造化。”文风拉起阿信的手摸脉,额头上打成了一团麻结。

“要出人命了,这回真的要出人命了!”

有人跑出去报告队长。有人悄悄地替阿万出主意:“你为何不去请水南婆婆,看她有办法没有,真的死了人你得抵命呀,你可想到后果!”阿万慌忙跑到水南婆婆家敲门,水南婆婆拄着拐杖来到现场,她摸了摸阿信的鼻息,翻了翻阿信的眼皮,说:“人还是有得救,只是须用特殊的方法。”水南婆婆把所有的人赶了出去,只留下阿兰一个人。她附在阿兰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阿兰惊讶地摇摇头;水南婆婆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人命关天,孩子,你不妨试试看!”阿兰看着老人家点点头蹲在阿信的身旁,她果然伸出手钻进了阿信的胯下,她感觉全身冰冷的阿信,只有这个地方还热乎着,她抚摩着阿信哭了起来……

女人的哭声呼唤着阿信灵魂的归来,阿信一点一滴恢复着身体的感觉。无数生的欲望从胯下扩张开来,带着热力抵达每一处血液和毛孔。年轻的阿信本来具有猫的九条生命力,他天生的非凡憋气能力,又帮他缓过了最长的一口气。阿信轻轻地哼了一声,感觉已经完全恢复了,水南婆婆哈哈大笑起来。水南婆婆说:“该死的救不活,不该死的就是不会死!”她俯下身子往阿信的脸上吹了一口气,阿信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头发斑白的老人,眼里闪烁着一丝困惑。“你这不争气的人哪,是她帮你摸回来的。你带着你的欲望死,她揪住你的欲望活。”阿兰倒了一杯水,扶着阿信喝了下去。阿信喝了水看着心中的女人憨厚地笑了。

阿信的花心事件传开来,引起了女人们的惊慌。夜校扫盲班的学员忧心忡忡,她们害怕遭遇到类似的骚扰。有一天,水瑛找光棍阿信,她把阿信上下看了一遍说:“阿信,你想老婆,是吧?”阿信呵呵地笑着,他用手挠着头,吸了吸鼻子。水瑛说:“可你太不争气,做事又龌龊不堪,谁敢帮你!”阿信还是涎着脸笑着,“你想帮我……娶老婆?”水瑛说:“我当然想帮你,不然找你做什么!”阿信指着自己的红鼻子:“我是阿信,又穷又残啊!”水瑛说:“你不要再浪荡泼赖,像一只死癞蛤蟆,这样对你没有好处。”阿信说:“可怎样对我有好处呢?”水瑛说:“你听我的话,就会有好处!”

水瑛把阿信拉到一边,往他的耳朵边说了一通话,阿信频频点头,末了将信将疑地对水瑛说:“那他会答应吗?”水瑛边走边丢下一句话:“你试试看嘛!”

没一会儿工夫,阿信去找队长,他对队长说想找事做。队长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阿信也想找事做。他笑问阿信想做什么。阿信说,我想做大事,阿信见队长迟疑着又补充说,我做了大事才能娶到老婆!队长一听更乐了,说,你想做什么大事?阿信说,你不是派飞歌去学做沼气,我要跟他去学做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