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袁莉沿着小区的绿化带,慢慢走向自家的楼栋。前面五楼西单元窗户里,依旧漆黑一片。黎铭已来过电话说要加班,看着被各楼层柔和灯光映衬下的那扇冷清的黑色窗户,她没来由地轻叹一声,意兴阑珊地伸手摸向包包里的钥匙。
黎铭不回来,她一个人的饭不好做,袁莉没有心情也懒得折腾了,就着凉白开,匆匆啃了两口早上剩下的面包打发自己。时间尚早,她却没心思看电视,干脆早早上了床。
她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翻来覆去,偌大的卧室,落地窗的窗帘全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越发让这个夜晚冷清得没了趣味。她胃不好,喝进去的凉水有了反应,肚子一阵阵作痛,她开始懊恼对自己的随意凑合,可她又何尝不想好好吃顿热乎乎又有营养的晚餐?但谁陪她吃呢?
她都记不清有多久没跟黎铭一起吃过晚饭了,自从他升职后,除了出差就是加班,家基本成了他睡觉的地方,一天三顿除了早餐能偶尔一起吃,其他的都各自解决。
刚开始他们还会经常给对方打电话,但随着千篇一律的加班开会,筋疲力尽的他和她交流的内容越来越少,一天也不见得说上几句,他回来的时候,她通常不是已经睡着了就是准备睡着了。为了不打扰她,黎铭甚至搬到了客房,他这一搬,原本已经无话可说的他们,更是比陌生人还要客气。
看着床对面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结婚照,袁莉轻叹一声:没想到才结婚三年,自己的婚姻就成了坟墓。
早上醒来,客房的门还关着,玄关处放着黎铭一只踢翻了的皮鞋,她几乎能想象他昨晚累得够呛的样子,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些,她今天要接待一组新报道的学员,要早早出发。
袁莉在本市一家大型娱乐场做真冰培训教练,滑冰场是照着奥林匹克场馆的标准建造的,规模和设备堪称上乘,也因为费用不菲,平时甚少有人来滑冰。大多数的时间里,袁莉都是自己在偌大的溜冰场里独舞。偶尔会有些有钱人家把孩子送来这里跟她学溜冰,剩下的,几乎就是娱乐场老板给各大政府机关送的套票,而今天来的,就是那些久坐在办公室里的国家公仆们。
袁莉发髻高高盘起,水蓝色的溜冰服,让踩着冰刀飞驰的她犹如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她在一群年轻男女面前做着表演动作,恰如其分地舒展肢体,快三十的女人了,四肢修长,腰身盈盈一握,光看背影,犹如青葱少女。
表演完毕,她在学员面前转个身停下来。忽然发现,人群后面,站着一位看起来三十来岁,身姿挺拔的男人,正用眼神向袁莉致意。
袁莉有一刹那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开始随着音乐,教那套最基本的蹲、倾、蹬、落的动作。这套动作她几乎每天都在做,但现在,因为多了他的注视,她的每个动作,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有了更多的韵味。
大家四散练习,他走到她面前,轻轻喊了声:“袁莉。”
下午四点,袁莉换下衣服,走出溜冰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下班后总要在外面磨蹭一阵再回家,在热闹的人群中听人笑语,也比一个人苦守空城强。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小区里,袁莉抬头望自家的窗户,意料之中的漆黑一片。
黎铭的微信发过来:晚上加班,不用等我。
袁莉苦涩一笑,恋爱时,不管多晚多远,他都要想尽办法来见她一面,现在结了婚住在一起,他们反倒没有以前见得多了。吃着逛超市时买的已经微凉的便当,她心中惆怅,如果当年,嫁的是另外一个人,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来学溜冰的公仆们大多是来尝个新鲜,学了一两次,也就没了踪影,只有那个男人,每次都会按时到场。一眨眼,他已经学了两个多月,兴许是本身就没多少运动天赋,苦练多日,依旧身体僵硬频频摔跤。
然而他并不在意,每次前来都兴致勃勃,他看向她时,目光炙热,袁莉甚至觉得皮肤上都有了灼烧感。他上课从不迟到,手机关机,对于她的每一个指导都认真练习,来的人日渐稀少,终于只剩他一个。
那天,她换完衣服出来,依旧在路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后面一阵车喇叭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他挥了挥被摔得不轻的手,“一起吃个饭吧”。
同学,一起吃个饭吧!这是苏锐在大学时第一次约袁莉时说的话,也是他八年后再约袁莉时说的话。
曾经的苏锐和袁莉,也有过美好的爱情时光,直到袁莉在溜冰场上认识了风流倜傥的黎铭,两人从长龙溜到双人旋转,同样颜好技高的两人,成为整个溜冰场上的焦点。而在场外默默给袁莉拿着水的少年苏锐,淹没在无数加油喝彩的人群里。
比起运动神经发达又兴趣广泛的黎铭,不会溜冰,不会攀岩,不会玩自行车高难度动作的苏锐显得呆板无趣。和很多喜欢无所不能的男友的女孩一样,袁莉喜欢上了黎铭,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一直对她极好的苏锐。
这世间的爱有两种:一种是你必须和我在一起,一种是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多数人做前者,少数人是后者,前者不用费力,后者需要控制自己,因为自控是很难的一件事,然而,苏锐还是选择了自控。
年少的袁莉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如黎铭,但多年以后的现在,她才慢慢品出苏锐那种无微不至的好来。
粤式餐厅里,袁莉面前摆的是几样温暖清淡的养胃小食。他依旧记得她肠胃不好,他一如当初那样,帮她把碗筷弄好,把杯里的茶晾得不冷不热才递给她,最重要的是,他看她的眼神,情深如昔。
苏锐打破沉默,问她:“这些年,你还好吗?”
袁莉不知如何回答,她的丈夫英俊多金又没有外遇,她的家庭看起来和谐美满,她是别人眼中的幸福女人。然而,她又根本体会不到幸福的感觉,她要告诉苏锐,黎铭因为工作,已经很久没跟她同床共枕了吗?她要告诉他,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黎铭一起吃过晚饭了吗?
不不不,袁莉是个骄傲的女人,她不会把自己现在的窘境告诉曾经的爱人,她绝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因为自己的选择而产生的后悔和懊恼,哪怕是一点点。
苏锐满是担忧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自从相遇的第一天起,他很多次都开着车,跟在她后面,看她下班后漫无目的地闲逛到黑夜,才带着孤寂独自回家。
八年时光,她再坐在他的面前,已经从他曾经的公主,变成了现在眼角带纹的瘦弱女人,他蓦然心疼,抚上她苍白的手背。他手心的温度让她冰凉的手也有了暖意,她的心中万马奔腾,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依然抽不回手。
苏锐送她回家时,黎铭依旧还没回来,吃饭的时候她就收到他的简讯,还是那句:晚上加班,不用等我。
曾经,她也想过黎铭是不是有了外遇,但也就是想想,并没有真去查过。他对她不再如恋爱新婚时那般热情,他每天跟她交流不出十句话,这样的他,出不出轨,又有什么区别呢?
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但苏锐的出现,让她不再淡然。
每跟苏锐多一次接触,袁莉的懊悔就多一分,不是对黎铭,而是对苏锐。她觉得她已经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地以一位幸福女人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了,她不想再继续这种苦行僧似的婚姻,她不应该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是时候改变了,她想。
就算是分开,袁莉也希望是黎铭先出轨,他的种种迹象都指明了他的潜在问题,似乎一下手就能掐住他的咽喉。以前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的她,只希望能早日查到他的蜘蛛马迹,让她自己问心无愧地离开。
袁莉开始偷偷跟踪黎铭。她上班的时间比较灵活,他开车离开时,她正坐在车租车里,紧随其后,并无所获。她查过他的手机,他去洗澡时,她进入他的房间,从手机里翻出所有最常联系人的短信微信QQ,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就是给她发的简讯。
自由的愿望越发强烈,袁莉不惜花钱雇来私人侦探。但是,侦探们拍回来的照片让她大失所望。他除了在办公室里加班,就是跟兴趣相投的人一起去攀岩,去登山,去骑行,去徒步,里面虽然不乏女人,但似乎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她的心里,竟然因为找不到黎铭的出轨证据,而生出隐隐失落。
苏锐每周来学溜冰的那两天,成了袁莉最重要的日子,她的衣服精心搭配,她的妆容无懈可击,苏锐暖心的话语,温柔的眼神,都让袁莉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窝心无比。
学溜冰的三个月,苏锐已经能慢慢跟着她一起滑行了,虽然速度缓慢,动作也依旧僵硬,但至少,比起大学时只能在外观看的他,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
偌大的溜冰场里,苏锐朝袁莉伸出手,抒情的音乐让她生出微微的眩晕感,她慢下来等他,把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中,他的动作和姿势依旧僵硬生涩。眼前的男人,无论从速度上还是节奏上,都无法跟她同步,这些年,跟随袁莉的年龄一起增长的,还有她的耐心,她觉得,自己已能耐下性子,等这个曾经错过的男人。
当苏锐终于能跟上袁莉的速度,急速地拉着她的手向前飞奔时,他终于体会到袁莉当年跟他说的比翼双飞是何等美妙的模样,他和她十指紧扣地滑向远方,仿佛时光倒退,回到了那个青葱年少的美好时光。
他的温柔,如潮水般像她涌来,在这空旷的洁白的冰面上,他有些期许又有些犹豫,问她:“袁莉,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以为他会表白,脸色如少女般潮红,内心充满了期待。
“我女儿也想学溜真冰,你能不能教教她?”
袁莉心里一颤,愣了愣,才僵硬地回答他:“可以。”
在音乐的高潮处,她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的手。她早该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位拿着水壶傻傻等她的男人。
她心不在焉地换下衣服,走出溜冰场时,他的车子依旧在门口等着。
她坐在他车上,心想,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约会了吧。
还是那家粤式餐厅,苏锐依旧细心地为她摆弄好一切,深吸一口气,才无限感慨地跟她说:“袁莉,其实当年分手后,我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轻松,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我恨自己不够优秀。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的我会溜冰会攀岩会玩自行车,如果当时在溜冰场上了,是我牵着你的手飞翔,那时的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分手?如果我们还在一起,现在的我们,会不会更幸福?每次看你孤寂的背影,我都会想起当年的我们。但是,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了,我有了家庭和责任,我……对不起袁莉,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当年的自己,圆一个梦。”
袁莉黯然一笑,就当还了当年伤过他的心。
拒绝了苏锐的接送,袁莉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一眼看到的是黎铭早上离开时整理得干净整洁的鞋柜。她颓坐在地上,苏锐早已成为过客,而自己的丈夫,她当年信誓旦旦要嫁的男人,以及她的生活,她真的没法挽回了吗?
黎铭加班回来,看到往日一片漆黑的家里,柔光一片,他以为袁莉出了什么事,急急进门,看到极少下厨的妻子,正坐在饭桌前,给他准备好了可口的夜宵。
周末起来,极少过问黎铭行程的袁莉主动贴过来,温柔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一起去骑行吧”。
黎铭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继而又奇怪问她:“以前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去,今天怎么忽然想要跟我去?”
袁莉走过去抱住他,“闷得太久,是时候重见阳光了”。
黎铭细心地给她检查车子,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要注意的事项,此时婆婆妈妈的他,跟平日那个沉默寡言的他,判若两人。
黎铭技术娴熟一直是领队,为了照顾袁莉,特意放慢速度跟妻子并排骑在最后,他们聊天打趣的默契仿佛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中途休息时,袁莉喝着黎铭递来的水,看着路边的风景,两人都难掩开心。
或许,一个巴掌拍不响,婚姻状况的改变,不会是一个人的问题,黎铭是因为工作忙而逐渐忽略了家庭,那她自己呢?除了埋怨和越发冷淡,又为他们的感情和婚姻,做过什么改变呢?
趁着休息间隙,黎铭把她的车子检查了又检查,看着丈夫宽厚的背影,袁莉忽然笑了,年轻时的自己选择了他,定有自己的道理,现在的她怎能轻易地辜负曾经的自己?
是时候好好生活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