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注:即佛法精华),涅槃妙心(注:即真如本体),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指月录》卷一)
这个故事以禅学的眼光来看,是一段绝妙的公案。当时,释迦牟尼的说法不仅风趣,而且寓有深意,所以在场的僧众都面面相觑,不知释迦到底说的什么法,谈的什么理,只有摩诃迦叶会心地一笑赢得了释迦的付托,于是这个微妙的说法便一变而为严肃的传法。接着:
世尊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叶分座令坐,以僧伽黎围之,遂告曰:“吾以正法眼藏密付于汝,汝当护持。”并敕阿难副贰传化,无令断绝。而说偈曰:“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注:此即后代禅宗的传偈,本偈只是说明法的本体是无法相的,禅宗所传的即是这个无法的法)尔时,世尊说此偈已,复告迦叶:“吾将金缕僧伽黎衣传付于汝,转授补处(注:此即后代禅宗的传衣钵),至慈氏佛出世,勿令朽坏。”迦叶闻偈,头面礼足曰:“善哉!善哉!我当依敕恭顺佛故。”(《指月录》卷一)
这就是相传释迦授法给禅宗初祖摩诃迦叶的故事,从初祖开始,传给阿难是二祖,传到马鸣是十二祖,龙树是十四祖,直到菩提达摩是二十八祖,这是印度禅的传法系统。自达摩到中国后,他便成为中国禅宗的初祖,再传给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直到慧能,便展开了中国禅宗的法统。
然而,由轻松微妙的说法一变为严肃的传法后,这个在禅学上本是绝妙的公案,到了禅学史上,却成为一段最神秘的大疑案。因为历史学家也许不太注意幽默的一面,他们感觉奇怪的是:这个印度佛祖说法的故事和二十八祖相承的事迹,在中国佛家所写的传记中,说得那么娓娓动听、系统分明,可是在印度翻译过来的佛典中却都没有明确的记载,这是什么原因?
为了探索这个原因,于是有的人便大胆假设:释迦的拈花说法和二十八祖的相承在印度也许本无其事,而是中国的和尚为了高推圣境,使在中国诞生的禅宗拉上了印度佛法的关系所编造出来的一套故事。
关于这种假设,由于印度文献本身没有明确的记载,所以缺乏正面的根据,我们只得存而不论。不过,对于这段传法的故事有许多地方值得推敲,例如:
1.本来在宗教上,传承法统是件大事,更何况释迦所传的乃是佛教中最上乘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可是印度的佛家们对于这件事非但没有渲染,而且没有记载。传说《梵王问佛经》中曾有这段故事,如《佛祖历代通载》中曾说:
拈花之事,荆国王公对佛惠禅师泉万卷言,亲见于《梵王问佛经》中具载,但此经多言国家帝王之事,藏之秘府,世故无闻。(第三卷“周穆王辛未年事”之注)
但这只是传闻,而无实际的证据,不能当作史实。至于《涅槃经》中虽然也记载说:
尔时,佛告诸比丘,汝等不应作如是语,我今所有无上正法,悉以付嘱摩诃迦叶。(《大涅槃经·哀叹品》)
不过这里只记载付嘱正法的事,并没有拈花示众的禅趣,也没有二十八祖传法的故事。这使我们不得不怀疑,一个在本国已经事迹隐晦,查无实据,而在几百年后,几千里外的异邦,却大为渲染的故事,究竟有多少可靠性?
2.印度二十八祖的传法故事都是一脉单传的,而且都是在退位或临死前召见托法的弟子,授以正法,并传偈子一首,如:
(摩诃迦叶)乃召阿难言:我今不久世间,今将正法付嘱于汝,汝善守护,听吾偈:法法本来法,无法无非法。何于一法中,有法有不法。(注:本偈也只是说明法的本体是没有法和非法之分的)(《指月录》卷三)
此后,印度的祖师,甚至直到中国的五祖弘忍,他们的传法都是这套公式的翻版。在这里,让我们感觉疑惑的是:释迦传法给迦叶时,是否故意规定好这个公式,代代相传,否则为什么会如此整齐划一?而且这种单传直承在形式上类似秘密教,好像是在向学生传秘诀,这是否与释迦弘教的旨趣有点不符?
3.在释迦弘教的当时,一方面有传统印度教的压力,以及各种外道的竞争;另一方面佛教本身的理论尚未臻于完善,内部的组织还须积极巩固,所以,这时一切在弘法,一切在建教,似乎没有教外别传的必要。因为在释迦四十余年的弘法过程中,要冲破固有的传统,建立新的思潮,实非易事,而且在草创之时,最主要的是求教内本身的统一,岂能再教外别传,制造分歧?如果说“教外别传”乃是指释迦说法的对象不同:与一般僧徒,公开说教内的法;遇到根基敏锐的弟子,则个别传以心法。这样迦叶便是释迦法统的继承人,为佛教的二祖,这也是教内承传,而非教外别传了。
4.虽然这二十八祖被连成了印度禅的系统,但事实上,印度禅并未离教而独立。这二十八祖都是弘教的大师,像阿难是初期佛教的功臣,马鸣是大乘思想的中坚,而龙树更是一身兼八宗之祖(注:除禅宗外,有中观、三论、四论、天台、华严、真言、净土)。如果我们再分析他们的生平言论、著作及影响,也都是在于教内。这种禅教不分的色彩使我们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别传”,究竟是传的什么法。
5.退一步来说,假定释迦的拈花说法和这二十八祖的一脉单传都是历史的事实,但值得追究的是,他们所传的法是否就是中国禅宗所谓的禅道?先拿释迦的付法来看,他说: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指月录》卷一)
这段话中,前面四句并没有特殊的禅味,因为教内各宗也都自认正法,自有眼藏,也都追求这个实相无相的妙心。至于后面两句,虽然是中国禅宗所标榜的,但那只是一种口号,并非就是禅道。至于真正具有禅味的,倒是释迦的拈花示众,默然不语,有点类似中国禅宗的公案,可惜在印度的佛典中又没有记载。而这二十八祖的传法似乎也都欠缺这点逸趣,只是单调地把衣钵传给徒弟而已。在这种单调的传法系统里,我们实在不能不怀疑他们所传的是否即中国禅宗所谓的禅道?因为中国禅师对于这样单调的传承衣钵并没有兴趣,所以传到了慧能手中便传不下去了,以后的禅师如果再问他们“祖师西来意”(注:即问佛法要义),便要吃棒喝了。
6.印度思想与中国及西方思想比较起来,无论在内容、形式方面,都偏近于西方。他们像西方思想一样,有规模庞大的宇宙观,有名相烦琐的认识论,有系统严密的逻辑学,有极端强烈的宗教情愫。而主要不同的是,他们把这一切都包括在宗教里,而他们的宗教又都建筑在苦观上。所以我们分析印度思想大概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他们喜欢说理,这个理固然极为深奥,可是他们说的技巧并不太高明,往往为了几句话可以表达的问题,却要说上几十万言;二是他们个性内向,常常戴着悲哀的眼镜看这个世界,所以显得很沉闷,很严肃,也很枯燥。在这样的思想背景和心理因素影响下,令我们怀疑是否能产生轻松风趣、生机活泼的禅学。
以上六点只是我们的怀疑,并不足以构成否定这个印度法统的论点。固然我们的怀疑是由于他们根本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证据和线索,但也正是由于他们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证据和线索,使得我们无从加以否定。这就同在漆黑一片中,你可以怀疑它没有任何东西,因为你看不见;但由于你看不见,你也不能断定它一无东西。今天我们要探索这段印度禅宗的史实,就遇到了这漆黑的一片,就遇到了这一个大疑案。
对于这个大疑案,我们本可存而不论,但不巧的是,中国的禅宗与这第二十八祖的达摩发生了关系,因此我们如果对这个问题不做一个适当的安排,那么中国禅宗的源头便永远是漆黑一片。
可是我们究竟如何面对一片漆黑,去参破这个大疑案呢?
固然在印度经典中,我们找不到证据,可是,很巧的是,在中国的经典里却发现了一点线索,那就是慧远在所译的《禅经》中有一段小序说: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波崛,尊者婆须蜜,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密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达摩多罗禅经》卷一)
慧远是东晋人,死于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比达摩到广州(注:一般以为427年,胡适以为479年)要早了几十年,所以当时中国还没有禅宗的传授,慧远这段话当然没有伪托的必要,也没有替中国禅宗找源头的可能。
从慧远的这段介绍中,可以看到印度禅的一个模糊轮廓。不过慧远所说的与后代禅宗所列的二十八祖有些出入。也许慧远所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胡适在其《禅学古史考》中曾加以分析,现在我们不必为这个问题去绞脑汁,因为我们所感兴趣的是“以此慧灯,次第传授”两句话。所谓慧灯,是指印度禅;所谓次第传授,就是指印度禅的系统。所以,在这里,我们已有足够的理由推证,印度禅的传授并非完全是杜撰的。
那么这个印度禅的传承是否即中国禅宗的源头,这里面却大有文章,因为印度禅有印度禅的系统,中国禅有中国禅的系统,这两条系统被联合在一起,并非自然的演变,而是有许多人为的因素。
我们先看印度禅的发展。
“禅”字,即梵文“禅那”两字的简写,意思就是静虑或禅定。在释迦创教以前,这种禅定之学便很流行。《奥义书》中早有禅定之法,名为“瑜伽”(yoga),如:
诸根(注:即指眼耳鼻舌身意等)调御坚定,是名瑜伽。
——《伽特伽书》
宁静曰瑜伽。
——《薄伽梵歌》
同时,数论(注:印度古哲学的一派)一派也注重瑜伽。甚至有一派更以这种禅定为主,称他们的学派为瑜伽派。释迦生在六派哲学盛行的时代,自然也深受他们的影响。所以他在出家求道的时候曾经学过三年的“无想定”(注:由断绝思想而入定),后来又向阿罗暹(注:古印度之仙家)学“非想非非想定”(注:同时抛弃想和不想),这些都是当时最有名的禅定功夫。虽然他后来觉得禅定并非究竟,再去探求大道,但这种禅定的功夫对他一生的影响却是很深的。
由于释迦的思想也不离禅定解脱,所以他虽然一面说法,教人从“理”上去解悟,但一面也传禅,教人由“心”上去证道。前者属于思想言行,后者属于心性锻炼。释迦对大众传教,自然是偏于前者,可是当他付法给迦叶时,却是把教和禅合在一起传授的,在《大涅槃经》中已说得很明白:
譬如大王,多所统领,若游巡时,悉以国事付嘱大臣,如来亦尔,所有正法,亦以付嘱摩诃迦叶。(《大涅槃经》卷二)
因为教是靠言语、文字去传的,而禅则必须靠心性修炼,实际去参,所以要“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里所谓别传,并非另立一派,而是说禅和教不同,是必须个别去传心的,所以释迦传授的禅根本也在于教内,只是传授的方式不同而已。自释迦传法给迦叶后,由于迦叶本是外道,归依佛教后又是苦行的“头陀第一”,所以从他开展出来的系统,便是以禅定为主。此一禅定是糅合了佛教的禅观和外道的瑜伽,表现出来,乃是一种只重修行习定而不谈佛法理论的头陀(注:头陀所修的是苦行,即只靠一衣一钵,到处游化乞食)风格,这便是印度禅的特色。
印度禅传入中国并非自达摩开始,早在汉末魏晋便已有禅法的流行。如汉末安世高所译的《大小十二门》《修行道地》《明度五十校计》《大小安般守意经》,都是讨论禅法的经,而当时的韩林、皮业、陈慧、支谶、康僧会等人,都以行禅知名。及至东晋,禅法更盛,东来的僧人,如佛陀跋陀罗(注:又译佛驮跋陀罗、觉贤),教人习禅,门徒数百。至于鸠摩罗什,曾翻译《首楞严经》,自称为菩萨禅。其门下的僧肇、道生,一个主忘言,一个重顿悟,更与以后的禅宗有密切的关系。直到南北朝时,印度来了两位禅师:一位是佛陀,传授一种止观的禅法,启发了天台宗一派的思想;另一位就是菩提达摩,以《楞伽经》教人,传授一种壁观的禅法,开创了楞伽宗(注:楞伽宗一语为汤用彤、胡适所用,在中国佛教史上并无此名)一派的思想。
自达摩开始,传慧可、僧璨、道信,而至弘忍,这是楞伽宗的系统,是半印半中的混合体,是印度禅到中国禅的一个过渡时期。弘忍门下有二大弟子:一个是神秀,一个是慧能。虽然他们两人都被认为是禅宗的六祖,他们的弟子更为他们争道统,但很显然,神秀的禅观承继了达摩的思想,是属于楞伽宗的系统。
至于慧能,承接了弘忍般若(注:般若两字为梵文音译,相当于汉文之智慧)性空的思想,以《金刚经》教人,却不同于楞伽宗的系统。此后禅宗的心要不再强调小乘的禅法,不再强调渐修的禅定,而是在中国思想的园地里,受大乘佛学的滋润所生长出来的禅道。所以自慧能开始,才真正挥脱了印度禅的色彩,建立了中国的禅宗。
问题到这里已很明显,我们固然不否认印度古代已有禅法的流传,也不否认印度禅在中国佛学上的重要地位,但我们却不能忽视慧能开创出来的中国禅宗,已完全脱离了印度禅的老路,而由中国人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情趣、自己的智慧建立了一套属于中国人自己的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