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如刀割面,为他掀开命途的帘幕。黑夜,白雪,霜刀,征尘。要看他孤身一人怎生杀出这一条血路,永不回头,直奔宿命的另一处。
这是昆曲《宝剑记》中的一折——《夜奔》。
《宝剑记》与《水浒》描写的虽是一干人等,故事却差得远了。
在《宝剑记》中,林冲身为禁军教头,长叹空怀忠义,虚负祖传宝剑。因犯言直谏弹劾高俅,以持兵器入白虎节堂为由,被冤入狱,判成死罪。其妻贞娘瞒着老母,连夜陈诉冤情,不惜以刎颈感动天威。朝廷准诉,批由开封府重新受理,使得林冲逃过一死。贞娘用一根银钗买通看守,终于夫妻狱中相见,他却是容貌损、音形缺:
邂逅相逢薄命郎,西风吹散两鸳鸯。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自此一别,便不奢求再聚。只求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生死不惧,惧的是不能同生共死。只要你在一日,我必定竭尽全力保全自己,不需挂念。
她在他面前,泪水涟涟,喃喃。
捡回一条命的林冲就此刺配沧州。
不知有多少日没有得到他的消息,贞娘去庙中烧香祈福,只愿千里共婵娟,却被高俅之子高朋撞见。其后的故事与《水浒》无异,小人暗算,林冲在火烧草料场之夜奔上梁山。
消息入京,高朋再向贞娘逼婚,她却誓不改嫁。林冲的母亲为免去她后顾之忧,上吊自尽。侍女锦儿为了护主,替贞娘出嫁,贞娘由此远逃。三日后锦儿自尽,怀抱宝剑、走投无路的贞娘被救至尼姑庵中,从此皈依。
故事还没完,看到这里,满篇都是不得善终的贞洁烈女,却只有一个算不得盖世的英雄。林冲比起气血冲天的壮志男儿,更多的是沉郁与隐忍。他像是把宝剑,却因在太平盛世耽搁得太久而蒙了尘。
需要一滴刺骨的热血,方能使他醒。
而这一滴血,压抑在温良恭顺的骨子里,已有太久。酒,可以让人释放原罪。荒山雪野,前路茫茫。
林冲,你为谁奔走,又为谁悲凉?
再回首,已远离了汴京。那曾经的骀荡春风,十里繁华,如今都化作了满眼血泪,烟尘萧桑,和着今夜的纷飞大雪,林冲将身后葫芦中的烈酒一口饮下。
仿佛是醉了,他的世界除了血的红和雪的白,再不见旁的颜色。回首望天朝,顾不得忠和孝。酒意方入喉,就被冲天的火光燃去了大半。杂沓的脚步如同今夜大雪,一同纷飞。脚下无根无落,仿佛浮萍游絮,今夜雪飘到哪里,自己便行到哪里吧!
他伸手,空洞地抓着。一切都如同烟云一般从眼前飘过,如同他脚下的影,想抓,抓不住,想摆,摆不脱。若今夜月明,则尚可告慰缅怀伤悲。只可惜,今夜云遮雾绕,该看见的俱看不见了。
如同他要行的未知的路,烟云迷蒙,不知去往何方。
这便是林冲,一个生于末世的末路英雄。仗有三尺龙泉,却空叹不能热血除奸。到头来也只能独自一人踏上这条不归路,怀揣霜刀,遁走天涯。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上海辞书出版社《明清传奇鉴赏辞典》P182)
戏台空空,只他一人,戏我两忘。今夜不知是动是静,千军万马,在他耳畔呼啸而过。风吹叶落,化作眼前的血肉横飞。他仿佛与一个不知名的对手对垒着,虎啸猿啼化作胸中热血,刹那沸腾。
夜很静,一片叶落的声音被轰然放大,在他头脑中炸开。
雪在燃烧,处处都是血腥味。风与叶的厮杀,山与水的厮杀,猿啸与乌啼的厮杀。
他的今夜,也是一场暗黑的厮杀。在他自己的心间。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京剧《野猪林》
心中号角吹响,他用狂奔生生压下去。一口气被他提着,勉强不倒下去。
然而,他有那样多的疑问,在胸中郁结。万里关山何日返,缺月儿何时再团圆,何日重挥三尺剑。
这一连串的发问,谁来解答呢,只有天数如此。然而,他却不相信天,问它莫非也惧怕权奸。一个人哭天抢地,必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腰中刀,怀中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曾经的模样。而当他踏上这条路,就是默认了自己在前半生道义上的自杀。他不得不放弃,因为这“不得不”,所以悲愤,所以叹息。
人生中有多少“不得不”,都是为自己凄惨下半生下的套。
【雁儿落】
望家乡去路遥,想妻母将谁靠?
我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得胜令】
呀,吓的我汗浸浸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类油调。
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丧了!
劬劳,父母恩难报;悲嚎,英雄气怎消?(上海辞书出版社《明清传奇鉴赏辞典》P183)
一阵冷风袭来,噎住了后面的句子。他逃了,逃得开庙堂之高,却逃不出这后土黄天。离家之人,有的是惦念。
后来,他上了梁山,深受重用。宋江准他带兵捉拿高俅报仇。高俅父子被判死罪,押送林冲军前,就地处死。
大仇得报,却还有一脉红颜,下落不明。
那是他的心结,林冲归顺朝廷后,去了庵中还愿,却见殿上正悬着一把宝剑。他大惊,急唤主人来见。从殿内缓缓走出的,正是贞娘。
潮涨潮消,世事起落,终于又回到了原点。他牵起她的手,从庵中走出。庵外,正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
看完《宝剑记》,再看《水浒》,发觉真是好笑。恶人得惩,忠良得封,果然只能出现在戏文中,连小说都不可以。夫妻重聚,花好月圆,一切都是尽善尽美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多年后再相逢,又怎能不是尘满面、鬓如霜呢?
美人终将迟暮,英雄从来末路。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除非不得善终。
白首相偕,不离不弃,这愿望真好。只是个真好的“愿望”罢了。大雪茫茫的现实下,只得强压下龙吟宝剑,低叹一句“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血刃未除奸”。
再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看,有没有被人听见。
二.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大英雄是什么?就是不得不负你的男人。
情种若为英雄,或英雄执迷为情种,一般只有两个下场:或自我毁灭,或割爱取义。可见情爱这东西,下设多少英雄冢。
《宝剑记》如今难演全本,多是《夜奔》的折子戏,越来越注重刻画林冲这孤胆英雄,却渐渐忘了他身后这样一位忠贞节义的妻。
都知与英雄相处的最宜角度是远观和瞻仰。可世事相反,明知有劫难,却偏要往柳花深处去,斜风细雨抛身后。而红颜,既然那样敢于托付真心,又怎能用此后未知的劫难去阻止当下既得的幸福?
前途固然多困厄,是福是祸不知,却没有人愿意多加揣测。起码,要给自己这一生留下些记忆,留下些说“红尘误人”的资本。
可做英雄背后那隐忍的女人,该是多艰难的一件事。如贞娘于林冲,长孙皇后于李世民,阿朱于萧峰。
提到阿朱,又是一叹。《天龙八部》亦为情书,其中多见欲死欲生。除去段誉与王语嫣不谈,刻骨铭心的有三段:阿朱与萧峰,阿紫与萧峰,阿碧与慕容复。
雁门关外,他许下空诺。阿朱为他而死,也死在他的手上。虽然这于他英雄豪情无损,然而阿朱的香消玉殒,读者终难免有些怨怪之色。那该是怎样逍遥的一对神仙眷侣啊,阿朱真的与萧峰合适极了,骨子中是如水的温柔与坚韧。风华是眉间一点朱砂痣,她渴望他能勒马驻守,并读懂它。
萧峰自然难以做到,爱上大英雄的那一刻,她就该有牺牲的准备。她如沉静秋水,一个眼神便能消弭干戈。女人需要多少磨砺与胸怀,才能修得如斯,修得上善若水?
恋上热血英雄,更无奢求贪欢。心属天下的男人,永远不会也不能属于一个女人。他会随时随地被分割,宛如湛卢宝剑下折射出的星光点点,异常璀璨,却非凡人能抓住。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儿女情长,是一种奢求。
潘金莲便是太懂得女人想要的幸福,太讲究男欢女爱与活在当下,她不属于武松那个理想世界的人。她有私心,所以与他差得太远。唯有贞娘那样的女子,才撑得起英雄背后的那片天。
我其实不想让武松与潘金莲扯上任何或有或无的关系,尽管她可能确实是他生命中停留最长的一个女人。但武松,作为梁山上最有性格的一个英雄,眼睛和心胸都不在地上,哪里会对她那样穿红戴绿的精明浪荡小女子多看几眼?本就不是一路人,即使强硬放在一处,也生不出什么交集。
只因那晓风残月般的半盏酒,让他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惨景。天罡三十六,每人的宿命都可以一字蔽之。吴用“智”,李逵“杀”,而武松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伤”字。因情伤,因事伤,所以伤到后来,他便成为孤家寡人的武行者,独来独往,独自飘然。
血气方刚的他最后落得孑然一身的行者宿命。行者这个身份特殊,飘然世间,是方外之人,却要毕生行路,又是红尘之客。他本是江湖子,是离不了这浪荡的快意恩仇的。所以他宿命的步履,该踏在这“行”字上。
世人总爱将他与林教头并论,两者同是天涯利刃。林冲虽有寒剑在手,却终其一生不能出鞘。不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于是剑冷血冷,寥寥其终。而武松则是自从狮子楼剑一出鞘,便不能收回。于是鸳鸯楼、飞云浦、蜈蚣岭乃至梁山事,洋洋洒洒鲜血纷飞。他便是以此完成人世伤的邂逅,行的步履。
天伤星。先伤自己,再伤世人。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剑客》
这本是侠义的初衷,只是结局又落了悲哀的俗套。
梁山好汉的结局总令人叹息,归根结底还是不得不埋怨渴望招安的宋江。他满脑子仁义道德发了酵,最终害得众星宿命丧黄泉。他不是恶人,只是乾坤腐儒,满腹的不合时宜。
他对于招安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热切,不惜引火烧身。跟着他不仅大仇不报,反而落得苟且朝廷的下场。宋江也是自作自受,最终以一杯毒酒了事,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武松于征方腊后失了一臂,不欲朝堂,就此居于六合寺内。在一切风平浪静后,他终于卸下包袱,安静地重回方外。那一刻,他从江湖灭了迹。
人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是经历了这样多的红尘厮杀,血雨翻覆,他是否回头就能上岸?
《宝剑记》中,林冲最终与贞娘团聚,下半生可以了此豪情。真是不错的结局,不至于让嗑着瓜子的看客们噎堵一口茶水在胸中。若是想回归生命的原色,不被这喧闹锣鼓所蒙蔽,那么,还是只保留《夜奔》这一折,回头看《水浒》吧。
《水浒》的结局是真实的。林冲患风瘫,征方腊后居于六合寺,由武松代为照顾。两人皆为残喘,相互扶持着于江湖之外缅怀来生。
在那个血气方刚的动荡年代,有人引刀成一快,有人却只能空叹霜刀,徒自伤怀。如果一切都是命数,起码上天不薄,好歹给了他们回忆。
今夜的月真亮,适合缅怀。饮尽最后一口酒,他凄然抬头望向天空。空洞木然的天空,可否给他安慰,或是陪同他一起憔悴呢?
只可惜,贞娘在《水浒》中往生,留给林冲的只是多年前的嫣然侧影。半生痴缠,一世牵挂,化作六和寺外夜雨潇潇。
沉沉的夜。往事又来重寻,他做了一个梦,一人一山一场雪,奔赴没有尽头的路。
他紧了紧被角,梦中喃喃的,又是当年那曲《驻马听》:
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只恐人惊觉。
魄散魂消,魄散魂消,
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宝刀易老。红尘误人。
有些愿望终究无法实现,但它会在那样一个凄寒的雪夜,在骨子中隐隐作痛。
我所行路的红尘,我所凭寄的乱世,寒了热血,冷了霜刀。
这红尘无情,它误了我,五陵年少卷二欢爱如水,落红纷飞
方外缘起,红尘再续
爱情可以将前所未有的潜力全部发掘出来吗?在情感面临外在力量阻碍的生死攸关之际,女人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神不度时,便赖天度。天不度时,则需自度。
《望江亭》
江畔。清安观。
远远的云雾缭绕中,传出几声森森杳杳的古钟音。一声一声,本是敲的无心,却于森森古木间有了心。那份担忧牵连,被江面的雾气拂散。不多时,人世的喧嚣冗杂,都被这远远的几声古音敲散了。
碧螺青山,渺如远岑。点墨扁舟,顺水而下,隔着杳杳的钟声浪荡浮生。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半江金粉,水波浮荡,让人忆起逐水流的粉黛旧事。杨柳与花树贯于两岸,落英缤纷,仿佛太乙拂尘,扫落人间尘埃。
传说,古潭州附近有一座望江亭。风景旖旎,秀丽如画。任谁到了此处,都要下船一观。去潭州的路上钟鼓声声,恰是从那一座观中传出的。没有月落乌啼,没有江枫渔火,却依旧能顺着这暖江伴客入眠。
那观便是清安观。清顺典雅,寂静安然。傍水枕溪,这观比寻常楼台多了几分柔和的灵气。像她手上戴的那串白玉佛珠,温润柔和,带着淡淡的出尘气儿。
这样一座观,依山傍水,让人觉得出了人世又入了凡尘。
浮光跃金,美景无限。这夕阳淬落,有一种勾魂摄魄的美,只可惜近了黄昏。
轻舟涉水,柳分两岸。日子如门前的江流水,逝者如斯,岁月沉静,连门口那老槐树的一片落叶也不曾惊动。现世安稳得如同门前那口老井,丝毫不起波澜。尤其隔了那濛濛的一江月色望去,更觉得人世都含在那一座小小的观里。
人心即是山水,况面对着这样一面比时间还要沉稳安静的暖江,使人心思沉静。面对这广袤的水时,人总能心生一丝安宁。临水自照,可以窥见本心,也能荡涤最深沉也是最原始的欲。
若无此江,则无此观,便无此心。
那日他的登临,宛如石入波心,搅起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波澜。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一自登科甲,金榜姓名标。
他唤作白士中,本是要去潭州赴任,路过这清安观便要下船登临。原本那清净地方是凡夫俗子无从打扰的,可他定要造访,只因尘世间还有着一丝羁绊。他的姑母是这观里的住持白姑姑。
原来,他在这小小的清安观内还有这样一宗亲。方外之地当真是缘起之所,他本是去寻这一宗亲,不想阴差阳错,又牵连出另一段。这戏里的人同戏外一般,竟都惘然了。
可若没这些意外,戏便不能称之为戏,人生也就不称其为人生了。柳暗花明,朝逆夕转,即使人生不够恢弘壮阔,有这样的意境波澜便也是番享受。
白士中踏阶而上,仿佛一步一个惊喜,迫不及待地便要去寻姑母。那时他的妻子已丧,他本意只打算一见姑母即刻起程的。却没有想到,船再离岸时,已由一人成了一双。
身在方外的人总有一段缘游荡红尘。当白姑姑得知侄妻亡故后,便立刻动了牵线搭桥的心思。莫非这是天作之合?观内恰有一位年轻寡居的女子,两人相配,岂不是可永结鸾凤之好?白姑姑拾起这心思,叫白士中暂躲于壁衣后,以咳嗽为号。
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走出了素颜白衣的她,容颜胜水谭记儿。
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名字,记儿记儿,念起来便让人觉得亲近。发音糯糯的,于端庄中带着小女儿的娇憨与俏皮。清高但亲切,名字中自有一种魅惑,像古旧檀木箱中散发的丝缕幽香,让人欲罢不能。
谭记儿她,也恰是个人如其名的女子。温婉、娴雅,更有隐藏的春潮带雨。她本是红尘客,不是那清净人,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
我想,时常来这观中度日的女子,该是怎样的静谧与安然。她容貌绝艳,却守了寡,只因另有一桩姻缘在此等着她。她还年轻,一生的幸福不该就此被牵绊住。她常来这清安观,也是能同白姑姑叙些体己,彼此照应做个伴儿。
原来,她来这寂寞之地,是为了打发寂寞。骨子里该是个活泼而难耐寂寞的女子。自丈夫去后,她来这观中,安闲度日。可尽褪去夫人的衣襟,再还自己一次清清白白女儿身。
所以,她是记儿,就是谭记儿,而不是什么学士夫人。
那是世人强加于她的称号,不是她的本心原身。
原以为这戏里只她一个活泼的女子便足够,谁想白姑姑竟比她更捺不住性子。话头还没扯几句,便一下子拉到了男婚女聘之事上来。
她像是个一头热的媒人,椅子还没坐热,便急匆匆蠢蠢欲动起来。白姑姑着急着咳嗽,不管事成与不成,说到几分,白士中便大方方从里间走出。记儿却急了,哪里有这样说亲的。这一副强行逼婚的架势,记儿面子上挂不住,或故作女儿矜持,总之说什么也不肯。白姑姑却连哄带吓,不惜为这一桩缘露出市井本色,非要说得记儿允诺才是。
白姑姑倒真不像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比门槛能生生踏断的媒婆还要有一番手段。最后,记儿还是败下阵来,或许也是半推半就地爱那白士中的温文尔雅,说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同你走。那便是千古女子的一厢夙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后庭花】
我我我,撺断的上了竿,
你你你,掇梯儿着眼看。
他他他,把凤求凰暗里弹,
我我我,背王孙去不远,
只愿他肯肯肯做一心人,不转关,
我和他守守守白头吟,非浪侃。
字如连环,一咏三叹。白士中慨然应允,定不负卿的诺言一出,便乘着船儿遁走天涯。清安观内就这样成就了一桩姻缘。可是,在方外成的亲,有神明庇佑,且未经风霜的磨难。若入凡尘,必当有劫。
潭州这个名字我看来眼熟,索性去翻书,摩挲着姜白石词集,有一搭没一搭的出神,入了他的意境后其间有一段恍惚,又霎时间明白了。他是努力以超脱世外的角度去写,却终究逃不开有情天。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姜夔《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书上记载,古潭州盛产红梅,雪中傲放,浑然绝色。姜白石字句清丽,情至深处一阵泫然。说这词与他的“合肥情事”有关,他与那情牵一生的女子分别时,恰是个梅红似火的季节。
白石向来处世淡然,却总于笔墨间有惊天泣地的幽哀。想来那女子该是一生挚爱,于她临行前,他挥泪寄梅。
潭州原就是个清雅的地方,朵朵红梅,盈盈雪光。想伊人再现,已是不能够的了。
记儿或许也是那怒放的红梅,开于古刹幽闭处,一个惊艳的亮相,便能使冰消雪散。
记儿与白士中的结合什么也不靠,只靠一个玄之又玄的“缘”。
人生最奇妙的事,莫过于那一个“缘”字。它提醒着你在原本预计好的步履外还有不为人知的美妙风景。不期而遇,人生行路,转瞬回眸间即可遇到这样的惊喜,因此总能在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
这真是妙,人生行路,总无可避免要步步行得踏实,走得完美,却总有些始料未及的故事,隐匿于回眸婉转中,等着予你惊喜。这便是缘,不苛求也不多求,一切还凭天数。
因为有那缘在,所以使这了无生趣的生活变得多了几丝回环的余地,不那么咄咄逼人,不那么按部就班。那份欲语还休,当真迷人。
想来姻缘也是如此,这世上但要有了男女便有了姻,而至于最后入不入得一家门,全凭后面的那个“缘”,看头顶的那片天。
若缘分至时,即使紫陌芳尘流离散落,也有兵荒马乱中的半面铜镜,于岁月无声处待你相寻相认。若缘分不至时,则是眼睁睁看着那盆水泼于马前,费劲了力气也永远掬不起分毫,不能重温旧时梦。
最妙的莫过于三月三日,微雨西湖。只因一场蛰伏许久的大雨和不期而至的油纸伞,便谱就了三生佳话。
只要有缘,则处处都是风景。只因这一份不期而遇,便让人着了迷般欲罢不能。
方外恰是这样一片饱含缘起缘灭的净土,在红尘之外,又在岁月之间。正因这缘分的齐聚,才造就这样一段好姻缘。
暑逝秋来。转眼潭州八月半。
自古貌美的二八佳人总有花花太岁惦记,记儿亦如是。林冲娘子有高衙内惦记,记儿有杨衙内惦记着。杨衙内听闻白士中没费工夫就将自己觊觎已久的谭记儿卷走,顿时妒火中烧,连忙禀告乃父拿了势剑与金牌要取白士中项上人头。
权贵这样欺压着,这样蛮横。因它头顶是天,所以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白士中的母亲得知有人要暗害儿子,连忙差人着一封家信于他。白士中刚一看完,便惊出一身冷汗。不知所措地在前厅踱着步,焦躁无助宛如笼中困兽。
记儿着急了,许久不见丈夫回来,踱至前厅时便一眼瞥见他手中握着的书信。再望向他焦急的面容和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下有了打算。她自是乖觉,走上前去便问他可是家中原有夫人,如今书信前来责问。
白士中大急,矢口否认。记儿或许并非不相信这一见钟情的缘分,只是为了激他说出真相。白士中无奈,将实言相告后,戚戚惨惨切切地以为夫妻二人即将分离。
白士中当真是个书生,符合中国小生戏里的一概形象,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缺少了背后那根主心骨。他本是有功名的人,面对强权却无可奈何,枉自着急罢了。记儿虽气,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她要亲自上阵,去会一会杨衙内。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这擂台打是要打的,只是看谁能唱出满堂彩。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清风朗月间,一条渔船顺流而下,于芦花荡中栖身。一位清丽的渔家女子从船中缓缓探出头来,正是乔装改扮的谭记儿。
记儿扮作张二嫂,假意要为衙内切鲙做鱼,使出些孟浪手段与他眼去眉来,就此接近了他。以不醉不归的姿态同他饮酒玩月,其间风话不断,直赚得杨衙内晕头转向,喜笑颜开。两人各诉艳词以表衷肠,酒过三巡,杨衙内早已迷离。记儿一把骗了那势剑与文书,就此登船回家。
【收尾】
从今不受人磨灭,稳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悦。
俺这里美孜孜在芙蓉帐笑春风,
只他那冷清清杨柳岸伴残月。
船行波心,清风拂面。直到此时,她心中那块石头方才落地。
记儿哪里像是久入深闺的女子,只身入虎穴,空手套白狼。不动声色便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运筹帷幄,救人性命只在谈笑间。可笑的是那人浑然不知,还以为是自己得了便宜。记儿只需手腕翻覆,管教他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爱情可以将前所未有的潜力全部发掘出来吗?在情感面临外在力量阻碍的生死攸关之际,女人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记儿这个女子真令我称奇,有心又有胆,敢亲自去龙潭虎穴只身一闯,只为救下那段属于自己的姻缘。
神不度时,便赖天度。天不度时,则需自度。
当初在方外,天给了她这段缘。如今失落在尘世,她定要亲自将它夺回来。
能娶到这样的女子,白士中真该梦里也要开怀大笑呢。身份轮换间,她既是杨柳岸波心荡的美貌佳人,又是谈笑间征尘帷幄的聪慧渔女。那份胆识与智谋,便是十个草包般的杨衙内也望尘莫及。白士中连叫惭愧,摇头之际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聪颖专情的女子,当真要让七尺男儿汗颜了。夫人可当百万兵,白士中若能分晓清楚,便该如此感慨。
一场好戏便在记儿的巧妙设计下完美落幕。天光大亮时,杨衙内一觉醒来,才发觉身上的势剑、文书与金牌全都不见。他却贼心不死,不肯收手。急匆匆直奔潭州官府,还妄想着要白士中的项上人头。
可没了势剑与文书的他,只能做强弩之末。抑或跳梁小丑,让记儿与白士中在劫后余生的喜不自胜中更增添一丝手到擒来的滑稽。
而记儿和白士中,由此夫妻双双把家还,于茫茫潭江中,终于获得了自由。
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二首》
很喜欢最后这一句,有云开见月、长气轻啸之挥洒解脱。无限韵景,浩荡潭江,让她做了画中人。记儿同他,也终是于万顷波中得了自由。
多年后,潭江边,一个月明如画的季节。家家渔影,波光跃金。夕阳潋滟之际,渔女从自家船中荡出,唱着缠绵如水的歌儿,映衬着如火夕霞,不觉红了脸。
白士中蹙起眉,想起一个明月良辰的夜,想起岸边的清丽渔女,想起那白首不相离的誓言。再望向春日午后闲做女红的记儿,竟一时恍惚起来因为托付,所以真爱
爱有许多种,或为貌,或为义,或为信。或是不期而遇的一把油纸伞,或是等候多时的七段锦,或是茫茫沧海中一封书信的邂逅。但凡有情,人神即可互度。因为最初的承诺与信任,才有最终的不舍痴缠。